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化妆(上册) 作者:渡边淳一 内容简介 渡边淳一的《化妆》是一部深入解析女性爱与恨、情与欲、梦想与现实、困顿与奋斗的暖心励志小说。艺伎铃子因被男友抛弃而自杀。同为艺伎的二妹赖子对姐姐的死难以释怀,放弃了京都高级料理店的继承权而去东京开店,伺机复仇。三妹里子顺从母亲继承了家业,整日忙于应付料理店的生意,机械的生活和虚伪的婚姻,迫使她投入了一段虚妄的爱情。读大学的小妹槙子,在厌倦了放纵生活之后,最终选择了传统的婚姻。京都老字号料理店的四朵金花,以各自独特的方式,绽放着她们樱花般绚烂的青春 樱花篇 “樱树开花为什么这么拼命呢?” 槙子双手按着红毛毡垫子说道,声音里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惊讶。里子刚端起酒杯,听槙子如此大发感慨,放下酒杯问道: “拼命?什么意思?” “难道不是吗?樱花树根本用不着这么竭尽全力吧!整棵树就像着火了似的。” “说什么傻话!樱花根本不是想拼命绽放才那么卖力的,到了四月就开花是樱花树的宿命。真是可怜的宿命!” “可怜?” “难道不可怜吗?竟然把自己这么美好的东西暴露给那些素不相识的人。被赞美也只是四五天的时间,过后就无人理睬了。我可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你和樱花根本不一样!” “我很明白。不过我不喜欢过于拼命的樱花。赖子姐姐,你是怎么想的?” 槙子问跪坐在右边的赖子,赖子微笑着回答道: “开花倒是没关系,但是那么拼命绽放的只有花啊!” “只有花不可以吗?” “和叶子比起来,花还是太多了,没有一些叶子陪伴的话,还是会累的。” “还是赖子姐姐和我的感觉一样!樱花不好的地方就是只顾着拼命开花太累了。” “把姐妹们领到这么累的地方真是罪过啊!给姐妹们添麻烦了!” 里子一本正经地低头向姐妹们道歉。 “姐姐!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这里的樱花太美了,我忽然想贬损一下这些樱花。” 母亲阿常和里子的丈夫菊雄在旁边苦笑着听三姐妹这些无趣的交谈。 今天是长女铃子的七周年忌辰,仪式结束之后,全家五个人在“松山阁”吃了午饭,然后到原谷赏花来了。 最初提议来原谷苑赏花的就是里子。 刚做完法事就去赏花,听起来或许有点儿太不严肃了,可是日头还很高,姐妹三人也很久没聚在一起了。里子另外还有一个想法,做完法事大家心情都很郁闷,去赏赏花换换心情也不错。 大家对里子的提议都异口同声地表示赞成,可现在都四月二十日了,京都城里的樱花几乎都开完了。 要说还剩下一些樱花没开的就只有御室那个地方了,可是那个地方太有名了,这会儿去那里观赏迟开的樱花的游人一定是摩肩接踵。 在这一点上,原谷就没有那么有名,而且不太远,沿着金阁寺后面的近道开车从松山阁到原谷也就五六分钟的样子。 一年前,里子很偶然地被丈夫菊雄领着去了一次原谷,当时被那里的樱花之美深深地震撼了,记得自己对那里的樱花之美惊叹不已。 那片六千坪的台地稍微有几分倾斜,山樱、垂枝樱、牡丹樱漫山遍野,感觉整座山都是樱花。 这座山属于私人所有,主人出于爱好种下了各种樱花树,好像从十几年前开始对公众开放。 只有白天可以上山赏花,虽然进山要收费,但正因为有这些门票收入,樱花树和周围的环境才得以保护得很好。 原谷正如其名,因为坐落在鹰之峰脚下的山谷中,气温要比市区低两三度,所以樱花也开得比较晚。 “京都还有那样的地方吗?” 里子提议来原谷的时候,就连在京都生活了六十年的母亲阿常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 “那个地方简直太美了!” 最后,由菊雄开车,一家五口直接来到了原谷。 赖子和槙子两人嘴里说什么樱花开得太拼命了,樱花太累了,也可以说两人对过于美丽的樱花心生嫉妒。 “咱们该回去了吧!” 过了二十几分钟,赖子看了看手表。 “都两点了,这会儿去坐新干线,到东京就晚上七点多了!” “姐姐还是要回去吗?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再多待一天好好放松一下不好吗?” “那可不成!不管怎么说我属于新生势力,和你们这样的老字号没法比啊!” “姐姐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们也很不容易啊!” 里子看了一眼坐在边上只顾喝汽水的菊雄,菊雄好像没听见的样子,什么也不说。 “你身边不是还有菊雄和母亲吗?光凭这点你就可以放心无忧了。” “那可不是!我很辛苦的!” 里子三年前刚接手了母亲在高台寺附近经营的料亭(日式高级饭庄)“茑乃家”。茑乃家是从明治末期祖母那一代传下来的,在京都也属于一流的老字号。 菊雄是大阪料亭“清村”的二公子,以前来茑乃家学习的时候被阿常一眼相中了,三年前和里子结婚,入赘做了茑乃家的上门女婿。 菊雄举止稳重,很像个料亭的公子哥。在旁人眼里,里子看上去夫妻和睦很幸福。 但里子自有里子的难言之隐。母亲表面上已经退居二线了,可依旧对店里的各种事情指手画脚,一边是事事过问的母亲和身为上门女婿的丈夫,一边是在茑乃家做事多年的女服务员们,里子夹在她们中间,费心劳神,很是辛苦。 “我的酒吧哪怕只休息一天,客人们就说三道四地发牢骚,实在是不容易啊!” 听赖子那么说,里子也是一副不肯服输的样子。 “姐姐那边和我们一样啊!” 姐姐要想继承家业的话早就接手家里的料亭了,可她不是一意孤行,很任性地离开这个家了吗?里子很想那么说,可要说到那个份儿上就太露骨了。 “赖子姐姐出门到店里去的时候嘴里总说‘要上战场了’。” 在东京上大学的槙子在一边插嘴,她很了解赖子姐姐的生活。 “我不知道店里的生意有多忙,就像上战场似的?就像樱花一样,姐姐是不是有点儿太要强太拼命了?” 里子的口气显然带着几分嘲讽,可赖子很直率地点了点头。 “我或许就是棵樱花树,花瓣转眼间就落了,最后变成一棵全是毛毛虫的枯树。” “别说那么丧气的话!” “好了!走吧!” “就因为姐姐一个人,这也太匆忙了吧?” 在赖子的催促下,里子拍了拍和服的前襟,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 虽说原谷这个地方不是那么有名,但或许是听说了这里是观赏迟开樱花的绝佳去处吧,今天来原谷赏花的游客很多,租来的赏花用的毛毡坐垫上几乎都坐满了人。 三姐妹跟在菊雄和母亲身后从坐在地上赏花的人们中间穿了过去。 母亲阿常身穿灰绿色的和服,手里拿着一件黑色的和服外褂,大女儿赖子穿着紫藤色的和服,二女儿里子穿着浅绿色的和服,三女儿槙子则穿着一件胭脂色的和服,后面还有用银丝绣的家徽。 因为是做完法事回家,三姊妹都穿着素色的和服,腰间束着黑色的和服带子。但三人并肩而行,看上去确实很引人注目。 赖子身材纤细苗条,一张俏脸小巧而精致。她今年二十八岁,为了与和服相配,她把秀发高高束了起来,如果穿西装再把秀发放下来,看上去只有二十四五岁。 里子比姐姐小两岁,今年二十六岁,身材丰满却小巧玲珑,不愧是京都女子,肤色白皙,樱桃小口稍稍有点儿地包天,煞是可爱。 姊妹三人中年龄最小的是槙子,肤色很白,说起来和里子比较相像。她今年二十一岁,正在大学里读大三。 赖子还在京都的时候,茑乃家的三姐妹美貌出众,被誉为三朵金花,在高台寺一带和料亭圈里可谓无人不晓。 但是,铃子还活着的时候,四姐妹打扮得花枝招展走在大街上的时候,那景象只能用壮观来形容。 四姐妹在附近的男人们中间也备受夸赞,都说看四姐妹远比赏花更赏心悦目。 尤其是铃子和赖子,因为两姐妹是双胞胎,长相、身材就不用说了,就连举手投足都非常相似。每逢新年和祇园祭,四姐妹一起出门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总有男人慢腾腾地跟在身后。 但是,四姐妹一起上街也就屈指可数的那么几次。 铃子和赖子从十六岁开始学艺做舞伎,到了二十岁的时候,姐妹俩先后成了艺伎。两人从小时候起就学习京舞和清元,在母亲的劝说下,毫无抵触地做了舞伎,可做了舞伎才发现,舞伎几乎没有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一天的大半时间都忙于学艺和宴席陪侍。 里子和槙子看到了两个姐姐的辛苦,从一开始就没有做舞伎的想法。 不过,因为里子将来要继承茑乃家的料亭生意,只有她一个人去做了两年的舞伎,而且也只是为了去学习一些礼仪规矩。 说起槙子,压根就没有在花街上从业的想法,而且母亲阿常也从未强迫她去做舞伎。 铃子去世的那年才刚刚二十二岁,槙子那年才十五岁,再怎么漂亮,毕竟还都是孩子。 正因如此,当年被称为四朵金花的时候年龄尚小,而现在三姐妹并肩走的时候,自然有一种成熟之美。 “天啊!美女!” 醉醺醺的赏花客看到三姐妹袅袅婷婷地走过来,就高高地把手举了起来,周围的男人们也都目瞪口呆地看傻了。 沐浴着男人们那热辣辣的眼光,赖子昂首挺胸直视前方往前走,正因为她五官精致,所以给人的印象有几分冷艳。里子或许是出于职业的习惯吧,稍微弯着腰,有时候脸上甚至会露出几分讨好的笑。即使来到这样的地方,说不定也会遇上老主顾,平日里养成的那种时时关照客人的习惯这会儿显露了出来。 三人中最为紧张的是年龄最小的槙子,即使有人跟她打招呼她也目不斜视。那种生硬古板的表情反而让她显得愈发清纯和天真烂漫。 母亲阿常虽然已经年届六十,但因为她表演京舞多年,腰肢挺拔,虽说年老但绝未色衰,当年被称为东山一带首屈一指的美人,现如今美貌依旧。 也有赏花客窃窃私语,或许有人认出了茑乃家的三姐妹。 母亲和姊妹三人穿过樱花隧道,走到了原谷苑的出口。菊雄把停在对面停车场里的车开了过来,四个人坐进车里,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天啊!真把我累坏了!” “直接回家是吗?” 菊雄问了一句,握住了方向盘。里子坐在副驾驶座上,阿常、赖子和槙子三人并肩坐在后排座位上。 “妈妈累了吗?” “确实有点儿累了,可是看到了那么漂亮的樱花,今天真是养眼了!” 阿常被女儿们围着,脸上露出了微笑。 “姐姐下次什么时候来?” “是啊!什么时候来呢?” “黄金周休息,想来的话就能来吧?” “话是那么说,可是酒吧有可能要装修,吧台有些不方便,地毯也脏兮兮的。” “搬进现在的店里有几年了?” “差不多有三年了吧!” “日子过得真快啊!” 六年前,赖子把户籍从祇园迁到了东京的新桥。在新桥做了三年酒宴陪侍之后,在银座的并木通开了自己的酒吧。 酒吧面积只有十五坪左右,在银座的酒吧中属于小的,但这种小型酒吧经营起来反倒容易一些。 “姐姐真了不起!” “哪有什么了不起!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谁都能做!” “话是那么说,可我绝对做不来!”里子心悦诚服地说道。 母亲阿常只是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听。 车子好像已经穿过莲花谷到了金阁寺的旁边,从那里穿过马场町就上了西大路。槙子或许是累了吧,把额头抵在车窗上睡着了。午饭时虽然喝得不多,也可能是这会儿酒劲儿上来了。 不多会儿,车子就上了西大路,里子好像忽然想起来似的说道: “对了姐姐!半个月以前,熊仓到店里来了。” 赖子瞬间皱起了俏眉。 “和谁一起?” “两个人一起来的,另一个好像是他的客户,他还和以前一样大声喧哗,派头十足。” “你又让他进店了?” “是啊!他出手很大方,说起来,他也是客人,我总不能把人撵回去吧?” “他可是铃子的……” “那个我知道。可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再者说,和料亭也没什么关系啊!” 接下来,赖子和里子沉默无语,只听到汽车发动机那单调的声音。里子好像难以忍受这种沉闷,过了一会儿,打破沉默说道: “可是,他一定为铃子的事情感到后悔吧!” “不管他怎么后悔,还是不能原谅他。世上的事情,有的可以原谅,有的不能原谅。” “你说得也对。” “我绝不原谅他!” 赖子不屑地说着,用力把手指插进和服带子里,好像要把这种不快的心情塞进去。 高台寺在东山脚下,有一条坡道通往高台寺,走到坡道中间往右转,就看到一道石头墙,沿着石头墙下面的路往里走一百米左右就是茑乃家了。 入口是一道草屋顶的山门,从山门到本馆是一条长满青苔的石板路,左右两侧的树丛里安放着一盏盏方形纸罩座灯,看上去就像路标一样。 这会儿天还没有黑,看见总管站在门前上下车的门廊里,正拿着胶皮管往地上洒水。 车子慢慢地停在了门廊的尽头,车轮碾过路面上的沙子发出了沙沙的声音。 “天啊!这么早就回来啦?” 见总管跑了过来,阿常第一个把头从车窗里探出来。 “我们不在家的时候,没有什么情况吧?” “没有什么情况!女服务员们什么都没说。” 阿常点点头,姊妹几个从车上下来,轻轻地伸了个懒腰。 “天啊!真把我累坏了!” “说什么呀?车子在路上跑的时候,你一直在磕头打盹儿!” “就是啊!中午喝酒酒劲儿上来得太快了!” 女人们叽叽喳喳地说着,从门廊尽头的木头后门走了进去。茑乃家是一座古旧的木制二层楼,房间大大小小有十六间,其中视野最佳的是西侧的“夕阳间”。从这个房间的窗户望出去,目光越过建在山麓斜面上的庭院,可以看见远处的八坂塔。每到傍晚时分,沐浴在夕阳里的那座五重塔金光灿灿,所以祖上把这个房间命名为“夕阳间”。 曾有一位著名的画家把这个房间画进了画中,画面是一个舞伎正手扶栏杆,从这个房间远眺八坂塔,身后是一条华丽无比的垂带。 傍晚时分的景色自不必说,夕阳落山之后的夜景也美不胜收。透过松树和楠木的枝丫,可以看到京都城区的万家灯火。 据说,这个庭院是先先代的时候建成的,面积有五千坪。春天有杜鹃花报春,秋天有红叶添彩,现在正是白玉兰晶莹洁白的季节。来到这个院子里的人,可能被鲜花吸引而忘记欣赏其他的点缀,这座庭院里的石头可都是特地从鞍马、贵船和那智等地方订购的,通往后院茶室的路边上有一个洗手钵,洗手钵旁边配着一块三张草席大小的大黑石。 从庭院到房屋,处处透出老餐馆独有的那种古朴沉着的雅趣。 但是一家人住的房子却是钢筋混凝土的西式房屋,和表面的古朴典雅风格不相符。不过,家人居住的西式房屋建在本馆后面的树林里,地势比本馆低,所以不会被客人们看到。 那些饭馆和料亭的经营者,或许是因为平时都在古色古香的木制房子里工作的缘故吧,他们的住宅却多是时髦的西式建筑,茑乃家自然也不例外。 这座西式房屋是十年前里子她们的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建起来的。建筑面积有二十坪左右,虽不是很大,但毕竟有三层楼,八个房间。一楼是茶室、阿常的起居室和佛堂,二楼供里子她们居住,三楼供客人和女服务员们居住。 虽说是座西式建筑,但阿常是个在沙发上也要盘腿坐的人,所以一楼都是榻榻米房间,三楼也有一个日式房间。赖子在那里换好衣服之后,来到二楼里子房间的门口。 “里子!我这就回去了!” “哎呀姐姐!这就要走了吗?” “是啊!即便是现在走,也只能勉强赶上四点半的新干线。” “那顶帽子很不错啊!” 赖子穿了一件藏青色的乔其纱夹克,头上戴着一顶同样颜色的宽檐儿帽,手里提着一只同样颜色的旅行箱。 “我也想戴顶帽子,可是我好像不太适合戴帽子啊!” “没有的事!里子的话,那种鸭舌帽可能更相配!” “可是,戴帽子的人必须像姐姐那样身材苗条才好看啊!我这阵子或许有点儿中年发福了。” “说什么呀!妹妹比我还年轻!” “虽说如此,可操持料亭这种生意,感觉身心都越发老气横秋。” 出于生意的需要,里子几乎每天都穿和服,她很羡慕能把时髦华丽的洋装穿得如此得体的赖子。 “好了,我得走了。菊雄呢?” “他去本馆那边了,不用跟他打招呼了。你还是去给母亲打个招呼吧!我觉得母亲还想让姐姐多待些日子。” “没有的事!母亲刚才还说我最好早点儿回去呢!” “那一定是违心的话!明明想让你多待些日子,嘴上却不肯说软话,母亲就是那么个脾气嘛!姐姐不在家的时候,母亲总是为你担心,经常说,不知道赖子现在怎么样了。” “可是,我是自作主张离开这个家的啊!” “正因为那样母亲才更喜欢你,不是吗?” “不是的,母亲最疼爱的是继承了家业的里子妹妹!算了吧!那些事情其实都无所谓!里子妹妹多保重。” “姐姐也要多保重!对了!车子是怎么安排的?” “我把这事儿给忘了!妹妹能给我叫辆出租车吗?” 赖子见里子点头,提着旅行箱下到了一楼。赖子走进茶室,发现母亲阿常把佛堂都打开了,正背对着她从衣橱里往外拿和服。赖子对着母亲稍微有些发福的后背说道: “妈妈!我要回去了!” 听到身后赖子的声音,阿常慢慢地转过身来,或许是因为绿叶的反光透过窗玻璃照进来的缘故吧,母亲的脸看上去有些苍白。 “你要坐几点的火车?” “还没决定好!这会儿去火车站,准备来哪趟就坐哪趟。” 听赖子这么说,阿常点点头,接着把衣柜前面的纸包推到赖子面前。 “你要不要把这件和服拿去?” “啊?您说是要送给我吗?” 赖子忽然两眼放光,放下行李箱,急忙把捆着纸袋子的绳子解开了。 “哇!好漂亮!” 那是一件适合外出时穿的和服,上面是樱花和远山的图案。 “我真的可以拿走吗?” “对你来说可能有点儿太素气了。” 赖子马上走到镜子前面,双手拿着和服在胸前比量。 “好东西就是不一样啊!” “那条带子你要是喜欢的话可以拿走!” “什么?这个也给我吗?” 赖子把放在衣柜前面的白底盐濑带子也展开来看。 “我可以穿着这件和服去参加宴会!下周正好有个朋友要举办大楼的开业典礼。” 赖子又把带子在腰上比量了一下。 “太好了!看样子我还是该回来看看啊!” “你不快点儿的话就赶不上火车了!” “妈妈!这些我就不客气拿走了!” 赖子再次向母亲表示感谢,一边把和服用纸包起来一边说道: “也请母亲到东京来!” “那么乱哄哄的地方,我可受不了!” “怎么那么说呢?来玩儿个四五天还是可以的吧?东京也有安静的好地方。” “人一上了年纪就懒得动弹了!” “五月份在歌舞伎座有名角的演出,那时候妈妈来东京吧!偶尔让里子夫妻俩在家里享受一下二人世界也不错嘛!” “我根本没有妨碍他们夫妻俩啊!” “您说的也是,不过偶尔出去散散心不也挺好的吗?” “到时候有心情了就去。” “我随时恭候母亲大驾光临!到时候给我打电话!” 赖子双手再次把包着和服的纸包举起来说道: “真是太谢谢妈妈了!我都拿走了!” 阿常看着赖子把和服放进行李箱里,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 “熊仓的事情,干脆忘了吧!” 赖子吃惊地看着母亲,阿常茫然地看着夕阳映照下的纸拉门,幽幽地说道: “都是陈年旧事了,一直憎恨别人也不好啊!” “就连母亲都那么说吗?那铃子姐姐算怎么回事?” “铃子的事情,大家不是都正正规规地凭吊过了吗?” “那是两码事!不管怎么凭吊,铃子姐姐也回不来了!” “可是,即使你憎恨熊仓不也还是一样吗?” “妈妈那么说是出于真心吗?” “什么真心假心的!早就是过去的事情了。” “我不愿意!我绝对不会忘记的!” 赖子说完,抓过旅行箱腾地站了起来,阿常看着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这孩子真够倔强的!” “我是妈妈的孩子……” 赖子话音未落,里面忽然传来了里子的声音: “赖子姐姐!我叫的出租车来了!” “好了,我走了!” “注意身体!” “妈妈也多保重!” 看样子,阿常好像还想说些什么,赖子顾不了那么多,关上拉门走了出去。 出租车到了新干线京都站的时候已经四点二十分了。等了十分钟左右,赖子坐上了四点二十九分发车的新干线。 因为假日结束了,普通车厢都很拥挤,但一等车厢很空。火车正点发车,准点到达东京应该是七点二十分。 新干线轻微震动了一下离开了站台。一出京都站很快就看到了京都电视塔,左边能看到从比叡山到东山的山峦起伏。 太阳已经偏西了,但离傍晚还有一段时间。这种天气或许应该叫花阴(樱花盛开季节淡云蔽空的和煦天气)吧!天空被薄云笼罩着,东山一带看上去云雾朦胧的。 赖子每次离开京都的时候心情都很复杂,一方面觉得终于可以离开这座古老且有太多痛苦回忆的城市了,另一方面又深切地感受到一种离开故乡的孤独和寂寞。既有一种解放感,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怅然若失,好像失去了什么宝贵的东西。 自从六年前不顾母亲和妹妹们的反对离开家之后,赖子每次离开京都都要体味这种安堵和不安交织的心情。 那个时候,自己下定决心再也不回故乡了,当时觉得看比叡山和东山都是最后一眼了。 和那时候相比,赖子现在的心情要轻松多了。想回来随时可以回来,回东京也没有去陌生地方的不安。岂止如此,赖子现如今觉得比起自己出生的故乡,还是住在东京更舒心。 这六年里,自己和周围的环境都改变了不少,老朋友若是看到现在的自己,说不定会认为是另外一个人。 不过,这六年里只有一个信念没有丝毫改变。 “找熊仓报仇……” 六年前,也是这么一个微阴的天气里,赖子望着京都的街道,在心里立下了这样的誓言。那时候赖子刚刚二十二岁,从舞伎成为艺伎也才刚刚过了两年,可那种报仇的信念不但没有减弱分毫,反而越来越强烈。 “明明是这样,可母亲她……” 东山的山峦马上从视野中消失了,列车进入了山科隧道。 赖子感觉在骤然暗下来的车窗里看到了铃子苍白的遗容,她轻轻地呼唤了一声:“铃子!” 铃子死去的时候也是春天。因为在那前一天她和铃子被贵船的料亭邀请去赏樱花,所以赖子记得很清楚。 记得那时候樱花也是拼命绽放,鲜花满枝。铃子那天虽然说话很少,但丝毫没有要死的迹象。和平时一样跳舞斟酒,过了十一点,两人一起回到了房间,解开发髻,洗了澡,然后休息了。 因为赖子和铃子是双胞胎,所以两人住在小方屋(艺伎的住宿处)的同一个房间里,总是在同样的时间以同样的装束睡觉。 第二天,按说两人十点应该去学“三弦曲”。铃子说头痛没有去,所以赖子只好一个人去了。 赖子出门的时候,铃子在被窝里小声说:“赖子,真是谢谢你了!” “什么呀?别说那种话!好像明天就要死了似的!” 赖子根本没放在心上,可没想到一天后却一语成谶。 那天下午,铃子装作要去医院出了小方屋,然后径直去了和歌山的白滨。姊妹俩应客人召唤曾经去过那个地方。在那个叫“白波庄”的酒店的一个能看海的房间里,铃子喝药自杀了。 “好想看看大海啊!” 因为铃子平时总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上,当她下定了自杀的决心之后,或许很自然地走向了大海。 就像明白自己的想法一样,赖子很明白铃子的那种心情。 不仅如此,当听到铃子自杀的消息时,赖子马上就凭直觉感到铃子自杀的原因在熊仓身上。 铃子自杀前在房间里留下了一封写给母亲的遗书,遗书里面虽然没有熊仓这两个字,但凭“这么脏的身子,实在没有心思活下去了”这一句话,赖子就什么都明白了。 在自杀前的一年,铃子被熊仓强暴了。半年后,赖子又被他糟蹋了。 听说熊仓在东京和大阪一带做贸易,而且生意范围很广,那时候他也就四十五六岁,说起来正是如狼似虎的盛年。 作为茶屋“玉也”的上宾,熊仓每次来京都,姊妹俩都会被叫去陪侍。熊仓温文尔雅,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小曲儿唱得也不错,看上去为人处世很精明很圆滑。 姐妹俩对他既无好感也无恶感,只是把他当作一个格外关照姐妹俩的客人,内心感到几分亲切。给他跳舞,为他斟酒,听他讲他经常去的东南亚的风土人情和各种趣闻。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那时候他好像就是个玩儿弄女性的高手,只是赖子和铃子年龄尚小,阅世不深,没有能力看穿他。 即便如此,当铃子被他奸污了时候,赖子马上就察觉到了,当赖子被他玷污了的时候,铃子也很快就察觉到了。 两人都是被召唤去很远的地方陪侍酒宴的时候,在僻静的房间里,和被强奸一样被夺去了贞操。 因为两人是双胞胎,互相之间即使一句话都不说,也能立即察觉到对方身心的变化。 赖子每想到熊仓就恶心想吐,有一种强烈的不洁感,感觉全身都被一双粗糙的手摸遍了。 那时候真是太粗心大意了!要是现在的话,那么卑劣的手段自己绝不会上套。 但是,现在重新想一想,那时候之所以跟着熊仓去,还真不能说是自己格外不小心。身处那种状况,换作别的舞伎,或许也会跟着去的。 熊仓每次来茶屋都会把姊妹俩叫去,还经常带姐妹俩去吃饭喝酒。如果去国外,每次回来都会给两人买手提包和香水,有时候还给姐俩零花钱。 还有,熊仓经常给姐俩放假让两人去逛街。 给艺伎放假是花街独有的说法,意思是花钱把舞伎或艺伎包一整天,让她们自由活动,想干啥就干啥。 因为她们每天都盘着舞伎的发髻,腰里系着垂带,像赶场子一样到酒宴上去陪侍,所以有时候就很想和普通的女孩子一样穿着便装去玩儿一天。这对一般人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艺伎们会觉得很稀罕很新鲜。 对女人无所求,只是让她们自由地玩耍,那是真正喜好风雅的客人乐此不疲的事情。 越是那些受欢迎的舞伎和艺伎,放假玩耍的次数越多,那也是姑娘们的一种骄傲和自豪。 让客人花钱包下自己一整天的时候,一般都是从傍晚开始和客人一起吃饭,然后让客人领着去转一两家俱乐部或酒吧。客人忙的时候,就一个人看看电影,逛逛百货商店,或者走进时髦的商店去看看。 因为平日里总是穿和服、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被别人盯着看,穿着便装逛大街会让舞伎们有一种回归本来的自己的轻松,还有一种欺骗别人眼睛的快感。 那时候的熊仓,即使只有两人一起吃饭或喝酒,也从来没有过可疑的举动。 讲到他因工作关系常去的外国和最近看过的电影时,他有时候也会顺带着讲些黄色笑话,但对于从未接触过男人的赖子来说,男女之事甚是玄虚而荒诞无稽,她听来没有任何实感。 只有一次,赖子要从舞伎升为艺伎的时候,小方屋的房东问赖子,说熊仓想包养她,不知赖子意下如何。 过去,舞伎成为艺伎的时候,很多人会让一个合适的男人包养,但现在完全没有这等事情了。即便成为艺伎可以独立门户了,没有主人的艺伎大有人在,恋爱也是自由的。 “不好意思!我根本没有那种想法,请您替我拒绝他吧!”赖子很诚实地回答说。 通过茶屋听到了赖子的回复的熊仓后来来到茶屋,带着几分自嘲的口吻说道: “我被赖子姑娘很干脆地甩了!确实,像我这种大腹便便的大叔,被甩也没什么奇怪的。”可作为四十五六岁的男人,他的身材胖瘦适中,五官长相也不错,他这种自我贬低的说法也反衬了他的极度自信。 “赖子姑娘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哪有什么心上人啊!我才二十岁,只是想一个人待着而已。” “富家的女孩子真不好摆弄啊!” 确实,像赖子这种家境殷实的舞伎,即便从舞伎变成了艺伎,也毫无理由非要依赖男人不可。出来做舞伎,与其说是为了找个好丈夫,莫如说是为了学艺和学习一些礼仪。 “我的恋情也就此结束了!” 熊仓说得很夸张,还装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可没多久他又提出想包养铃子。 因为姊妹俩是双胞胎,长得像,所以喜欢,要是这么说的话还讲得过去,可他向姊妹俩提出包养的请求实在是太厚颜无耻了。 两人都拒绝了还算好,如果两人都接受了,他打算怎么办呢? “真是个古怪的人,简直不可理喻嘛!” 他这种做法简直是无视每个人独立的人格,姊妹俩都被熊仓的做法惊呆了。 但是,熊仓被拒绝之后仍然毫不在乎地来茶屋喝酒寻欢。 不过,自从成为艺伎之后,两个人一起被叫来陪侍的情况很少,一般是一次来一个人。 “真是女大十八变,近来赖子姑娘是越来越水灵、越来越俊俏了,现在正是好吃的时候吧?” 熊仓色迷迷地看着赖子,他在别的地方对铃子好像也说过同样的话。 “同时欺骗两个人,你这样的人怎么能信得过?” 赖子冷冷地拒绝他。 “追求双胞胎太难了!不管我说什么,两人之间总会通气的。” 熊仓在那里长吁短叹,实际上他根本满不在乎。 赖子被熊仓邀请去神户是成为艺伎一年半之后的一个星期六的下午。 “那些小碟小碗、装模作样的怀石料理也吃够了,偶尔换换口味,去尝尝神户牛肉吧!” 听熊仓提出这个邀请的时候,赖子马上用警惕的眼神看着他。 “我没法相信熊仓先生啊!” “不是那个意思!我邀请你绝非别有用心,只是为了散散心想去吃神户牛肉而已。” 熊仓虽然矢口否认自己别有用心,但赖子知道,就在半年前,熊仓把铃子约到嵯峨大山深处的一家料亭里,夺去了她的贞操。从那以后,铃子经常神情恍惚地陷入沉思。 “去吧!我在这里求你了!” 熊仓双手按在榻榻米上向赖子低头行礼。对方如此恳求,赖子觉得也没法驳他的面子。她觉得,熊仓已经夺去了姐姐铃子的贞操,这次不至于再对妹妹下手吧!还有,好长时间没看见大海了,去看看海也不错。 “穿便装也可以吗?” “当然可以!没关系!” 到了约好的那天,赖子去了约好碰头的京都酒店,见熊谷开着一辆白色的双门奔驰来了,他说是从朋友那里借来的。 “什么呀!只有我们两个人开车去吗?我心里发慌啊!” “你还在怀疑我吗?” “那倒不是!” 赖子极力抹去了心中的不安,可她的担忧还是变成了现实。 在海边上的一家专做神户牛肉的饭馆里吃完饭之后,熊仓提议去六甲山脚下的一家饭馆。 “我已经吃饱了,再也吃不下了!” “不是去吃饭,我们可以小饮一杯,欣赏一下夜景!” 从事贸易工作的熊仓好像对神户这个地方也很熟悉。 “那里的老板娘是个大美人,曾经在宝冢歌剧团待过,是个很好的女人,也给你介绍介绍!” 听熊仓说要把自己介绍给老板娘,赖子多少解除了几分警戒心。 正如熊仓说的那样,从六甲公路往里走五六百米有一块高地,那家饭馆就在那块高地上。 说是二楼景色比较好,左边是六甲山的山麓,右边可以俯瞰须磨的夜景。 赖子点了度数不高的酒,熊仓点了白兰地,不加冰就喝了。 “我喝的这种酒不是度数很高吗?” “没有的事儿!这是深受女性欢迎的鸡尾酒。” 只因为听说度数不高,连酒的名字都没问就喝了,只喝了两杯,赖子就觉得脸上发烧,浑身发热。 “我得凉快一下!” 赖子刚想站起来就觉得脚下不稳,勉勉强强直起上半身走到窗边的时候,忽然被熊仓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 “你要干什么……” 赖子刚转过头来,熊仓的脸就凑了过来。 “你不要这样!” 赖子惊慌失措地摇头拒绝,可还没等她说话,整张脸就被熊仓拥进了怀里。 熊仓虽然个子不太高,可双臂很有劲儿。他强行把赖子抱起来,拉开了隔壁房间的纸拉门。 回头想一想,熊仓邀请赖子去神户,显然从一开始就打算夺去赖子的贞操。 那家饭馆还兼营旅馆,隔壁的房间里早就铺好了印着红花的被子,枕头边上还放着方形纸罩座灯和水瓶。表面上说是适合女性的低度饮料,喝起来比较甜,可实际上里面掺进了酒精,赖子在房间里大喊大叫也没人跑过来看看,看来这一切都是早就安排好了的。 赖子又哭又喊,可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跑过来帮她。在挣扎的过程中上衣的前胸扯破了,裙子上的带扣掉下来了,拉链也断了。 赖子被粗暴地扒光了衣服,那副模样很是凄惨,她在筋疲力尽的时候被熊谷强暴了。 一切都结束了,赖子一声不吭地把脸埋进床单里,熊谷干咳了一声说道: “你原来还真是处女啊!” 好像被他这句话触动了伤心处,赖子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姐姐!原谅我吧……” 听赖子在黑暗中喃喃自语,熊仓恬不知耻地说道: “没想到你这么容易就上套了!” 熊仓的口气有几分调侃的味道。 “你光生气也没用!只要你跟着我,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熊谷还想把赖子揽到怀里,赖子拨拉开他的手,把散落在地板上的衣服拢在一起,走到房间角落里把衣服穿上了。用一只手合上被扯破的上衣前胸,用另一只手按住裙子。 “你这个姑娘可真够倔的!好了,我送你回去吧!” 熊仓叹了一口气,小声嘀咕道。 “虽然是双胞胎,还是有点儿不一样啊!” 那天晚上,赖子很晚才回到房间,一言不发地躺下了,可铃子好像已经察觉到了一切。被熊仓强暴了的事情从那以后成了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事情。 “铃子姐姐!我特别讨厌那个人,以后不管他说什么,我绝对不会到酒宴上去陪他了!” “我也是一样!我再也不想看见他了!” 说起熊仓,尽管姐妹俩都是一样的看法,可实际上不是那样的,每次被熊仓召唤去陪侍,铃子还是不情愿地去了。 “姐姐为什么还去陪他?他不是把我俩都糟蹋了吗?没有必要到宴席上去陪那个畜生一样的男人吧!” 艺伎也有权利根据自己的好恶选择客人,赖子一直认为铃子姐姐是个没有骨气、性格懦弱的人,或许铃子还有其他的难言之隐。 尸检的结果表明,铃子自杀的时候已经怀孕了。虽然铃子在遗书里对自己怀孕的事情只字未提,但她自杀的时候已经怀孕四个月了。从铃子的日常生活来看,肚子里怀的无疑是熊仓的孩子。 两个人从做舞伎的时候就无话不谈,不管是高兴的事情,还是伤心的事情,姊妹俩都是毫不隐瞒地直言相告。两人被熊仓强暴的事情,作为两人之间的秘密,连母亲都没有告诉。 但唯有怀孕这件事,铃子一直到最后也没能告诉妹妹赖子。 “姐姐怀的是熊仓的孩子!” 赖子那么说,可母亲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死活不肯相信。 “妈妈!我也被他强暴了。说起姐姐,甚至还怀上了他的孩子,心里很痛苦,夜里也睡不着觉,最后瘦成这个样子……” 和圆鼓鼓的肚子相比,铃子的脸颊瘦得很厉害。 “是熊仓杀死了姐姐!要是母亲不让我俩去做舞伎,绝对不会遭遇这样的事情。我不能再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了,我要从这里逃出去,找熊仓报仇!” 听着赖子在那里哭诉,阿常只是垂着眼眉一言不发。 “我俩不是双胞胎吗?姐姐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 好像从回忆中醒过来一样,赖子抬眼看了看窗户,又低头看了看手表,已经五点十分了。火车过了米原,好像很快就要进入浓尾平原了。逼近左右两侧的山肌渐渐远去,前方渐渐开阔起来。虽然离插秧的季节还早,但看得见各处的稻田已经把土翻起来了,前方的好几排塑料大棚在斜阳里闪着红光。 看着渐渐没入暮色的田野,赖子忽然感到了一阵轻微的腹痛。 右下腹感到火辣辣的痉挛,与其说是疼痛,其实更接近一种被勒紧的感觉。例假半月前已经结束了。 又是那种疼痛啊…… 赖子把手轻轻地按在了小肚子上。 每月到了例假和例假中间的时候,小肚子都会针扎似的火辣辣地痛,有时候还能看到轻微的出血。虽然不是那么痛苦,但心里很不安,她以为是盲肠炎,还去过一次医院。 但是,医生只听了听赖子的自诉,就断定那是排卵期的疼痛。 “卵子从卵巢里出来,说起来就像火山爆发一样。有人感到疼痛,也有人感觉不到疼痛。根本用不着担心,不用管它,过个一两天就好了。说起来这种症状多见于神经质的人。” 医生如是说。 自己是不是神经质且不管它,每次疼痛来临的时候,她总是感到几分心烦意乱。虽然不像来例假的时候那么严重,但情绪波动是确凿无疑的。 赖子还是放心不下,问过好几个人,但几乎没有人说感到疼痛,好像大部分人都没有感觉。 里子和槙子好像都感觉不到疼痛。 唯有铃子和赖子一样,两人来例假和排卵时感到的疼痛是一样的,而且例假和排卵期的疼痛几乎在相同的时期出现,疼痛的程度也一样,有时候两个人吃了止痛药,一起躺在床上休息。 如果铃子姐姐还活着的话,这会儿或许也和自己一样,脸色苍白地按着小肚子吧…… 一想到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和自己容貌相同,甚至连性格和来例假都一模一样,赖子就感到很不安。不管去什么地方都被和对方比较,可一旦分开又惦记不已。两人合在一起才是一个人,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赖子甚至觉得周围的人都总是把她当成一个呆子。 她甚至想过,如果没有对方,自己该是多么心情爽快啊! 但是,真的一人独处的时候,她又觉得是那么无依无靠,真的就像一个呆子一样,什么都做不了。没有了那面映照自己的镜子,自己也觉得委顿消沉,有段时间甚至连宴会都不想去了。 “毕竟是双胞胎啊!赖子姑娘一定有一种特别的悲伤吧!” 周围的人都唏嘘不已,很是同情赖子。确实,赖子的悲伤和里子、槙子的悲伤格外不同。 四姐妹是同一个母亲却非同一个父亲。 铃子和赖子的父亲叫高井,是京都大学的一个助教,而里子和槙子的父亲是室町的一家叫能村的绸缎庄的公子。这两位父亲现在都已不在世了,赖子两岁的时候失去了亲生父亲,现在只能靠家里留下的两张照片追忆父亲的音容笑貌。 从这一点上来说,里子和槙子的父亲似乎离自己近得多,但面对面说话的机会很少,每到新年和祇园祭的时候,他顶多就是问一句“还好吗”,然后给她一点儿压岁钱或零花钱。 毕竟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铃子和赖子不能像里子和槙子那样和父亲紧密无间,只是远远地看着而已。 铃子和赖子这对双胞胎给自己画了一个圈,可以说那种顾虑使得两个人更亲密,但两人谁也不肯说破这一点。当被问到为何两人如此亲密的时候,她们只是打马虎眼说:“我俩是双胞胎啊……” 但是,知道内情的人都明白这句话里面的意思,两人除了容貌相似意气相投之外,更是真正的亲骨肉。 因为赖子和里子、槙子她们不是一个父亲,所以血缘关系比较远。 除了赖子和铃子是双胞胎之外,还有一层比较远的血缘关系,对于铃子的死,姊妹四人的感受是不一样的,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火车准时到达了名古屋车站,停靠了两分钟之后又开车了。从名古屋站上来了五六个乘客,好像彼此都不认识,都远远地坐在了不同的座位上。 火车出了站台,赖子低头看了看手表,看着表针走过了五点半,慢慢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赖子从十一号车厢向有电话的七号车厢走去。 村冈告诉过赖子,公司的会议五点多就结束了,说他在专务办公室等着,希望赖子给他打个电话。 赖子去了电话室,投进了一枚一百日元的硬币接通了话务员,一边看着记事本,一边把东京的村冈办公室的直通电话告诉了话务员。 一会儿电话就接通了。 “喂喂!” 话筒里忽然传来了男人的声音,赖子一下子就听出来那是村冈的声音。 “我是赖子!” 因为是从新干线车厢里打出去的,稍微有点儿杂音,但赖子不觉得怎么妨事。 “这么晚给您回电话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这会儿刚过了新干线的名古屋站,到东京估计得七点半了……” 赖子倒也不是不会讲东京话,可村冈和其他的那些东京的客人都喜欢听京都方言,所以她只能迎合客人的喜好。 “那么说,是不是不能一起吃饭了?” “我也觉得好不容易能和您一起吃个饭,一直很期待。我也是时隔好久才回了一趟老家,杂七杂八的事情很多,就这样我还是拒绝家人的挽留才急着赶回来的。” “那么你几点到店里?” “当然是越早越好了,可我回家之后得换衣服啊!” 就算七点半到了八重洲的出站口,马上打车回青山的公寓,着急忙慌地换上和服,赶到店里也得九点了。 “我满以为今晚能和你在一起,特意把今晚空出来了。” “真抱歉!请您原谅!早点儿说就好了,可我听您说开会要开到五点多。” “我去接你,你在几号车厢?” “怎么敢劳驾专务来接我!太委屈您了,我怎么担待得起啊!” “你不会是和哪个好男人在一起吧?” “您别开玩笑了!哪有您说的那种好男人啊?” “那样的话,我到站台去接你,送你回公寓吧!我们可以一起去你店里。” “要是让别人看见怎么办啊?我倒是无所谓,专务可是有名望的人啊!您不用去站台接我,您就在车里等着吧!一出站我就跑过去找您。” “你真的会来是吗?” “我不会撒谎的!” “那么我在八重洲口的国际酒店前面等你吧!” 村冈的心情好像一下子好了起来,把他的车牌号告诉了赖子。 “知道啦!估计得七点半多一点儿,您可一定要等我啊!” 赖子对着电话那端看不见的人低头行了一个礼,挂断电话之后,又往里面投了一枚百元硬币,让话务员接通了自己银座店里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那个叫庄司的酒吧领班。 赖子说了声晚上好,接着问领班店里有没有什么事儿。 领班告诉赖子好几件事:一个是消防厅来电话要求酒吧安装火灾报警器,估计要花费十五万日元。另一个是两个月前来酒吧上班的那个叫真弓的女孩子说想辞职,还有就是从别家店里跳槽过来的那个叫梨花的女孩子想从店里预借一百万日元。领班说话很有男人风范,简单几句话就把事情说完了。 “你说的那个火灾报警器,不是由大楼的房东负责安装吗?” “不是的,不管哪里的酒吧都是自己安装。” “天啊!真不是个小事儿啊!” 赖子小声嘀咕了一句。 “其他的事情等我到店里再商量吧!我估计到店里得晚上九点了。” 赖子说完放下了电话。 两个小时之后,赖子到了东京站,她从八重洲站口到了国际酒店前面一看,村冈专务果然很守约,正坐在一辆黑色轿车里等着她。 “真是太抱歉了!您已经等了很久了吗?” “没有,我是按照火车到达的时间来的,也就十分钟吧!” 村冈往里坐了坐,赖子坐在了他身旁。 “去青山是吗?” “到了一丁目的双子楼拐角请往左拐!” 车子开动了,赖子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个纸包放在了村冈的膝盖上。 “这是青花鱼寿司,也不知道您喜不喜欢。说是京都的特产,都是些很平常的东西。” “谢谢你!这可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 村冈恭恭敬敬地收下礼物,转过身子对赖子说。 “可是这么看来,你和平时穿和服的样子又不一样,你穿便装也很漂亮啊!” “谢谢!您这么说我太高兴了!” 村冈第一次到赖子的酒吧“雅洁尔”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赖子在新桥做艺伎的时候,村冈是被客人领到店里去的,听说他在一家叫作太平洋化工的大型化工公司里担任专务。村冈今年五十五岁了,虽然身材微胖,其貌不扬,却是赖子在银座的酒吧的常客。 开始的时候,赖子觉得这个人寡言少语难以接近,可熟悉了之后,才发现并非如此。村冈很爱说笑话,言谈也颇有些内容。 现在他已经成了赖子的一个熟客,赖子可以很轻松地请他来酒吧照顾生意,经常给他打电话说:“到我店里来吧!” 照他这个年龄来说,他算不上玩儿得很过火的人,却也不是特别难伺候。说起来属于那种很容易打发的客人,身边只要有美女围着就心满意足了。但赖子发现,他现在开始有点儿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喝醉的时候就会毫不客气地大声对赖子说:“老板娘到我这里来!”他请吃饭,如果拒绝的话,他就会很不高兴。 看样子他是想从一个普通的客人变成一个和老板娘有深交的客人,但对赖子来说,这却是一件很伤脑筋的事情。 上次他喝醉了,握着赖子的手说: “下一次想和你去京都看看!可是老板娘在京都有太多认识的人,感觉有些不妥啊!” “就是啊!京都那么个小地方,闷得让人受不了啊!” “要不咱俩去奈良或神户吧!” “可以啊!” 赖子对他嫣然一笑,可她根本不想去。 村冈虽是个好客人,但也并非是那种格外出众的客人。 从京都祇园到东京新桥,因为赖子常去宴会陪侍的缘故,所以她在银座的酒吧也有很多上等的客人。从大银行、大商社、大钢铁公司的董事到叱咤政坛的政治家,时常有身份显赫的客人出入赖子的酒吧。 和这些客人相比,村冈的身份好像要低一级,但从别的意义上来说,赖子觉得他是个可以利用的客人。 现在可能还不到时候,赖子觉得早晚有一天,自己会对他以身相许,但最好是在最有效的时候把身子给他。 从离开京都发誓要找熊仓报仇的时候起,赖子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患得患失善于算计的女人。什么爱情,什么诚意,赖子一直努力去忘掉这些烦琐的事情。 “就是那座白楼的前面!” 车子在乃木公园前向右一拐停下了。 “我上去换衣服,您怎么办?” 村冈用热辣辣的眼神看着赖子。 “也就二十来分钟,要不您在前面的咖啡馆等我吧!” “还是先下车吧!” 村冈可能是顾忌前面有司机吧,他让赖子先下车,随后自己也下来了,抬头看着前面的公寓说道: “可以让我到你家里去等吗?” “家里可是乱糟糟的!” “那有什么关系!” 村冈让司机原地等着,自己先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了。 公寓正门是遥控门,只有有钥匙的人才进得去。进了正门就是宽敞的大厅,四周是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墙面,大厅右侧是一排电梯。 “我还没让哪个男人进过家呢!” “是吗……” “您认为我是撒谎吗?” 在熟悉的客人们之间好像有个传闻,说三京银行的副总裁是赖子的赞助人,但不知道村冈是否听到过这个传闻。 出了电梯向左走,转过走廊拐角,前面的七二二号就是赖子的房间了。进门就是一个小小的脱鞋的地方,前面是一个二十张榻榻米大小的客厅。客厅中央的茶几和酒柜都是清一色古典风格的意大利家具,和宽敞阳台上的皱边窗帘很相配。 村冈也不在沙发上坐下,只是站在房间中央四下里看。 “您想喝点儿什么?啤酒还是咖啡?” “不用了,我看看就行了!” 能悄悄进入从未让男人进来过的女人的城堡,村冈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我把啤酒和杯子放在这里,请您随便喝!” 赖子说完就径直走进了卧室,把门锁上,把衣服脱了。 坐了三个小时的火车,身上有点儿汗津津的。赖子真想泡进浴缸里,好好放松一下,可是没有时间啊! 赖子脱下内衣,正准备用干毛巾擦擦身子,忽然感到右下腹一阵疼痛。 赖子坐在床边上,用手按住了下腹。 虽然不是那么强烈,但下腹在微微地颤抖痉挛。或许这会儿卵子正在向子宫冲去吧!医生说那是卵巢在喷发,赖子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滑腻腻的动物,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就那样弯腰坐着,没过一分钟疼痛就消失了。赖子再次把手放在小肚子上,确认皮肤没有异常之后,走进了和卧室连着的浴室。在浴室里冲了个澡,洗完身子之后穿上了浴衣。 卧室的左侧有个衣帽间,是搬进这个房子的时候特意做了一面墙隔出来的。赖子在梳妆台前面坐下来,从化妆盒里拿出了一把黄杨梳子。 这把梳子是成为舞伎的时候和铃子一起从母亲那里得到的,天长日久梳子开始有了光泽,现在已经变成了黄褐色。赖子边梳头边把秀发梳成了高高的发髻。 赖子的头上有一小块儿光秃的地方,形状就像一个边长五厘米的三角形。那是因为从做舞伎的时候开始总是梳桃割发髻或阿福发髻,发根往上拽得太厉害了。 铃子头上光秃的地方也和赖子几乎同样大小,去学艺快要迟到的时候,铃子总是左手拿着练功袋,右手按着阿福发髻一路小跑着去上课。 头上有块儿秃顶对于舞伎出身的女孩子来说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那也是在花街里学过艺的证据,但这种常识在银座却行不通。记得在东京第一次去美容院的时候,美容师满脸惊讶地问这是怎么回事。现在那家美容院的美容师们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若去别的美容院估计还会被问起,所以赖子除了那家熟悉的美容院之外哪里都不去。 像今天这样没有时间去美容院的时候,她只好自己把头发梳上去勉强把秃顶的地方盖住。 赖子梳好头发看了看表,已经是八点二十了。也不知道村冈在干什么,客厅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赖子有点儿放心不下,把门开了一条缝往客厅里瞅了瞅,发现他正面向阳台在沙发上坐着,只看见他的粗粗的脖子和肩膀从沙发背上露出来。 “不好意思村冈先生!我一会儿就好了,请您稍等一下!” 赖子从门缝里对村冈说。 “没关系!你慢慢来!” 客厅里传来了村冈那浑厚的声音。 赖子再次把门关好锁上,穿上衬裙和贴身衬衣,然后穿上了短布袜。 赖子的短布袜只有跳舞用的六枚别扣的短布袜,水洗之后有些缩水,紧巴巴的没有一点儿富余,套到脚上的时候脚尖都被勒得生疼。穿上这双袜子,赖子感到一种就要上战场的紧张感从脚下传遍全身。以前去宴会陪侍的时候也是如此。 穿上短布袜和长衬衣,腰间系上了窄腰带。和服是白底素花的绫子和服,肩部和膝头绣着几朵小菊花,腰间的宽腰带则是西阵的仿织锦带子。把窄腰带宽腰带一条条地系在身上的时候,赖子的表情慢慢地变成了在大庭广众之间抛头露面的银座酒吧老板娘的表情。 赖子把扁平的钱包和名片夹塞进带子里,重新照了一下镜子,然后打开了门。 “真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赖子向村冈表示歉意,但村冈只是呆呆地看。 “您怎么了?” “天啊!太漂亮了!” “您不用奉承我了!啤酒还喝吗?” 赖子很麻利地把村冈喝剩的啤酒和杯子拿到了厨房里,村冈依然痴痴地看着赖子。 “您先请!” 听赖子那么说,村冈终于穿上鞋到了走廊里。赖子在他身后穿上草屐锁上了门。 电梯里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村冈满脸严肃地问赖子: “在客厅里等你的时候,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天啊!男人的内心世界我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啊!” “我那时在想,要是在你家里对你霸王硬上弓会怎么样。” “您倒是真能想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就在隔壁房间里有个美女在换衣服,我那么想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首先是房间的门上了锁,再者我不相信村冈先生是那样的人!” “可我也是个男人啊!你那么相信我让我怎么办啊!” “天啊!太可怕了!可是,和我这样的女人做爱又有什么好的?” “话可不能那么说!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像老板娘这样的美人,要是能一亲芳泽,就是死了也心甘情愿啊!很多男人就是抱着这种想法到你的酒吧来的!” “承蒙大家错爱,我可是性冷淡,就是上了床也只会让大家失望。” “你可真会说!你这是在找借口逃避吧?” 村冈刚用胳膊肘轻轻捣了一下赖子的胳膊,电梯就到了一楼。两人穿过大厅到了外面,发现车子调了一个头已经在公寓前面等着了。 “去银座!” 村冈对司机说道,低头看了看手表。 “啊!已经八点四十了!这么晚我会被客人训斥的!” “我这个同伴也会遭人嫉恨吧!” “就是啊!村冈先生能不能替我向客人们解释解释?” “那倒是没问题!只是我一个人到你酒吧里独占一个包厢合适吗?” “您是客人,用不着顾虑那么多!” 村冈点了点头,他第一次陪着老板娘回店里,而且是一个人进酒吧,看样子他很有些不安。 赖子的酒吧在并木通七条的一座外墙镶着瓷砖的大楼的四楼上。酒吧有个很洋气的名字叫“雅洁尔”,意思是蓝色。为了和酒吧的名字相称,从地毯到包厢全是统一的蓝色。不过墙壁是乳白色的,整体给人一种很明亮的印象。 在辞去艺伎之前,赖子去了一趟欧洲,游览了法国南部的尼斯蔚蓝海岸,她把那时候的印象带进了酒吧的整体色调里。 墙上挂的两幅画也是那时候买的,是一个叫巴拉迪的法国画家的作品。两幅画虽然都是裸体女性,但都是线描没有色彩。因为模特身材苗条,身体曲线如少女一般生硬,所以这两幅画没有所谓的裸体画所散发出来的那种丰满和淫荡。画中的女子是女性,但还未完全成为一个女人。那种玻璃般的透明感很符合蓝色酒吧的氛围。 到酒吧来的客人看到这两幅画都一定会问:“这个女的是处女吗?” “天啊!这谁知道啊!” “如果经历过男人,腰不会这么细的!那种怯生生的表情,和看到男人就想逃的表情一模一样。” 认为画中女人是处女的客人如是说。而认为画中女人不是处女的客人则反驳说: “那种可怜兮兮的表情不是说明了一切吗?虽然被男人睡过,但可能还不懂其中的妙趣吧?” 其中也有客人说:“这幅画的模特不是老板娘吗?那长相与其说是法国人,其实更像日本人啊!” 还有客人说:“这柔细的肩膀和腰部的曲线和老板娘一模一样啊!”听那口气好像他真看见过似的。 “我买这两幅画只是因为我喜欢身体曲线优美的女孩子,没有别的意思。” 听赖子如此解释,客人们又开始起哄: “妈妈桑是女同性恋吧?” 也因为赖子过去做艺伎的时候常去宴会陪侍客人的缘故,来酒吧的客人里面有很多年龄比较大的人,平均起来可能五十岁多一点儿。这些客人大多喜欢身材苗条且尚有几分少女青涩的女性。赖子也考虑到了客人的这种喜好,酒吧里招了很多身材苗条小巧玲珑的女孩子。 那天赖子到店里的时候,酒吧里已经来了四组客人了。 酒吧有十五坪左右,近乎一个正方形。进门右侧是一个小小的吧台,里面有钢琴。其他三面墙被卡座包围,椅子都是相对摆放的,来二十个客人就坐满了。 村冈看了看拥挤的包厢,好像有点儿打怵。 领班听他说吧台就行,马上把小茶几挪开,给他准备好了座位。 赖子走进右边的衣帽间,从手提包里拿出带镜子的小粉盒对着镜子看了看。 可能梳发髻的时候太匆忙了,右边的头发稍微有点儿蓬乱。她重新整理了一下发髻,拿出口红补妆的时候,领班进来了。 “东京兴业的黑川先生和新川产业的上村先生来了,几分钟之前刚走了。” “是吗?现在五号座上的客人是谁?” “好像是村田先生的熟人,刚来一会儿。女孩子面试的事情等下班之后再说吗?” “是的,还有火灾报警器的事情也等下班之后再商量吧!” 赖子对领班说完,把带镜小粉盒塞进和服带子里,匆忙摆出一张和悦的笑脸,袅袅婷婷地向一号桌走去。 “欢迎光临!” 客人是一家大型钢铁公司的部长,今晚好像是接受承包商的招待。看样子已经喝了不少,兴致很高。 “老板娘怎么姗姗来迟啊?” “不好意思!我这也是刚从京都回来。从车站回了一趟家,这还是跑着来的呢!” “你不是和那个男的一起来的吗?” 部长远远地看着刚刚坐下的村冈问道。赖子循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村冈。 “哪有的事儿!我忙成这样,哪有工夫陪别人?刚才在电梯里碰上了而已。” “下次我也想和老板娘一起吃个饭啊!” “您那么说我太高兴了!部长真的会请我吃饭吗?” “那么,下周的星期天怎么样?” 赖子见部长忙着往外掏记事本,轻轻点头表示感谢。 “星期天我有点事儿,请您原谅!” “那么,下周一怎么样?” “下周一有朋友大楼的开业典礼。” “什么呀,这根本没有有空的时候啊!” “没有的事!您回头给我电话好吗?” “真的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那有什么关系!我过会儿再过来,不好意思了。” 赖子留下一个笑脸,马上向另一桌走去。这桌上坐的是在赤坂开医院的中田医生,今晚是和朋友一起来的。 “这位是川边,我大学时代的同届同学,现在在神田开医院。这位女士是这里的老板娘,以前在京都做过舞伎。” 那个叫川边的朋友放下手中的烟,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赖子。 “怎么样?漂亮吧?” “什么漂亮漂亮的!哪有逼着别人说漂亮的?” 赖子用粉拳轻轻捶了一下中田的膝盖,中田抿嘴一笑说道: “漂亮是真漂亮,美中不足的就是有点水性杨花啊!” “什么?您怎么突然这么说啊?我做了什么出格的事了吗?” “那谁知道啊!长得这么漂亮,不水性杨花才怪呢!” “我说医生,您可不能胡乱诊断啊!给人看病的时候要认真点儿才行啊!” “那么今晚我好好给你看看,不要钱!” “有句话叫作没有比免费的东西再贵的了!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赖子一边和中田打情骂俏一边用锐利的眼神环视着店里。是不是有别的客人感到无聊,十几个陪酒的女孩子分配得是否合适,赖子必须时时看着。 “麻里小姐,你能不能去五号桌?” 趁着中田抽烟的间隙,赖子小声对右边的女孩子说。 最右边的五号桌有三位客人,听说是光物产的村田介绍来的,这会儿只有一个女孩子在那里陪着。既然是村田介绍来的客人那就一定错不了,这样的客人一定要好好抓住。 和五号桌的客人相比,旁边六号桌的客人就差多了,这段时间结账很差,赖子看过账簿,竟然还有半年前的账没有结。 六号桌的客人在浅草做布料批发生意,近来好像生意很不景气。明明不能马上付钱却毫不在乎地想来就来,这个事情必须多加小心。赖子心想,最好明天就让男服务员要账去。 所以,这段时间即使他们来酒吧,她也不怎么给他们安排陪酒的女孩子,赖子觉得最好对他们冷淡一点。他们如果为此发火不来了反而更好。 男服务生给赖子拿来一杯白兰地,她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杯子,站起身来向付款不好的邻桌客人走去。 “欢迎光临!每次承蒙您格外关照,非常感谢!” 赖子只是分外客气地打了个招呼,实际上很冷淡,接着就去了另一桌。 “天啊!你总算来了啊!” 这桌客人是三京银行的副总裁伊关和客户公司的几个人,都是赖子很熟悉的面孔。 “回趟京都怎么样?” 赖子回京都之前伊关就来过酒吧,所以只有他知道赖子回了一趟京都。 “樱花应该全开了吧?” “是的!去了一个叫原谷的地方,那里的樱花简直太漂亮了!伊关先生去过那个地方吗?” “没听说过啊!” 伊关虽然在三京银行的大阪分行工作过,或许那时候原谷还没有对公众开放。 “虽说是迟开的樱花,可漫山遍野都是樱花!” “现在这个时节,顺着保津川漂流而下也别有一番情趣啊!两岸樱花落英缤纷如同飞雪,坐在游船上喝着美酒顺河而下。” “真好!我做舞伎的时候也坐过一次。” “那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吧?那时候要是认识你就好了。” 赖子轻轻点点头,这时候领班走了过来,告诉赖子:“熊仓先生来电话了!” 赖子一下子摆好了姿势似的两眼看着前方。 “不好意思!请您稍等一下!” 赖子给副总裁说了一声,站起身来向放着电话的吧台走去。 赖子嘱咐过领班和服务生,有客人打电话到店里来的时候,一定要问清楚客人的名字。因为客人不同,接电话的心理准备也不一样。 赖子站在柜台一端的电话前面,深吸一口气之后拿起了话筒。 “您好!让您久等了!” “老板娘吗?是我啊!”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多数来电话的男人都不马上说自己的名字。不是说“是我啊……”就是说“你认为我是谁”,让她去猜他们的名字。 他们这么做或许是想试探一下赖子对他们的关心程度,但赖子这边早就让领班或服务生问清楚对方的名字了,怎么会不知道对方是谁呢?即便如此,赖子也要装作很困惑的样子问: “您是哪位来着……” 小声嘀咕一句之后,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 “莫非是熊仓先生?” “什么‘莫非是’啊!就是我啊!你猜猜我现在在哪里?” “天啊!在哪里呢?在公司吗?” “我怎么会工作到这个时候?实话告诉你,我在京都,这会儿到茑乃家来了。我说让里子来陪我喝酒,结果她跑了!” 熊仓好像有点儿喝醉了。或许也有女孩子陪他喝酒,话筒里传来了笑语喧哗。 “听说你在京都待到今天中午?” “是的,刚回来没多会儿。” “真是太遗憾了!我昨天晚上来就好了,那样的话我俩久别重逢,可以在京都约会了。” “您去京都是出差吗?” “是的,但也不全是。今天不是铃子姑娘的忌日吗?我想去给她扫扫墓。” 迄今为止,他没去给铃子扫过一次墓,到了这会儿说得再好听也没人相信他。今天是铃子的忌辰估计也是去了茑乃家才听说的吧!赖子强压着满腹的怒气说道: “那真是太谢谢您了,铃子泉下有知也一定很高兴!” “你那么说我都不好意思了!” 估计熊仓也是心中有愧吧!听声音就知道他很挂不住。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也真够过分的!听说你对里子说不让我进茑乃家?” “谁说那话了?” “里子不让我告诉你来茑乃家的事,我就好奇问了问,难道不是那么回事吗?要是银座的你的酒吧也就罢了,连茑乃家都不让我来到底是为什么?你是不是想说茑乃家格调高我配不上?” “我怎么会说那种话呢?不过我想,茑乃家有太多关于铃子的回忆,熊仓先生去了也会感到不安。再者说了,京都的话另外不是还有很多好玩儿的地方吗?” “你这番解释我是似懂非懂啊!算了吧不说了,回东京以后到你店里去。” “多谢!恭候您的光临!” “好了,电话费太贵了,我要挂了。” 熊仓最后又补充了一句: “你可不要和别的男人胡搞啊!别忘了还有我。” 熊仓说完就先挂断了电话。 “天啊!烦死了!” 赖子为了消除心中的不快,走进了更衣室。 熊仓第一次出现在赖子在银座的酒吧里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自从铃子自杀以后,熊仓好长时间没有在祇园町露面。花街是个小世界,熊仓自然听说了铃子怀上了他的孩子的事情,好像他也不好意思出入茶屋了。 即便如此,自从赖子搬到新桥以后,他也不知道听谁说的,经常打电话过来,有时候还叫赖子去陪酒,赖子当然都拒绝了。 他不光眼睁睁看着铃子姐姐自杀了,还强暴了自己,就那样还厚颜无耻地想来见面。如此恬不知耻,赖子气得直发晕。 但是,自从赖子决定在银座开酒吧之后,她的想法有点儿改变了。 熊仓自称是贸易商,可实际上是他亲自跑到东南亚一带采购,把紫檀和藤制品进口到日本销售。在曼谷和香港一带好像特别有路子,只要挣钱,从贵金属、服装面料到玻璃制品,什么生意都做。 正因如此,虽然有些神秘兮兮的,可现在很有钱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 赖子的酒吧开业半年之后,赖子忽然想给熊仓发个请柬,当然不是只图他的钱。 赖子心想,现在正是诱惑熊仓、寻机报仇的好机会。 迄今为止,她只是憎恨和躲避,三年过去了,赖子终于能够用冷静的目光审视对方,内心终于有了一份从容,可以找他报仇了。 “天啊!赖子竟然成了银座酒吧的老板娘!我真是太吃惊了!” 熊仓看到请柬跑到酒吧来的时候兴高采烈地欢呼,好像把过去的事情全忘记了。他环视了一下酒吧问道: “今后再也不回京都了吗?” “我已经把京都抛弃了!” 赖子是京都一流料亭的千金,甚至从舞伎升到了艺伎。虽说是东京的银座,但在酒吧工作就像是一种逃离。不管外界怎么看,京都的花街自有一种靠才艺生活的自豪,而东京的俱乐部和酒吧只是热闹而已,世人依旧有一种观念,认为酒吧这种地方比花街低一个档次。 “不过,能开这么大的酒吧,身后一定有一个身价不菲的出资人吧?” 熊仓用探寻的目光看着赖子,赖子微笑着说: “要真是那样就好了!从墙壁到地毯全是借钱买的。” “不会吧?你身后毕竟有茑乃家这棵大树,关键时候去银行借钱,多少钱银行都会借给你的吧?” “要真是那样的话,我也用不着把铃子姐姐的仇敌请来吧?” 熊仓听这话吃了一惊,连忙把视线转向了别处,但马上就找回了那种与生俱来的豪爽劲儿。 “真是家不错的酒吧,以后我会常来的!” “太好了!那就多多拜托您了!” 从那以后,熊仓每个月都会来两三次。一般都是和客户一起来,有时候也会领着貌似很有钱的小地方的客人来。 熊仓每次都会向这些客人介绍赖子,说赖子是京都老字号料亭的千金,以前做过舞伎。 看样子他是想向客人炫耀自己和这里的老板娘是老相识,说不定还会炫耀他夺去赖子处女之身的事情。 赖子一想到他对客人说那个事情就坐立不安,可忧心忡忡又有什么用? 还是思考复仇的办法更快乐。 “你做舞伎的时候也漂亮,可现在还有一种女子处在最美年华的那种美。” 熊仓说着奉承话,又开始恬不知耻地邀请赖子去吃饭或去兜风,赖子总是赔着笑脸拒绝他。 “我也不像以前那样有精气神了,说去吃饭就真的只是吃饭,你陪我一次又有什么关系嘛!” 从那时起已经过去六年了,熊仓应该也年过五十了。曾经风流倜傥的美男子现在脸上的皱纹也多了,喉结那个地方还出现了雀斑。不管怎么装,年龄这个东西是掩盖不住的。 但是赖子对此没有一丝同情。 装出一副对他有意的样子引诱他,在他离自己最近的时候给他致命的一击。 赖子现在正以近乎狩猎者的冷静等待熊仓这只焦躁不安的野兽进入合适的射程。 酒吧刚开门的时候,多是社长和董事这些比较年长的客人;从十点左右开始就变成了部长级的;临近十二点快要关门的时候,来的都是些四十来岁和三十来岁的课长和自由职业者。 时间越晚,来的客人的年龄越年轻,同时客人的身份地位也越低。 要说哪种客人比较好,其实是各有长短。社长级别的客人举止稳重温文尔雅,喝的也多是白兰地这种高档酒,但量不太多。还有,这些客人都上年纪了,也有些不好伺候。 那些能喝的部长级的客人看到社长来了都敬而远之,对酒吧来说,也是个很伤脑筋的事情。 和这些年长的客人相比,年轻人虽然闹腾,但性情爽朗,喝酒也爽快,说话也有意思。 酒吧里陪酒的女孩子都愿去陪那些年轻客人,那些不好伺候的社长和董事们自然只能由赖子去陪了。其实赖子也想在年轻人的桌上喘口气,但那些从她做舞伎时就延续下来的老客人没有自己陪着就不乐意。还有一些客人更精于算计,到酒吧门口探进头来问老板娘在不在,如果听说不在扭头就走。 晚上十点前后是最忙的时候,这个时间段社长级的年长客人和比较年轻的客人都赶到了一块儿。 刚才又来了两伙客人,一伙是三个人,另一伙是两个人,酒吧一下子就坐满了。 “老板娘……” 赖子听到客人召唤,向三号桌走去,村冈看到又有客人来了,可能有些顾虑,正要站起身来。 “您再待一会儿也没关系的……” “我不想耽误你做生意,不管怎么说,今天很高兴!” 只因为进了赖子的公寓,村冈好像已经很满足了。他神秘兮兮地笑着,把脸凑到赖子的耳边说道: “今晚能和你见面吗?” “刚才失陪了,我倒是很想和您见面,可不知道几点才能下班啊!” “几点都没关系……” “真是不好意思!我今天也是刚回来不是?我彻底累坏了,不知道下班之后还能不能撑得住。” “那就下次吧!” 村冈很干脆地放弃了。 “今天真是太谢谢您了!” 赖子把村冈送到电梯口之后回到了三号桌,她刚坐下,刚进来的广告公司的营业部长就急不可耐地发起牢骚来。 “什么呀!我听说你两次答应和小岛约会,两次都放了他的鸽子!” “啊?我绝不会做那种事的!” “小岛说你明明说好要来却没有来,他大发雷霆,说京都女人心肠不好!” “我说部长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小岛先生说今晚见面吧!我只是给他说了句‘多谢’!” “那不等于说可以吗?所以他才一直等着。” “没有的事!我说‘多谢’只是对他的邀请表示感谢而已,我可没说去啊!” “那么答应去的时候你会怎么说呢?” “那可能因人而异吧!我会说‘太高兴了,那么几点?’之类的话。” “那么,即使你满面笑容地说‘多谢’也不一定来,是吗?” “那还用说!我可一点儿也不会撒谎!” “部长,那是京都方言和东京方言的区别!” 坐在旁边的年轻男子插嘴道。他说,老家虽然是松山,但因为是京都大学毕业的,所以京都的事情稍微知道一些。 “京都方言虽然听起来很柔和,但京都方言里没有否定词。去银行申请贷款的时候,如果银行里的人说,‘那好啊!请让我们考虑考虑’,该怎么办呢?如果是东京人,过了一星期之后还会腆着脸到银行里去问贷款的事情怎么样了。但京都方言里的‘让我们考虑考虑’实际上就是不行的意思。京都方言历经几千年的时光变得越来越雅致,表达方式也变得柔和委婉。” “你那意思是说我是不解京都方言的东夷了?” “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小岛先生说‘京都女人心肠坏’,或许是出于语言理解上的偏差。” “你小子怎么老是护着老板娘啊?” “可是,部长先生,真的就是那么回事啊!” “关东男子担心被京都方言欺骗了,可还是忍不住接近京都女人,最后还是被耍了。” “部长先生,要是小岛先生真的那么想的话,请您务必代我向他道歉!” 赖子正说着,又有客人进店了。 新来的客人是“政界社”的黑柳社长,赖子马上给领班庄司使了个眼色。 黑柳以前是个经济评论家,几年前创办了一份叫作《政界》的月刊,他是那家杂志社的社长。 杂志创刊初期好像日子很难过,但近来扩展了业务范围,开始出版纪实小说和评论集,好像资金周转很不错。 但是,也许是这类杂志的通病,总是喜欢追踪政界人士的品行。《政界》这本杂志倒不是特别偏颇,但文章的内容总是很暴露。主办这种杂志的人物一到店里来,那些政界和财界的客人都会觉得局促不安。 因为黑柳出手很大方,对酒吧来说是个很不错的客人。但是因为他来了就把别的上宾都赶走了,所以酒吧没法欢迎他。他来的结果就是酒吧受损失。 看到赖子给他使眼色,领班在酒吧门口拦住了黑柳这帮客人。说句实话,按照酒吧现在的情况,让其他客人稍微挤一挤也并非不能让他们进来。但最保险的办法就是以满员为由拒绝他们进店。 倒也不是对客人挑挑拣拣,但在某种程度上对来客挑挑拣拣也是银座一流酒吧老板娘的独有见地。 也不知道领班是怎么和他们交涉的,只见领班站在那里苦笑,黑柳转过他的圆脸往这边瞥了一眼。 但是,赖子装作没看见,继续和客人们说话。客人反而疑惑地小声问赖子: “老板娘,那些客人不是想进来吗?” “没事的!您不用顾忌那么多!” 赖子认为,酒吧虽是接待客人的行业,可酒吧也有拒绝客人的权利。讨厌的客人就拒绝他进店,不喜欢的客人就让他回去。如果某种程度上没有自己的主张,这种接待客人的行业就会变得很随便而且无休无止。 拒绝客人,酒吧若是因为这个缘故就倒了的话,倒了就是了,没有必要低头去请不喜欢的客人来。这一点既是赖子的刚强也是在老字号料亭长大的姑娘的一种自尊。 酒吧之所以能按照自己的行事风格走到今天,或许是因为赖子的那种和外表的温柔不相似的京都女人的刚强得到了客人们的赞赏。 黑柳好像终于死心了。见领班向他鞠躬行礼,把他送到了门外。 “我也喝一杯行吗?” 赖子舒了一口气,点了一杯啤酒加番茄汁。赖子原本喜欢喝不加冰的白兰地,但喝到下班的话就喝醉了,所以她近来一般都是把啤酒和番茄汁掺在一起喝。 调酒师山崎无意间调了一杯啤酒加番茄汁,发现特别好喝。赖子喝了一次之后就上瘾了,觉得口感很清爽,而且喝不醉。 赖子正喝着啤酒加番茄汁,身旁的边见部长捧起赖子空着的那只手说道: “好漂亮的手啊!在加茂川洗过的手就是不一样啊!小手这么白,老板娘的这个地方一定白得耀眼吧?”边见指着他自己的胸部说道。 赖子笑着回答: “很耀眼!就怕亮瞎了您的眼睛!” “怎么样?下班一起去吃个饭吧!” “谢谢您的盛情!我今天刚从京都回来,只回家换了换衣服……” “你这么说的话,即使我这个关东男人也明白你是在拒绝。” “我不是拒绝您!我只是说今晚碰巧是这么个情况。”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小子给我翻译翻译!” 听部长这么说,那个京都大学毕业的年轻部下很认真地说: “老板娘的意思是说,很想去,但今晚刚回来……” “那样的话就陪我转一家吧!喝完马上放你回家!” 边见部长是酒吧的常客,再者说,以前也邀请过自己好几次了。今晚还和部下在一起,拒绝他的话会让他很没面子。 “怎么样?行不行?” 边见部长又一次提出了邀请,赖子下定了决心: “酒吧下班后我还得收拾一下,请您先行一步!” “那么我们就去赤坂的樱花亭吧!就在帝国饭店前面大楼的三楼上。” “要是那个地方的话,我知道。” “你真来是吗?我可不想像小岛那样被放了鸽子!有这么多证人在这里,你要是撒谎后果很严重噢!” 部长说完,伸出小指和赖子拉钩。 “雅洁尔”酒吧对外的关门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四十五分。但实际上常常超过十二点,如果是第二天休息的星期五,有时候会到半夜一点。 陪酒的女孩子们从十一点半开始陆续回家,过了关门时间就只剩下几个上晚班的女孩子了,即使那样,如果客人还在的话,也不能撵客人走。 那天客人很多,但客人回去得比较早,过了十二点十分,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了。 “辛苦了!” 赖子给正在收拾的服务生们打了个招呼,看了看记账单,然后和领班庄司一起去了隔壁大楼里的咖啡馆,一个要来酒吧上班的女孩子正在那里等着。 赖子边走边和庄司商量他在电话里说到的安装火灾报警器的事情。 “那个玩意儿,不装不行吗?” “不管不问的话就算是违反消防法了。” “那就没办法了!已经确定了费用是十五万吗?” “按照我们酒吧的规模,那已经是最便宜的了。” 赖子考虑了一下这笔钱怎么筹措,然后把话题转到了那个想辞职的女孩子身上。 “真弓姑娘是不是被别家店挖走了?” “她说是母亲病了要回九州,您也知道,那个姑娘花钱大手大脚的……” 半个月前,她来找赖子,要求把日工资提高两千日元,赖子拒绝了她。她或许为此感到很不满,但考虑到要和其他女孩子保持平衡,还真不能给她提高那么多。 “她既然提出来要辞职,就让她走好了!” 那是个很精明的女孩子,走的时候很可能顺便挖走几个酒吧的客人,但那点儿损失算不上什么,自己再努力些就是了。一旦决定下的事情,赖子从来不会耿耿于怀。实际上,即使你忧心忡忡也没什么用。 进了咖啡馆,发现那个想来酒吧的女孩子正坐在靠近门口的座位上等着。领班见过她一次,所以认识她。 “我叫梨花。” 女孩子留着长长的披肩发,上身是粉红色的衬衫,裤子是喇叭裤。她说在别家店里干过一年,今年二十五岁了,但看上去有二十七八了。赖子觉得她不是那种很机灵的姑娘,但端庄的长相在上年纪的客人里面或许会很受欢迎。 赖子问了问她的出生地和现在的住址,还有过去的工作经历,然后站起身来。 “好了!我还有点事,具体的事情你问领班吧!” 赖子径直走向收银台,对跟过来的领班说这个姑娘要了,然后递给领班一张一万日元的票子。 “让那个姑娘拿这些钱去吃点东西,工资按照新人的标准给,剩下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赖子走到外面,正好有一辆出租车开了过来,赖子向出租车招了招手。银座的出租车晚上十一点以后不打表,赖子和司机讲好到赤坂两千日元,然后上了车。 十分钟左右就到了约好的那家店,边见早就在那里等着了,可是没看见那几个年轻的公司职员。 “另外那几位呢?” “因为明天一早要上班,都回家了!” 说是和别人一起,可去了一看就一个人,这种事情经常有,所以赖子并没有怎么惊慌失措。 “那您可是够寂寞的!” “这里也有厨师,你要不要吃点什么?” 店里确实摆着威士忌的瓶子,但这家店是日式餐馆的风格,柜台是本色原木的。赖子点了芦笋和自己常喝的啤酒加番茄汁。 边见部长好像常来这家店。他一边喝着加水威士忌一边向老板娘介绍赖子。 “这个姑娘以前做过舞伎,三年前在银座开了自己的酒吧。” “果然是个美人,现在当然也很漂亮,当年做舞伎的时候一定非常美吧?” 老板娘好像也来了兴致,在旁边坐下来加入了聊天。在那里待了将近一个小时,边见总算站了起来。 “陪我再去一家怎么样?附近有家氛围很不错的店。” “谢谢您的盛情!我也是今天刚回来,太累了,您下次再约我吧!” “好吧!我送你回家吧!” 赖子觉得盛情难却,和边见一起坐上了出租车。 出租车到了山王下,从赤坂见附的交叉口向四谷方向驶去。 “嗯?这是要去哪里呀?” 出租车现在去的方向,既不是青山,也不是边见的家所在的柿木坂。 “有一家很安静的铺着榻榻米的日式酒吧,就在这附近,陪我一会儿没关系吧?” “不好意思!今天实在不行,请您原谅!” “我没有那个意思。” “我知道,可天都这么晚了。” 两人说话间,出租车从弁庆桥旁向纪尾町驶去。 “您让我回家吧!” “没关系的!就一会儿!” “边见先生,我求您了……” 赖子刚低下头求他,边见把左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一下子把赖子揽进了怀里。 “你要干什么!” 赖子使劲儿斜着身子大声喊叫,边见把散发着酒气的嘴巴凑到赖子耳边说道: “又不是小孩子,玩玩儿不好吗?” “我不愿意!” 赖子再次使劲儿摇了摇头,可边见的胳膊更加用力。 “你可以陪别的男人,难道我就不行吗?” “司机!请您把车停下!” 边见瞬间把手松开了,赖子趁着那个间隙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前面停下就行!” 出租车司机好像有些不知所措,踩了两三次刹车终于把车停下了。 这里好像是从赤坂到麹町的大路的中途,边见好像感觉很羞耻,满脸不悦地一言不发。 “请打开车门!” 司机按照赖子的要求打开了车门。赖子一言不发地下了车,拦住了一辆从反方向过来的出租车。 “去青山……” 总算一个人了,赖子终于调匀了呼吸。 赖子虽然有过一闪念担心会发生什么事情,但真没想到会成了这个样子。她过去一向认为边见是个颇识事体很绅士的人。 但见他早早地把部下们打发回去了,或许他今天从一开始就打算把赖子约到旅馆里去。赖子很生气,也不知边见把自己看成什么人了,要是一直被他如此轻看就太闹心了。还有,他说了句“你可以陪别的男人”,不知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他原来把自己看成了那种轻浮的女人! 赖子觉得自己的身体一下子被他嘴里吐出来的热气弄得滑腻腻、脏兮兮的。 赖子心烦意乱,很想快点儿回家洗个澡。 出租车到了公寓楼下,赖子下了车,一路小跑穿过门口大厅,乘电梯上了七楼,拿出钥匙打开了房间的门。 客厅里的灯还亮着,和她出门时一样,家里静悄悄的。 赖子脱下草屐直接走到了镜子前面。她的脸有些苍白,右边的鬓发稍微有点儿蓬乱。 赖子整理了一下头发,深吸一口气,然后走进了里面的和式房间,拿起太鼓跪坐在房间的正中央。 这个和式房间的面积有六张榻榻米大小,东北角上有一张可移动的台子,台子上面有一个小花瓶,里面插着一枝麻叶绣线菊,太鼓平时就放在花瓶的旁边,上面盖着紫色的小方绸巾。 这个房间平时很少用,也就是妹妹槙子来的时候偶尔在这里住一住。赖子很喜欢这个房间,在西式公寓里面,唯有这个房间铺着榻榻米,没有任何多余的家具。那种带有几分冷淡的静谧总能让人心情平静。 赖子也没开灯,跪坐在和式房间的正中央,拿起了太鼓。 因为这段时间空气干燥,赖子一直让牛皮保持绷紧的状态,她重新系了一下绳子,确认了一下牛皮绷紧的程度。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赖子初次学习太鼓是在她七岁的时候。那时候她还是小学生,勉勉强强能把太鼓扛在肩上。因为母亲经常敲太鼓,赖子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地也熟悉了太鼓。 但是,一开始的时候,因为赖子的手太小,敲不出响亮的音色,练习很辛苦。那时候,她和一起学太鼓的铃子总是考虑怎么才能偷懒。那时候或许是因为持鼓的方法不对,放鼓的右肩上出现了红红的印子,每次穿泳装,她和铃子两人都觉得羞于见人。 但从十四五岁开始有了强烈的学习欲望,到了成为艺伎的时候,师傅已经允许她们用白色和紫色的调音绳了。 从那以后,她一直把太鼓放在身边,即使来到东京以后也经常敲鼓。特别是心烦意乱焦躁不安的时候,畅快淋漓地一口气敲上一通太鼓,心中的杂念消失,心情也就平静了下来了。 现在也到了那种时候,赖子感觉自己被边见调戏,整个身子都被玷污了。她很想尽早把这种不快的心情驱走。现在这个样子,心神不定,根本没法安安静静地上床休息。 劳累了一整天,回到家很想马上把和服带子解下来,可现在解下来的话就不能敲鼓了。 虽然也有人穿着浴衣或便装敲鼓,但敲鼓的时候必须一丝不苟,即便是练习也不能那么随随便便。和太鼓面面相对的时候,必须穿上和服系上带子端正姿势。那是赖子长年在花街学到的规矩和教养,更何况赖子本人的清高也不允许自己那么做。 赖子按照敲鼓的礼仪做法跪坐在榻榻米上,左手持鼓,先放在膝盖上,然后放在右肩上。 刚才回到家的时候好像天上的云彩散开了。从正面窗户泄进来的月光把赖子跪坐的地方照得亮晃晃的,如同暗转的舞台浮现在聚光灯里。 赖子紧了紧调音绳,先轻轻地敲了一下。 或许是干燥的天气持续了一些日子的缘故,太鼓发出的声音很高。赖子在鼓的背面贴了一张调音纸,用无名指沾了沾唾沫,往上面吹了一口气。 在深夜的公寓大楼里,太鼓的声音听起来很响亮。幸好赖子的房间在走廊的拐角上,房子的隔音效果也不错。尽管如此,赖子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为了求得谅解还曾经找过隔壁和楼上的住户。隔壁是个事务所,夜里没有人,楼上的人说上夜班回来得很晚没关系。 现在是半夜两点多了,也不知道楼上的人回来了还是没回来,反正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把鼓音调好之后,赖子重新端正姿势坐好,双目凝视着月光照射的一点,然后深吸一口气,把放在膝盖上的右手向着太鼓高高举了起来。 “咚——” 仿佛女人惊叫的清澈而深沉的鼓声打破了深夜的寂静。只有月光照耀的房间刹那间变成了沐浴着炫目灯光的华丽舞台。 “哈!”“哈!”“呀!” 发自鼓底的高亢鼓声里交织着赖子为自己鼓劲儿的呐喊声。 赖子演奏的这首鼓曲叫《连狮子》。在激烈的伴奏声里,母狮子和小狮子从两条花道走出来,在舞台中央跳舞。母狮子一身雪白,小狮子则一身朱红。两只狮子跳累了,躺在那里睡觉。这时候有蝴蝶翩翩飞来,绕着狮子飞来飞去嬉戏。被扰了清梦的狮子再次爬起来,试图把蝴蝶赶走。狮子最后狂怒不已,全身抖动,狮毛都纠缠在了一起。 小时候,赖子和铃子在舞台上扮演过这两只蝴蝶。两人都穿着印着鲜艳的凤蝶图案的演出服装,长长的秀发垂到腰间,头上戴着金光闪闪的王冠一样的装饰。 两只蝴蝶在睡着了的狮子的鼻尖上嬉戏,狮子不胜其烦,不停地翕动鼻尖,然后摇头,睁开眼睛醒了过来。两只蝴蝶连忙飞走,瞅准时机再次飞过来戏弄狮子。 看着两只可爱的蝴蝶和狂躁不已的狮子,台下的观众拼命鼓掌,欢欣鼓舞。一方面也是因为两人是双胞胎吧?还有观众说,从来没见过如此配合默契、如此令人怜爱的蝴蝶。 赖子心中也有那番回忆,更忘不了一只狮子狂怒时激烈的伴奏。 三弦琴响起,鼓、太鼓和大鼓鼓声阵阵,其间有笛声如同狂风呼啸般吹过。所有的声音都撕心裂肺,所有的声音都如泣如诉。 此刻,赖子的脑海中只有两只狂怒的狮子和激烈的伴奏声。 “哈!”“哈!”“呀!” 赖子低沉的吼声和高亢的鼓声交织在一起。 曾有好几个人说赖子打鼓的姿态很妩媚妖艳。细细的腰身包裹在绣着家徽的黑色的和服里,上半身纹丝不动地跪坐在那里。那种一丝不动的姿态怎么会妩媚妖艳呢?赖子觉得很不可思议,但男人们的看法好像不一样。 “那种气定神闲的神情很美!整整齐齐地穿着纯黑色的和服,专心致志地在那里敲鼓。这样一个女人和男人在床上颠鸾倒凤的时候会是一种什么表情和姿态呢?那种激发男人的淫猥的想象的神情和姿态是最好的。” “要是那样的话,也不仅仅是我啊!” “当然,敲鼓的女人都是那样,但像你那样五官标致、表情冷艳的女人更是与众不同,别有一番风情。” 自己毫无察觉,男人们却有那种念想,这个事情确实和赖子毫无关系。 赖子敲鼓只是因为迷恋鼓,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情由。 赖子敲完《连狮子》的开头和最后的场面,把鼓放了下来,这时候,她感到了一种轻微的疲劳。 虽说坐在那里只挥动胳膊喊号子,但以跪坐的姿势激烈地舞动手臂,还要从腹部的深处发出喊声来,所以会感到格外地疲劳。 按时间算的话,虽然不过五六分钟,但那种疲劳又不同于工作时的疲劳和待人接物时的疲劳。赖子在这种慵懒的疲惫感中感到了一种陶醉,仿佛彷徨于另一个世界而最后走了出来。 赖子轻轻舒了一口气,再次把鼓放在了左侧。 刚开始敲鼓的时候,月亮是在窗户的正面,这一会儿,月亮的一部分被云彩遮住了,月亮周围看上去就像深海里一块块黑色的岩石。 赖子的身上这会儿汗津津的,刚才那种被玷污了的感觉也减轻了许多。 鼓敲得不如意想放弃的时候,赖子记得母亲对她说过一句话:“学敲鼓并非只为了敲得好,那是作为女人的一种心灵的修养。” 赖子记得那时候只是点了点头,其实并不怎么明白母亲这句话的意思,现在终于明白那句话的真意了。 确实,不管是痛苦的时候还是哀伤的时候,痛快淋漓地敲上一通鼓,心里的那种芥蒂郁结就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不管是孤单寂寞的时候还是兴高采烈的时候,敲上一通鼓就能找回一颗平常心。 或许母亲就是靠着敲鼓和弹三弦琴才疗愈了失去丈夫的悲伤和随之而来的孤独。还有那些花街上的女人们,或许也是靠着埋头学艺才消解了等候心仪的男人时的悲伤和苦恋无果的痛苦。 若是没有学习过敲鼓的话,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了呢?赖子想到这个事情的时候,经常有一种后怕的感觉。尤其这几年自己一个人待在东京,有过太多的事情让自己感到不安和痛苦。 或许是因为还年轻的缘故吧,赖子有时觉得自己快崩溃了。这种情况作为女人或许多多少少都会有,但赖子觉得自己的这种感觉特别强烈。自己好恶太分明,遇上不喜欢的人,有时候一句话也不说,还有时候对着店里的女服务员乱发脾气。 赖子这样一个人之所以能走到今天,或许正是因为有了敲鼓这个可以排解心中烦恼的办法。 赖子反复做了好几次深呼吸,好像在确认自己的心情已经恢复了平静。她把鼓放回台子上,拉上窗帘,走进了客厅。 客厅还是匆忙出门时的样子,烟灰缸里有三个烟头儿,一定是村冈等她的时候抽的。 赖子给摆在窗台上的凤梨和蓝花蕉浇了点水,拿起这几天不在家时攒下的报纸走进了卧室,解下了和服带子。 或许是因为刚才敲鼓的缘故,内衣都被汗水浸湿了。赖子脱下内衣,把和服和汗衫放到衣架上,然后走进了浴室。 往浴缸里放满洗澡水,把整个身子浸在热水里,伸展四肢,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一天总算结束了……” 想想今天真够匆忙的。早晨在京都的家里早早起来,和家人一起去给铃子做了法事,吃了午饭又一起去赏花。从原谷回到家里,给母亲和妹妹们道别,然后坐新干线回到了东京。然后和岗村见面,回到公寓换了衣服,匆匆忙忙去了店里。 店里的客人一拨接一拨,简直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下班之后去给想来酒吧的女孩子面试,接着马不停蹄去了赤坂的那家饭馆,边见正在那里等自己。后来和边见差点儿出事,幸好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今天这一天,高兴的事情、悲伤的事情和郁闷的事情都混在了一起。今天最高兴的事情就是从母亲那里得到了一套和服。今晚酒吧客人多生意好,原谷的樱花很鲜艳,这两件事情也很难忘。另外,和边见一起来的那个年轻人,虽然寡言少语有些拘谨,可自己对他很有好感。 郁闷的事情数起来就太多了,其中最让赖子感到心情沉重的还是边见的强行求欢。另外,还有熊仓打来的电话,把黑柳撵回去那个事情也让赖子感到心里难受。真弓被其他酒吧挖了墙角这个事情也让赖子耿耿于怀。 但通过刚才畅快淋漓的一通敲鼓,所有的这些烦心事都烟消云散了,赖子这会儿感到心情很舒畅。事情都过去了,耿耿于怀、忧心忡忡也没什么用。只要活在这世上,就难免会发生一些令人心情郁闷的事情。 赖子慢慢地伸展四肢,让整个身体适应水温,浴缸里泛起了泡沫。 赖子的皮肤与其说是白,莫如说是苍白,在荧光灯下显得更加苍白了。赖子心想,那也许是因为自己瘦的缘故,实际上她并不怎么瘦。身上肉倒是不少,只是因为骨头细,所以看上去显得很瘦。 但客人里面也有人用露骨的眼神看着赖子说:“这么杨柳细腰的,能生孩子吗?” “我只要想生孩子,什么时候都可以生。” 赖子虽在口头上反驳,但她的臀部如同少女一样却是不争的事实。 赖子这会儿正在洗淋浴,水龙头前面的镜子正照着她的臀部的一部分。 洗完头发,再次泡进浴缸里,赖子感到了一种开放感,全身闭塞的毛孔好像全都张开了。赖子沉浸在那种安逸里,过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边见的事情。 “不欢而散之后,他是不是直接回家了呢……” 在那种惬意的倦怠中,赖子回想起刚才在车里发生的事情。 他为什么会突然那么强烈地向自己求欢呢?因为他平时是个开朗直爽的人,所以赖子从未对他有什么警惕心,但今天晚上确实很奇怪。 但是,不管怎么说,那时候他真心实意地向自己求欢这一点是确实无疑的。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暂且不说,他最后的那句话或许是兴奋过度才脱口而出的。像边见这种有社会地位且深谋远虑的大人却像少年一样激情求欢,这种事情真是少见。 单从这个意义上讲,边见或许是个很纯粹的人。 说不定今晚的事情最受伤的是边见本人。一个大老爷们夜半三更向女人求欢却遭到了拒绝,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人叫停出租车然后逃走了,边见一定觉得自己丢尽了面子。或许他今后不会再到酒吧来了。 边见这个人从根上讲并不是那种恶人,赖子甚至觉得好像是自己做了什么坏事。 虽说用不着想太多,赖子心想,拒绝他的时候是不是可以稍微温柔一点儿?不伤害男人的体面,巧妙地引导局面才是女人的本事。 敲了鼓,泡了澡,或许是因为心情平静下来的缘故吧,赖子觉得自己这会儿好像能够更温柔地为对方着想。 嫩叶篇 “茑乃家”的一天,是从早晨六点阿常醒来的那一刻开始的。 阿常今年六十岁了,除了眼睛要依靠那副老花镜之外,其他地方什么毛病都没有。耳朵比年轻人还好使,腰板腿脚都很硬朗。弹三弦琴、敲鼓、跳舞,因为从年轻时起就通过学艺锻炼了身体,苗条的身材依然挺拔,从后面看去宛如一只仙鹤独立。 尽管如此,每天早晨一到六点就醒来,或许还是上了年纪的表现,但阿常本人绝不认输,说那是她从年轻时候就养成的习惯。 听说阿常的母亲阿房好像是个比阿常还要倔强的女人,每天早晨一到六点就把孩子们叫起来,让她们打扫完卫生之后去学艺,或许这话并没有夸张的成分。 “这年头再说那么严厉的话,就是亲闺女也会离家出走的!” 从这一点上看,阿常好像已经觉得很客气很克制了。即便是早早起来了,她也只是把自己房间和厨房的防雨窗打开,然后到后院从水泵里提水,在佛龛和神龛前供上“初水”。这是阿常每天早晨必做的事情,不管是下雨还是下雪,从未中断过一天。然后就是打扫房间,等阿常到院子里来的时候,女服务员的领班阿元就起来了,接着里子也起来了。 “妈妈,您可真够早的啊!” 出于母女之间的随意,里子的话里带着几分冷嘲热讽。 “我只是想起才起来的,你再回去睡一会儿吧!” 母亲嘴里说得挺温柔,可里子若说“那我再回去睡一会儿”并且真的回屋睡回笼觉的话,母亲一定会很不高兴,那都是明摆着的事。 阿常在一楼,里子夫妻在二楼,虽然睡觉的楼层不一样,但会从楼下传来开防雨窗的声音和对着神龛击掌合十的声音,让人根本没法睡个安稳觉。 虽说阿常已经退居二线了,但那只是表面上的,实际上仍旧是阿常在掌管茑乃家,就连一些小事她都要插嘴。 七八点钟的时候,去锦市场采购的厨师就回来了,开始制定菜单。那些卖菜的和卖花的也常到厨房门口来,阿常总是一棵棵一枝枝仔细挑拣之后才买。 十点的时候,园艺师就来了。快到中午的时候,那些从家里来上班的女服务员就到齐了。上等服务员负责打扫茑乃家的宴会厅和走廊,下等服务员则负责打扫厨房、堆房和院子。 也有人对阿常说过,不应该用“上等服务员”“下等服务员”这种带有歧视性的语言,但阿常却不肯改正,说:“我从过去到现在一直就是这个风格,好像也没有其他说法啊!要是不愿意的话辞职就是了。” 阿常这么说,谁也无话可说了。阿常这个人好像很落伍,但那些服务员们并不像周围的人想象的那样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也有不少人这么想:完成规定的工作,拿到应得的工资就足够了。 曾有一段时间,茑乃家白天也接待客人,但是现在不接待了。从十二点到两点这段时间是最空闲的。在这段时间里,厨师和领班们或者喝茶或者外出,而阿常则回到自己的房间睡午觉,每天睡两小时,午睡的时间几乎是一定的。 阿常两点以后起来,先在房间里泡个澡,然后整理好头发,穿上和服。按说到了这把年纪不用每天到宴会上去陪侍了,但那些老客人总会问:“老板娘在干什么?”即使无人问起,到熟悉的客人那里露个面,客人还是很高兴的。 从年轻和美貌上来讲,当然还是小老板娘里子更胜一筹,但若讲和客人之间的关系和感情,还是阿常要深得多。 到了下午四点的时候,将门廊到甬道洒上水,在门前铺上红毛毡地毯,迎接客人的准备工作就算完成了。 来得早的客人从五点左右就开始到了,到了六点前后的时候,黑色的轿车开始一辆接一辆地停在门廊里。 白昼比较短的冬季从五点开始,白天比较长的初夏从六点半左右开始,甬道两侧的灯笼和院子茶室里的灯光开始亮起来,夜晚的料亭愈发有一种别样的风情。 每天到了这个时候,阿常和里子都要穿着和服到客人的宴席上去打招呼。倒也不是有什么具体的分工,但阿常一般是到年长客人的宴席上去打招呼,而里子则到年轻客人的宴席上去打招呼。 菊雄则坐在厨房前面的账房里,账房周围是用纸拉门隔起来的。他穿着蓝底白条纹的和服,脚上穿着白布袜子,坐在那里检查服务员们从客人那里拿来的点菜单,然后把菜单传给厨房。 菊雄原本是大阪料亭里的公子,虽说很习惯这种生意,但和女人们比起来,几乎没有在人前抛头露面的机会,所以缺少生气和光彩。 虽说菊雄也有厨师证,但他毕竟是个公子哥,并没有接受过多么严格的培训,他之所以能够做了茑乃家的上门女婿,不过是因为阿常看中了他的温和的性情和敦厚的人品。自从负责账房以后,他就没怎么拿过菜刀,在厨房里坐镇指挥的实际上是一个叫村木的工作年头最长的老厨师。 但是,阿常会对每一道菜发表意见,品尝之后说“可以了”,才能端到客人桌上。 阿常不让里子品尝菜肴,她的说辞是“女人的味觉靠不住”,而关于她自己也是个女人这一点她又有另一番歪理,说“年轻的时候因为每月来月经,女人的身体一直在变化。女人的心情味觉也随之而变化,所以女人的味觉不定,不能够品评菜肴。” 按她这种说法,是不是阿常已经绝经了,舌头的感觉再也不会变化了呢?反正不管怎么说,即便是厨师长,只要阿常不点头,一道菜也不能端到客人桌上去。 或许会有人觉得,有这么一个事必躬亲的老板娘,厨师们不好做,一定做不长,但实际上还真不是那样。即使那些一开始很反感的人,最后也对阿常那可靠的味觉心悦诚服。厨师长村木来茑乃家已经三十年了,另外还有两个在茑乃家做了十年以上的厨师。 阿常还有一句经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那些处事圆滑、在挣钱方面很精明的厨师,先不说他作为一个老板怎么样,反正作为厨师绝对是二流。” 那些花钱不会大手大脚的人,那些不会嗜赌如命、吊儿郎当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厨师。倒也不是专门选了那么一帮人,茑乃家聚齐了这种一门心思做菜的厨师,这也是阿常颇为自豪的一件事。 宴席一般从六点开始持续到九点多,如果开始得比较晚,也有超过十点的时候。 茑乃家有一间带舞台的大厅,艺伎和舞伎们也经常出入。她们到了以后会先到账房斜对面的休息室休息一会儿,所以一定会和菊雄碰面。 “大哥晚上好!每次多谢您关照!” 姑娘们称菊雄为大哥,从账房前面过去的时候,一个个地向菊雄打招呼。 作为大料亭的老板,菊雄不但年轻,而且心地很善良,所以颇受姑娘们喜欢。另外,菊雄还在学小曲和三弦琴,有时候会在练习场碰上她们,所以对于姑娘们来说,菊雄好像很容易亲近。 菊雄有时候会瞅准账房里比较空闲的时候,到姑娘们的休息室里去看看。那些姑娘就会向他撒娇,说:“大哥!给我们买六花街的票吧!”菊雄则凭着公子哥常有的那种大方劲儿轻易地点头答应,对姑娘们说:“下次在宴席上告诉你们,可一定要来噢!” “不行!不行!大哥身后跟着小老板娘,被她瞪一眼可就坏了!” 正当姑娘们半开玩笑地浑身哆嗦、众人哄堂大笑的时候,阿常走进来对姑娘们说:“姑娘们辛苦了,很快就要开始了,请大家再稍等一会儿!”菊雄听阿常那么说,灰溜溜地匆忙跑回账房里去。 菊雄虽说是茑乃家的主人,在阿常面前就不用说了,就是在里子面前也抬不起头来,这一点姑娘们都心知肚明。 那天晚上大型宴会很多,最后那场宴会结束的时候都已经十点半了。宴会结束后服务员们手脚麻利地收拾餐具、餐桌和坐垫。打扫卫生等明天早晨再说,大体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关上防雨窗,然后把灯关掉。 就在刚才还能听到三弦琴的声音,能看到姑娘们跳舞,能听到客人们的笑语喧哗,可每次宴会厅里的灯一关,筵席结束曲终人散的孤寂就默默潜来,整座料亭忽然变成了空荡荡的鬼屋。 距最后一拨客人回去过了将近一小时的时候,只有厨房的一角还亮着灯,能听到人们说话的声音。不多会儿,那里的水也关了,灯也关了,料亭显得愈发寂静了。 从那以后还亮着灯的只有账房旁边的一个休息室,值班的总管和第二天上早班的厨师住在那里。占地三百坪的茑乃家完全被吸进了东山的夜色里面。 阿常即使到宴席上去作陪,一般到了十点的时候就退出来了,先到账房和厨房吩咐好第二天的事情,然后回到另一栋楼里自己的房间。但里子就不敢如此轻松了。把最后的客人送走之后,还要去每个房间检查一下收拾的情况和关门关窗的情况,还要犒劳一下厨师和服务员们,听值班总管报告没有异常情况之后,这一天的工作才算结束。 回到自己房间早的话是十一点,晚的话是十二点,也有快到半夜一点的时候。 里子经常被客人邀请去喝酒,可这么晚的话根本没有时间,即便有时间也懒得去了。再怎么年轻,穿着和服从下午四点一直忙活到晚上十一点多,也是够累人的。 不过,若是拜托给母亲的话,也不是不能早点儿出来。但里子觉得,既然自己继承了茑乃家的料亭生意,就不想被阿常在背后指指点点说闲话,虽然阿常是自己的母亲。既然母亲老当益壮,自己也不想输给母亲。那股不肯服输的劲头或许是出自茑乃家的血脉。 那天晚上,里子检查完毕回到房间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了。她脱下和服泡了澡,换上浴衣回到客厅的时候,菊雄正坐在客厅的正中央唱小曲。 空空的躯壳, 蛇蜕美如幻, 蝉蜕在枝间。 银蛇蜕皮去幽会, 金蝉脱壳去寻欢。 囊中羞涩难度日, 钱包也是空躯壳。 失魂落魄人, 行尸走肉也。 苟延残喘在人世, 死后葬在乱坟岗。 菊雄身材瘦削,还有些柳肩。他那瘦削的身体裹在竖条纹的和服里,又细又长的脖子一个劲儿地颤抖。 “里子啊!能不能用三弦琴给我合一合?” 菊雄在那里恳求,里子却不搭理他,刚洗完澡的她这会儿正坐在梳妆台前面忙着往脸上抹紧肤水。 “好不好里子?求求你了!” “你好烦人!” 听里子忽然发出了尖利的声音,菊雄连忙把拧着的脖子缩了回来。 “怎么了?你怎么一下子发起火来了?” “没怎么!你让我安静一会儿好吗?” 今天从下午五点到晚上十一点一直在宴会上陪侍,还有很多客人需要格外小心伺候。宴会总算结束了,可没想到因为领班的失误,安排车时出了差错,结果被客人一顿数落。还有,服务员之间好像发生了争执,忽然有两个人提出要辞职。 母亲阿常使唤人的时候颐指气使,可真遇到麻烦事儿的时候却都推给里子。这种事情找菊雄商量也没用,他是个没有主意的人,一点儿也指望不上。 菊雄一般都是快到中午的时候才爬起来,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温习三弦琴和小曲。即使到了傍晚时分,开始来客人的时候,他还在那里唱。即使坐在账房里,他的工作也只是把宴会厅客人的点菜单报给厨房而已,稍稍一闲下来,马上就回自己房间。 即使去了厨房,菊雄也不会干点儿什么,可话说回来,他又不能到宴席上去陪侍客人。菊雄毕竟是料亭的主人,根本不用事必躬亲,一个掌柜的到处走来走去也不成体统,可现在这个样子的话他也太没有责任感了,简直就是个甩手掌柜。 今天晚上好像还是平时那个样子,十点的时候回到房间稍事休息,然后开始练习他的小曲。 “不用那么生气嘛!你用三弦琴给我伴奏一下吧!” “不好意思,我今天太累了。” “是吗?那是我不好了!” 也不知菊雄心里在想什么,只见他忽然柔声细气地走过来,站在里子身后。 “我给你泡杯茶吧!要不给你揉揉肩?” 里子摇摇头,忽然觉得菊雄那么可怜,那么没出息。 虽然自己的老婆说累了,可你想让她弹三弦琴的话,直接命令她弹就是了。老婆若说不愿意,动手打她就是了。作为一个丈夫,这点儿自信和权威还是应该有的吧? 但是,菊雄这个人实在是太懦弱了。不管是在工作上还是家庭里,没有一点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大丈夫气概。怎么说也是个纨绔子弟公子哥,总该有点儿男子汉的气魄吧?就这个样子的话,别人说他是个女人手下的窝囊废,他也无话可说。 实际上,厨师们和服务员们表面上都挺给菊雄面子,可在背地里根本就瞧不起他。岂止如此,近来就连那些来陪侍客人的女孩子们都在背地里说:“茑乃家的那个大哥真不中用!” 但菊雄好像很不在乎,那态度好像是说,不管别人说什么,自己能唱喜欢的小曲就行了。确实,对于菊雄来说,或许能唱个小曲就心满意足了,可里子却没法安之若素。因为自己的丈夫被别人看不起,那些不好听的话都冲着里子来了,说里子太刚强、太任性了等等。甚至还有人说菊雄是个上门女婿,小声小气恭恭谨谨,好可怜。 当初刚提起这门亲事的时候,里子也觉得菊雄有点窝囊靠不住,但她想得很简单,认为只要对方心地善良、性情温和就行了。母亲说了,即使多多少少有点不满意,结了婚自然而然地就能迁就对方了。里子当初听信了母亲的话,现在想来,那种想法还是太简单、太乐观了。 “那么,你早点休息吧!” 菊雄好像根本不理解里子的心情,他柔声细气地对里子说了一声,接着又回到客厅中央唱了起来。 “空空的躯壳……” 看着喉咙震颤唱小曲的丈夫,里子觉得在这里的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男人的躯壳。 菊雄对此一无所知,只是抽动着喉咙在那里引吭高歌。里子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要是有个孩子的话或许还能排遣一下郁闷的心情,可只有夫妻两人的话,就只能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了。走得越近,对方的缺点就越显眼。虽然自己也觉得那样不好,可还是会不知不觉间变得言语粗鲁。 “那我先去睡了!” 听里子气鼓鼓地那样说,菊雄慌忙停下不唱了。 “这就要去睡了吗?” “今晚客人太多,我真是累坏了!” “那你先去睡吧!我也一会儿就去睡。” 里子不说话,默默走进了隔壁房间。 卧室是一个八张榻榻米大小的西式房间,中间放着一张双人床。 因为是在日本风格的房子里长大的,所以里子从小就对西式房间有一种格外的憧憬。刚结婚的时候就决定好了,夫妻俩要住西式房间,在床上睡觉。 但是,里子现在很后悔当初的决定。说实话,睡双人床的话,即使心里不情愿,也得和丈夫肌肤相亲。 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多少厌恶感。 新婚之夜,被丈夫搂抱求欢的时候,里子也是任凭丈夫摆布,心想也就是这么回事儿。 但是,一旦心里对丈夫产生了厌恶,就很难顺从地接受丈夫的要求。虽然觉得对不住丈夫,可里子的身子总是燃烧不起来。不过,如果里子说不愿意,菊雄从来不会强行求欢。 “今天累了,请你原谅!” 里子背过身子去,菊雄只说一句“是吗”,老实睡觉没有二话。 菊雄原本就不是那种性欲很强烈的人。或许也是因为身体瘦削的缘故,房事之类的好像有也行没有也行。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菊雄因为妻子拒绝做爱而在外面拈花惹草。虽然他偶尔去茶屋或酒吧玩儿,但他去什么地方都很清楚,而且十二点之前一定会回家。虽然也有时候被一帮艺伎和舞伎热热闹闹地送回来,但那种热闹只能说明什么事儿都没有。 说句实话,如果菊雄在外面拈花惹草的话,里子反而会觉得丈夫值得信赖。那样的话,两口子可以开诚布公地争执,还可以热热闹闹地吵上一架。 但是,现在的菊雄可真不是那样,即使自己这边先发难,他也只是说“是吗”,很轻松地就退缩了。既然是个男人,里子希望菊雄更强悍、更威风凛凛。 在里子小时候的记忆里,她所知道的父亲是一个严厉且有孤独感的人。父亲高兴的时候,虽然会主动跟自己打招呼,但平时是一个不怒自威、很难靠近的人。那种男人作为丈夫不知是否理想,但对女人来说,却是深不可测,他身上包含着很多神秘而不为人知的地方。 和那种男人比起来,菊雄就显得太温和、太不沉稳了。 见到客人的时候,他总是一味地点头哈腰地赔笑,说起话来也尽是些近期看过的戏曲和从陪酒的女孩子那里听来的一些风言风语和小道消息。 里子对菊雄感到不满是从婚后两年开始的。有一次宴会结束回到家里,发现有些柳肩的菊雄穿着演员才穿的那种竖条纹的和服,伸着脖子在那里唱小曲。里子看到这个情景的那一瞬间,忽然感到很厌恶,一想到被这样一个男人睡了两年,里子禁不住浑身发抖。 女人实在是不可思议,一旦讨厌男人的某一点,结果就会厌恶那个人的一切。 苗条的身材,能扮演旦角的精致五官,还有端咖啡杯时翘起的兰花指,里子觉得菊雄的每个动作都是那么令人厌恶。在别人眼里很出众的地方,在里子眼里却变成了缺点。 菊雄总喊自己“阿里”,不管什么事都连连点头,这段时间里子就连他的柔声细语都觉得厌烦。 里子认为,既然是个男人,菊雄就应该有模有样一点儿,不管什么事情都能像主人一样,带着权威去面对。可是菊雄真的依靠不上,关于服务员吵架和人工费暴涨这些事情,即使找他商量,他也总是那番陈词滥调,只会说“我也不太清楚,听天由命,能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每次听到他这番没志气的说辞,里子愈发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去年年底的一天,里子犹豫了半天,终于对母亲发了一通牢骚。 “菊雄这个人,像个女人似的,天天弹琴唱曲儿,真是靠不住啊!” 阿常瞪了里子一眼。 “这种话你可不能对外人说啊!” “这种话我怎么能对外人说得出口?” “数落起男人来的话就没完没了了,他有什么不足的地方,你好好干就是了!” “可我毕竟是个女人,他是个男人啊!真希望他堂堂正正地能有个男人样!” “你可不能有太多的要求,到哪里去找这么老实、这么善良的人?他又不到外面拈花惹草,你说这话可要遭报应的!” 确实,对于阿常来说,菊雄或许是个令她满意的女婿。她这个丈母娘即使大事小事都插嘴。菊雄总是维护岳母的面子,从采购到菜肴全都交给了阿常。不仅如此,到了休息的日子,菊雄还会很亲热地说:“妈妈,我给您揉揉肩吧!”说完就给阿常按摩肩膀。 其实,菊雄就算唱唱小曲,在账房里偷偷懒,那对茑乃家来说也不算什么。阿常认为,菊雄唱小曲的这种爱好应该鼓励,总比他到外面花天酒地拈花惹草强。 “如果菊雄抛头露面,把料亭搅和乱了,反倒不好了。我们家这种料亭必须要女人抛头露面,所以女人一定要好好做!” 确实,茑乃家是一个母系家族,世世代代都是由女人操持打理的。 阿常和两个男人生了四个闺女,但没有和其中任何一个男人正式结婚。当然,里子和槙子还有上面的姐姐赖子,都只是被父亲承认而已,也就是所谓的私生女。但姐妹几个谁也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与其说是不放在心上,莫如说是因为在不在乎身份的环境里长大的,这种说法或许更为准确。 阿常的母亲阿房一辈子没有结婚,阿房的上一代在户籍上好像也是单身。 茑乃家至今还有这种想法,与其让一个不着调的男子继承家业,不如让精明能干的女儿继承家业,然后招个上门女婿,这个办法一定错不了。 “别去指望菊雄,自己好好做!” 阿常这样鼓励里子,但年轻的里子还是希望被可信赖的丈夫抱在怀里,事事都由丈夫引导。 到了傍晚六点的时候,凉风里传来了高台寺的钟声。八坂神社和东大路那一带车水马龙,钟声没入了市井的喧嚣听不清楚,但在稍微靠里的这一带却听得很清楚。 在嫩叶的芬芳里,茑乃家甬道两侧的灯笼亮了起来,从这时候开始,客人的轿车开始陆陆续续到达。 里子今天穿了一件茄紫色的和服,腰间系了一条白底的盐濑带子,上面画着淡墨色的紫阳花,发髻上插了一枝翡翠簪子。 遇到喜欢的客人时让簪子的花饰朝上,遇到不喜欢的客人时就让簪子的花饰朝下。那样一来,讨厌的客人一定会早早回去。花街从过去就有那种护身符吗?里子还记得赖子和铃子两人有一回曾为让簪子花饰朝上还是朝下争吵不休。 那种护身咒符真的管用吗?但是还很小的里子根本就不相信。但现在每次插上簪子的时候都会想起那时候的事情。心里嘀咕着可能不会有什么用,可看到客人的那一刻还是不由地改变花饰的朝向。 今天,里子发髻上的簪子,花饰清清楚楚地指向上方。 六点钟要来的客人里面有国际电业的椎名专务。好像因为工作方面的事情要和五个客人一起来,早在一周之前就预定好了。 里子只到椎名的宴会上陪过五六次。他第一次来是半年前,是被公司的客户领来的。从那以后,椎名每次到关西来都会来茑乃家。 椎名的公司总部在东京,公司主要经营电脑和相关零配件。在大阪有分公司,椎名好像经常到关西来。因为公司和美国的大型厂家有技术合作关系,好像他也经常去外国。 据同来的客人讲,椎名原本是东京大学工学部毕业的工程师,十几年前进了现在的公司,进公司之后迅速崭露头角,两年前才四十二岁的时候就成了公司的专务。 但从表面上看,椎名并不是那种精明干练的人。个子很高,身体很结实,但沉默寡言不爱说话,别人说话的时候,一般就是个听众。看上去虽然像个木讷的理工科毕业的人,但他很能注意一些细节。 像茑乃家这样的大料亭,客人临走的时候都会留下小费。一般都是用纸包起来交给领班或最频繁出入宴会厅的女服务员。 过去没有客人不留小费,但现在好像不是那样了。尤其是因公招待客人的时候,很多客人临走时都不留小费。即使有干事在场,他们可能也想不起来,即便想起来了,也不愿付小费这种不出现在收据上的钱。 “这些客人真没意思!” 阿常笑话那样的客人,但时代变了,也是不争的事实。干脆不收小费这种繁琐的钱,就像酒店一样,作为服务费明明白白地向客人收取或许才是现代的做法。 但是,那些老客人临走时还是会留下小费。当然,那不是店家要求的,也不会因此在服务上有什么分别。但在茑乃家这样的老字号料亭,走时留下小费算得上是一个规矩。倒不是因为留下小费会怎么样,说起来那是客人对厨师等工作人员的一份心意。 椎名第一次来的时候因为是被招待的客人,所以吃完饭就那么走了。第二次来的时候就不是那样了,他亲自把小费递给了女领班。而且是在宴会中途装作去厕所到了走廊里,悄悄把小费给了领班。后来才听说,他还给了负责给客人看鞋的人小费。 “看样子就知道是个落落大方的客人,心可真够细的!” 听女领班那么感慨,里子心里也很敬佩他。 虽说身为专务,可小费之类的应该是他自掏腰包吧?给服务员五千日元,给领班三千日元,这点儿小费对他来说可能算不上什么大钱,但他为了不让别人看见,把可给可不给的小费用纸包起来,悄悄交给领班,这可不是任谁都能做到的。 仅凭给不给小费来评价一个人,可能有点儿过了,但里子在椎名貌似不拘小节的外表下,看到了男人的一种大气。虽然外表上一点也没表现出来,可他在心里却惦记着最下面的人。 不但里子那么想,就连领班阿元都对椎名抱有好感。 “明明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却从不显山露水。” 听阿元那么说,里子也频频点头。 从那以后,椎名每次来,里子都会到宴席上去打招呼。 不过,作为老板娘不能总在一个宴会厅里陪着,不管是喜欢的客人还是不喜欢的客人,应该到所有的宴席上去露个面打个招呼。 但是,如果是椎名来了,里子总是不由地想多待一会儿。 话虽如此,但里子并不坐在椎名的身旁。一般来说,既然是老板娘,就应该坐在主客的身旁为客人斟酒。但不知为什么,里子唯独不肯坐在椎名的身旁,她总是故意躲得远远的,只是从远处默默地看着。 椎名在宴席上几乎不谈论工作的事情。他的话题很多,比如最近报纸上的新闻、朋友的消息、到外地旅游或去国外时的印象、还有电影戏剧什么的。 在东京,他好像也经常去新桥和银座,听他讲这些的时候,里子莫名地会感到一丝嫉妒。 但是,椎名好像丝毫没有察觉里子的心情,酒过三巡就开始讲笑话,迎合众人频频点头,看样子喝得很高兴。但他从不对里子说“到我身边来”或“给我倒酒”。 平时,他不是主客也是近乎主客,所以对老板娘提要求也不是不可以,但他什么都不说。 既然对方不想有所表示,自己也绝对不会主动靠近!里子好像赌气似的在那里坚持。 不过,上次宴会的时候,椎名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老板娘今天的和服非常合体啊!” 要是平时的话,里子会说“多谢夸奖!”或“真的吗?”之类的客套话轻描淡写地搪塞过去,但不知为何,那时候里子只觉得脸上发烫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老板娘,要不要给专务倒酒?” 听旁边的客人那么说,里子对那个客人表示感谢,第一次给椎名倒酒,她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男人们好像没有察觉里子的慌乱,但旁边的艺伎们或许察觉到了。 明明自己是老板娘却那般慌乱,里子很为自己感到羞臊,但让她感到高兴的是,椎名谈笑风生之间还很认真地注意到了自己的和服。 那时候,里子穿了一件明亮的蓝底的和服,腰间系了一条朱红色的带子。 感觉椎名好像没有察觉,可他确确实实地注意到了自己的和服。里子还记得当时自己暗自欢喜的心情,她今天又选择了一件和上次一样的蓝底和服。 椎名到茑乃家是晚上六点多一点。里子听领班阿元说了,但没有马上到椎名的宴席上去。 里子去了一趟二楼,挨个房间转了一圈,然后去了账房旁边的休息室,在那里照了照镜子。 里子整理了一下茄紫色的和服领子,检查了一下腰间的和服带子。傍晚刚去了一趟美容院,发髻丝毫不乱。里子虽然平时不化浓妆,但她还是觉得鼻子那个地方有点儿斑驳,用油纸按了按,用粉扑儿稍微扑了点儿粉。 隔壁账房里,菊雄正坐在那里看传票。 在宴席中间抽空照照镜子明明是很正常的事情,可里子莫名地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好像在做什么亏心事。 里子走出休息室,刚举步要去椎名所在的“枫树间”,忽然又改变了主意,走进了“枫树间”前面的“银杏间”。银杏间里的宴会是由西阵织批发行的老板做东,在座的都是老面孔,所以里子感到很放松。里子在那里和客人们刚说了一小会儿话,一个服务员进来把里子叫了出去。 “什么事?” “椎名先生让我把这个交给大老板娘和小老板娘。” 服务员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纸包。 “什么?椎名先生……” 里子颇感疑惑地伸手接过了纸包。 “谢谢你!过会儿我去打招呼!” 见服务员走开了,里子拿着纸包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等呼吸平静之后慢慢地解开纸包,两条“道明”的细绦带从里面露了出来。 一条是土黄色的,一条是朱红色的。 说起“道明”,那可是在上野专门经营细绦带的老字号专卖店,里子也有好几条这家店的细绦带。每一条都是精心编织的,好用就不用说了,束腰的时候从来不会松。 椎名的意思好像是土黄色的给阿常,朱红色的给里子,两条细绦带的颜色都很高雅。 到客人的宴会厅里去,收到客人送的礼物是常有的事。有胸针和耳环,也有手袋和珠宝,客人送的礼物可谓五花八门。 但是,因为母亲管束得紧,里子从来不接受昂贵的礼物。倒也不是怀疑对方,只是没有理由收下别人那么昂贵的东西。 但是,价格适中的东西还是会毫不客气地收下的,当然,收下别人的礼物还是很高兴的。 莫非他知道我对他有好感才特意带礼物来的…… 但是,里子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自己的心情,而且在言谈举止上也从未表现出来过。就算阿元那么敏感的人,估计也没有丝毫察觉。 椎名或许是出于一种感谢给买了这个礼物,正因如此才带来了两条细绦带,一条给母亲,一条给自己。 但是,仔细看看就会发现,朱红色的细绦带颜色艳丽很适合白色的和服带子。倒也不是自恋,里子看着这条朱红色的细绦带好像听到有人在喃喃细语:“这条朱红色的就是专门为你买的!” 莫非他只是为了把这条朱红色的细绦带送给我而把土黄色的也一起买了?只把一条细绦带送给我一个人的话就太扎眼了,为了掩人耳目也给母亲买了一条? 里子的心里瞬间有这么一闪念,紧接着慌忙摇头否定那个念头。 不会有那种事情的!他要是喜欢我的话,按说应该再对我说点儿什么才对。每次到他的宴席上去,他总是和在座的其他女性说话,并没有单独跟里子搭话。他说话永远是一种淡淡的口气。 但是,上一次他有意无意地夸奖她的这件和服很合体。听了他的夸奖,她心里是那么高兴,所以今天也特地穿了一件蓝色的和服。这条朱红色的细绦带和今天的白色盐濑带子很相配。或许他想到了这么多才为自己买来了这条朱红细绦带。 平时的话,若是来自并不感兴趣的客人的礼物,里子绝不会胡思乱想这么多。那种时候,她只是看看里面的东西,心想原来是这么个礼物啊,然后就放在房间里不管了。 但今天的情形格外不同。根据送自己礼物的客人的心情,自己去宴席上陪侍的心理准备也不一样。 里子到了“枫树间”的时候,艺伎们已经在宴会厅里各自散开给客人斟酒了。 客人共有六位。椎名坐在壁龛对面的中间的座位上,而背对壁龛的上座上坐着一位六十来岁绅士派头的客人。 房间有三十张榻榻米大小,套廊前面有个桧木做的戏剧舞台。里子在门口说了声“晚上好!欢迎光临”,然后向酒桌走去。 “老板娘,我们可是久候多时了!” 首先向里子打招呼的是坐在椎名旁边的一个叫大野的部长。他和椎名一起已经来过好几次了。 “这位是这里的老板娘!这位是东京大学的平井教授!” 大野从上座的客人开始介绍。背对壁龛坐着的好像都是被招待的客人,不是大学教授就是研究所的所长。 “我是茑乃家的女掌柜,非常感谢您的光临!今后还请您多关照!” 里子逐个向客人寒暄致谢之后,先给上座的平井教授斟了一杯酒。教授接过酒杯说道: “呦!果然漂亮!” 说完稍稍仰起头看着里子。 “即便是京都的料亭,这么漂亮的老板娘也没几个!” 听大野越说越来劲儿,平井不住地点头称是。 “看见老板娘才感觉这是到了京都了!以前也来过几次京都,但这么气派的料亭还是第一次来!” 平井不愧是个学者,为人很直率。 “请您慢用!” 里子给平井低头行礼,然后给旁边戴眼镜的客人斟酒。这位是大阪一所大学的教授,好像经常来京都。 “竹村先生来过你店里吗?他是我的老师。我听老师说起过你。” “真的吗?我听说他好像身体不太好……” “是的,肝脏有点儿问题,不过已经出院了,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不能出来喝酒了。” “是吗?我还一直想着去探望一下呢!” 里子从进入宴会厅的那一刻就看见了椎名,但从那以后一直没有往那边看一眼,她担心和椎名四目相对会让自己很狼狈,但一直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椎名的一举一动。 这会儿椎名正端着酒杯让一个叫富久鹤的舞伎斟酒,不住地点头表示感谢。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好像舞伎在问他清酒可不可以。 给被招待的客人都斟过酒之后,里子环视了一眼客人的座位。 从顺序来讲,按照规矩接下来应该到坐在招待方上座上的椎名那里去。正好这会儿舞伎们都站起来去准备舞蹈了,椎名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要是平时的话很自然地就走过去了,可不知为什么,里子觉得今晚有点抬不动腿。里子为了稳定心神,把手轻轻放在和服带子上,慢慢地走到椎名旁边。 “晚上好!非常感谢您的光临!” 为了不看对方的脸,里子迅速地低下头拿起了酒壶。 “辛苦你了!” 椎名用平时那种静静的语气说着,伸出了酒杯。 本应该这时候表达对对方送自己细绦带的感谢,可是舞伎们不在场,座位很安静,里子总觉得说不出口。 送礼物的客人也是各种各样。有人当着众人的面把礼物拿出来,不羞不臊地说:“这是给你买的!”也有人在回去的时候悄悄地把礼物给自己。 虽然只是行事风格不同没有恶意,但什么事情都说得那么明白就不怎么受欢迎了。若想不伤害周围的人,让本人也容易接受,最好的办法就是暗地里把礼物给别人。在这一点上和西方的做法大不相同,好像和关东地区也稍有不同,京都自有京都的规矩。 椎名通过服务员转交礼物的办法实在是巧妙。那样的话既不会被其他舞伎知道,也不会被同桌的其他客人知道。给负责宴席的服务员一点儿小费的话,谁也不会有怨气。 椎名为什么连那种办法都知道?这种事情他知道得太多虽然让里子有些不安,但她还是很高兴。 不管怎么说,既然他悄悄地把礼物给了自己,里子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在众人面前表示感谢。 里子往椎名的酒杯里倒酒,觉着自己的膝盖触到了椎名的膝盖,忽然有些不安起来。虽然只是两人的膝盖的一点透过和服轻轻触碰在一起,但里子觉得膝盖接触的那个地方就像放上了一块烙铁似的热辣辣的。 “今天看样子很忙啊!” 椎名把杯中酒一饮而尽,问道。 “托您的福!” 和心里想的完全相反,里子很冷淡地点点头,眼睛看着旁边的大野。 “今天还是这么漂亮!专务以前说过,小老板娘还是穿蓝色的和服更好看。” 里子感觉自己今天选择蓝色和服的心思被看穿了,连忙转移话题。 “今天全是了不起的大人物啊!有什么活动是吗?” “就是研讨会!” “研讨会是什么意思?” 里子觉得面对大野的时候就不紧张了,似乎和对方的交谈也容易了。 “就是把采用电脑的公司里的管理人员召集在一起,给他们讲授电脑的使用方法。说起来就算是电脑培训班吧!对面的先生们就是培训班的老师。” 里子根本不知道电脑是个什么东西,她唯一能想象到的就是,电脑是一种很复杂的机器,能够迅速处理复杂的数字。摆弄电脑的椎名竟然给自己买了道明的细绦带,里子觉得这个事情很奇妙、很不可思议。 “请安静!现在开始演出!” 坐在舞台红毛毡上的舞伎大声说完这句话,众人都不再说话,一齐把目光转向舞台那边。 舞台是一个正方形的铺木板的房间,也可以在上面演出传统能乐。舞台正面的两端放着烛台,烛台上点着蜡烛。怀抱三弦琴和手持笛子负责伴奏的两个乐师坐在右端的红毛毡垫子上,左端则摆着幔帐。 最早出场的是富久鹤和豆加两个舞伎。舞伎在舞台上站立的位置是有规矩的,面对舞台,右侧是大姐舞伎,左侧是小妹舞伎。 “夏日夜晚看流萤!” 怀抱三弦琴的伴奏乐师低声念诵,两个舞伎行了一礼站起身来。 舞台上演出的是一幅轻罗小扇扑流萤的情景。傍晚时分,坐在折凳上乘凉的时候,有萤火虫翩翩飞来,姑娘追过去想用团扇按住萤火虫。舞伎挥舞团扇追逐忽左忽右上下翻飞的萤火虫的姿态煞是可爱,那赏心悦目的舞蹈能让人感到夏日黄昏的一丝清凉。 客人们都把椅子调过来朝向舞台,一个个看得如痴如醉。 一个曲目表演完了,舞伎站在舞台上向客人行礼,客人们则报以热烈的掌声。 “欣赏着这么好看的舞蹈,心里涌上一种实感,深切地感到这是真的到了京都了。” “我看着这么美的舞蹈,我忽然觉得摆弄电脑真的好傻好无聊。” “好像不能把这个舞蹈编进电脑程序里去啊!” 客人们兴致勃勃地谈笑风生。 不一会儿,一个名叫千代菊的襟替(刚从舞伎变成艺伎的舞女)从舞台的一端走了出来。襟替虽然已经从舞伎变成了一个独立的艺伎,但跳舞的舞蹈演员必须是刚刚学完舞伎的人,所以把跳舞的艺伎特别称为襟替。 艺伎果然不同于舞伎,身材苗条,体态风流,宛如风摆杨柳,那种妖艳和舞伎的天真烂漫自是不同。她现在跳的这个舞叫《黑发》。 黑发三千丈, 相思似个长。 孤枕堆秀发, 独寝到天亮。 孤枕难眠的女人把对男人的思恋寄托在黑发里翩翩起舞。 舞蹈结束的那一瞬间,人群里响起了比刚才还要热烈的掌声。 “天啊!还是日本的传统艺术好啊!” “相比之下,我们的工作真是索然无味啊!” 客人们各自谈论着,把椅子的方向调了回来。 那个时候,椎名站了起来。好像是去厕所吧,见他朝着出口走去。里子瞬间犹豫了一下子,紧接着悄悄跟了过去。 里子从后面看着椎名那宽宽的后背穿过了宴会厅,从休息室前面向走廊走去。里子从后面把他叫住。 “椎名先生!” 见椎名站住转过头来,里子慌忙低头行礼。 “刚才收到了您那么好的礼物,真的是太谢谢您了!” “本打算把那条朱红色的送给你,也不知道是否适合你。” “颜色真是太美了!我马上就用。” “能让你喜欢就太好了!” 椎名点点头正要走开。 “还有……” “什么事?” 被椎名那么一问,里子却发现自己没什么话要说。她只是想两个人多聊一会儿而已。 “没什么事儿,您请吧!” 里子摇摇头,一下子把身体转了过来。 里子想再次回到椎名的酒桌上去,可老板娘总在同一个宴席上待着也不是那么回事儿。还有,坐在椎名身旁的时候精神紧张,反而很累。 里子稍微考虑了一会儿,向二楼的“柊树间”走去。 “柊树间”今晚的客人是京都老字号点心铺“梅善堂”的掌柜和他的三个朋友。看样子已经喝了不少了,从圆圆的脸到光秃秃的头都又红又亮。 “欢迎光临!非常感谢!” 里子笑意盈盈地向客人打招呼,梅善堂的老板马上把酒杯伸了过来。 “得让里子姑娘给我倒杯酒啊!” 梅善堂的掌柜名叫仓本井左卫门,这个名字听起来古色古香的,可他本人才刚刚五十岁。在仓本家,一到成人世世代代都要承袭井左卫门这个名字,亲朋好友们都叫他“井左卫门先生”。 “今天好像很忙啊!是不是从东京来了很多阔人啊?” 井左卫门是个土生土长的老京都人,东京的客人鱼贯而入涌进茑乃家这样的有渊源有来历的料亭里来,这样的事情总是让他感到不快。他所说的“阔人”其实是一种带有讽刺意味的称谓,意思是说那些人都是东京的暴发户。 “那些人称为社用族,都是借公事的名义挥霍公款的人,全是不花自己钱的人吧?” “也不都是那样……” 里子含糊其辞地回答,井左卫门很夸张地皱着眉头说道: “刚才好像听到笛子的声音了,那应该是《黑发》吧?东京的客人即使看了也不懂什么意思啊!” 因为他说的是椎名那个宴会厅的事情,所以里子默不作声。井左卫门把杯子递给里子说道: “里子姑娘可不能迷上东京的男人呦!我们刚才还在谈论川新家的闺女和一个从东京来的男人私奔的事情呢!” “天哪!您说友子姑娘她……” “川新”也是木屋町的一家老字号料亭,友子是料亭掌柜的独生女。论年龄,友子比里子小两岁,因为小时候一起学艺,所以里子和她很熟。 “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这阵子那姑娘一下子变成了个大美人。父母好不容易给他物色了个好男人,正打算让她结婚呢!” “您说的是真的吗?” “所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东京的男人都是些绣花枕头,最后一定会被骗的。” 见井左卫门和他的三个朋友都在那里频频点头,里子忽然有点儿生气了。 “可是,那一定是友子喜欢上那个男人了!若能够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我觉得那挺好的!” “不会是里子姑娘也喜欢上东京的男人了吧?” “没有,我怎么会?” “说的也是!里子姑娘有个好丈夫啊!” 听对方提起菊雄,里子连忙转变了话题。 “请问伸代女士近来可好吗?” “对了对了,正想说她呢!” 伸代是富永町一家小酒馆的老板娘,井左卫门最近迷上了她。井左卫门听里子提起伸代,马上笑逐颜开,摸了一把光秃秃的头顶说道: “她说下次两人去约会。” “那真是恭喜了!” “恭喜”这个词好像是过去在皇宫里使用的词语,因为梅善堂从很早就是“宫内厅的用品承办商”,负责向宫里进贡京都点心,半开玩笑地用“恭喜”这个词,他听了很受用。 “可是,这个事情要保密呦!” “末将明白!”里子点头说道。 其他的客人都哄堂大笑起来。 和梅善堂掌柜打过招呼之后,里子又转了两个宴会厅,边和客人应酬说话边想着椎名的事情。 里子很想早点儿回到“枫树间”,可担心回去太早被别人看穿了自己的心思。明明很想去,却不得不更加克制自己。犹疑不决之间时间就到了八点,里子走进休息室照了照镜子。 里子从休息室出来径直去了“枫树间”,一进门就听到了姑娘们那夸张的娇滴滴的燕语莺声和客人们的开怀大笑。 “真的那么喜欢?” “真的很喜欢!” “当演员真好啊!我要是能当演员就好了!” “不好意思,喜剧的话大野先生没问题,歌舞伎恐怕就不行了吧?” 说到这里又是一阵欢快的笑声。 看样子他们在谈论自己喜欢的歌舞伎演员,在艺伎里面千代菊属于那种爱开玩笑的人,她说对方若是她喜欢的玉三郎,即使被他奸污了也心甘情愿。听了她这话,全桌的人都沸腾起来了。 “下个月歌舞伎座上演《源氏店》不是吗?我要去看!” “专程跑到东京去看戏吗?” “我和姐妹们送了他一幅蜡染的门帘,不去不行啊!” “什么门帘?” 听大野问,千代菊很自豪地挺起胸脯说道: “后台门口不是经常挂着吗?蓝底带点儿粉色的绉纱门帘,上面用通红的字印着‘送给玉三郎’,旁边还写着我的名字,不过字很小。” “你们送那种东西啊?” “那可是演员人气高的标志啊!以前还送过毛巾和被子呢!” 对歌舞伎好像一点儿也不感兴趣的大野在那里一个劲儿地点头。 “你说的那个门帘能值多少钱?” “也就五六万日元吧!” “自己送的却不知道价钱?一定是让男人给你买的吧?” “坏了!说漏嘴了,这可怎么办啊?” 在座的人见千代菊满脸通红,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只有大野一个人在那里歪着脖子百思不得其解。 “那种娘们似的男人到底好在什么地方呢?” “在源氏店那出戏里,刚洗完澡的他如同贵妃出浴一般,湿淋淋的头发上插着一把黄杨梳子,身穿条纹图案的和服,领子是黑缎子的,左手拿着洗脸盆,嘴里衔着米糠包的红丝线,脚上穿着咯吱咯吱有声音的利休屐……” 千代菊在那里连说带比划,客人们都听得入迷了。 “看见他的舞台形象,即使女人也会激动不已。” “大家都是玉三郎的粉丝吗?” 听上座的平井教授那么问,旁边的一个叫贞江的大姐级舞伎回答说: “好像他的粉丝很多,不过我以前是染五郎的粉丝……” “是不是用心不专变成玉三郎的粉丝了?” “那倒不是!他经常上电视演话剧,感觉他好像变成另一个人了。” “大家都想把偶像当成自家的东西啊!” “也不是那样。” “比如说,在先斗町很有人气的演员,到了祇园町就会受冷遇,有没有那种情况?” 教授的这个问题有点儿刁难人的意思,艺伎们面面相觑,然后笑了起来。大野好像忽然想起来似的问道: “千代菊姑娘,你什么时候来东京?” “因为是每个月初的第一个星期天,应该是下月的一号吧!我可能和稻菊姐姐一起去。” “资助人是谁?” “哪有什么资助人啊?要是有就好了。” “那么在东京一起吃饭吧!” “啊?您真会带我们去吃饭吗?” 见千代菊那么激动,大野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可是,一对一有点不好吧!怎么样?专务?偶尔在东京请她们吃个饭怎么样?” “天啊!要是专务也一起的话就太好了!” 千代菊拍着巴掌,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 “贞江姐姐和豆加姐姐也一起去吧!” “好啊!我也想去!” 见姑娘们向椎名撒娇,里子的心情渐渐郁闷起来。 虽说自己是老板娘,可只要在料亭里就属于招待客人的人,椎名他们就不用说了,姑娘们的面子也得照顾,还要时时注意酒壶是不是空了,客人是不是该吃饭了等等。客人和艺伎们谈笑风生的时候,里子总是客客气气地退后一步少说话。 正因如此,见艺伎们和客人如此亲密里子有时候会觉得不安,尤其像今晚一样,看见艺伎们向自己喜欢的人撒娇,里子就觉得自己越来越焦躁。 里子把空了的酒壶拢在一起正要端回厨房里去,千代菊大声对她说。 “对了!老板娘也跟我们一起去东京吧!” 里子听到有人喊她,刚站起来又坐了回去。 “偶尔也出去散散心吧!” 千代菊和里子是小学同学,说起话来比较随意,不用顾忌彼此的身份。 “我倒是想去,可是这么忙……” “你要那么说,什么时候也出不了京都!下定决心出去一趟怎么样?” “这个嘛……” 里子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椎名看着里子这边说道: “从来不去东京吗?” “偶尔去,一年也就一次吧!” 里子回答,她想起来,上次去东京还是三年前她和菊雄刚结婚不久的事情。 “虽然你很忙,希望你能来东京!” “专务都那么说了,一起去吧!” “谢谢您……” 里子模棱两可地回答,心里想象着在东京和椎名见面的情景。 要是能两个人一起在东京的大街上散步该有多好啊!在京都的话,不管到哪里去都得注意别人的眼神,在东京就自由了。即便是料亭的老板娘,也可以上身穿夹克下身穿紧身的西裤在大街上昂首阔步。 “好不好?那天又是个星期天,去吧!” “好吧,让我想想。” 里子点点头,端起放着空酒壶的托盘站了起来。 里子端着托盘刚出了房间,忽听背后有人喊:“老板娘!” 她回头一看,原来是大野站在那里。 “我们这就该结束了,麻烦你给叫四辆出租车吧!还有,明天中午有空吗?” “您有什么事吗?” “是这么回事儿。美国有一家经营相同品牌电脑的公司,那家公司的副社长夫妇明天要来京都。我们打算在清水的坂本饭庄请他们吃午饭,能不能请你来作陪?” 里子本打算明天白天更换一下各个房间的挂轴,除此之外还真没什么事。不过,说是没事,在店里待着的话就会有很多事,接电话、应酬客人、准备宴席等等,还是相当忙的。 里子经常被各种各样的客人邀请去吃午饭,但她很少去。如果出去吃午饭的话,十点左右就得去美容院,下午回来之后就得去宴席上陪客人,中间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从中午之前到晚上十一点多一直穿着和服的话,再怎么年轻也会累的。 “除了副社长夫妻俩,那家公司宣传科的科长也来了。我认为既然对方有副社长夫人来,我们这边最好也有个女士陪着。” “可是,我一句英语也不会说……” “那个你不用担心,有专务跟着呢!” “啊?椎名先生也一起吗?” “当然了!是专务让我问你的!” 里子按捺住内心的喜悦说道: “若是我也可以的话……” “当然可以!那太好了!” 大野的脸上露出了和蔼可亲的笑容,往上提了提快滑下来的腰带。 “给你提个要求,到时候能不能请你穿着和服来?” “当然,我正打算穿着和服去呢!” “那就好!那位美国夫人说很想和穿和服的日本女士交朋友。” “我觉得穿和服比穿便装轻松多了!” “那样的话专务也会很高兴!那么说好了,明天中午十二点,我们来这里接你!” “这么近,不用麻烦来接我了。我先去饭庄等着吧!” “可是,那样的话……” “我的事情您不用那么费心!” 不知道大野是否知道里子忽然心情大好的原因,只见他把腰带又往上提了提。 “刚才千代菊姑娘也说了,请您务必到东京来!我想专务也会很高兴的。你没有什么来东京办的事情吗?” “那天正好有个老客户的千金的婚礼。” “那你正好借口参加婚礼来东京!” “可能的话我就那么办!” 在里子的眼里,大野这会儿好像成了她的救世主。 第二天上午九点半的时候,里子去了美容院。那是里子常去的一家美容院,是一个很熟悉的美容师给她做的头发,但还是花了将近一个小时。里子十点半回到家,换上了和服。 外国客人说想见见穿和服的女性,可穿什么样的和服去才好呢?一般来说外国人比较喜欢鲜艳的颜色,但总不至于大白天就穿那么花哨的和服吧?想来想去,里子最后选择了一件结城产的淡茶色的茧绸条纹和服,外面系了一条深蓝色的带子,系上了那条道明的细绦带。 说来说去,最后还是为了用上昨天椎名送给自己的那条细绦带才选择了现在身上的这件和服和带子。 穿好和服,里子对着穿衣镜照全身的时候,阿常走了进来。 “你今天要到哪里去?” “母亲可真健忘!我不是跟您说了吗?这回是椎名先生邀请我,先去坂本饭庄,然后去保津川漂流。” 昨天晚上接到大野的邀请后,里子马上告诉了母亲。倒也不是没有阿常的许可不能外出,但里子觉得最好还是先让母亲知道是怎么回事。应客人的邀请外出,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老板娘的工作,阿常并没有怎么表示反对。 “那条细绦带很相配啊!” “您那么说我太高兴了!母亲也试试椎名先生送的那条细绦带吧!” “有那么多条呢!可不能狗窝里存不住窝窝头,人家刚送给你你就嘚嘚瑟瑟地赶紧扎上!” 近来这段时间,里子从阿常的态度里读到的有时候不是一位母亲而是一个女人。比方说在宴席上母女赶巧凑在一块儿的时候,如果客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里子身上,阿常马上就会变得格外饶舌,吵吵嚷嚷非得弄出点动静才行。虽说是母女,但有时候也会有一种竞争对手的感觉。刚才阿常的那句冷嘲热讽就近似那种感觉。 “可不能回来太晚!” 阿常只叮嘱了一句就从房间里出去了。里子在穿衣镜前再次照着看了看带子的情形,然后让阿元拿来了三块塑料布。 在保津川漂流的时候,飞溅的水花有时会弄湿衣服。椎名和那几个外国客人或许都是第一次,估计他们都没有做什么准备,里子曾经在保津川上玩儿过一次漂流,所以知道大体是个什么情况。 “谢谢!” 里子从阿元手里接过塑料布塞进手提包里,听见阿元叹息着说。 “老板娘今天又非常漂亮啊!一定是去见喜欢的人吧?” “啊?你怎么那么说?我……” 里子吃惊地抬起头来看着阿元,阿元挤眉弄眼地对里子一笑。 “不用担心!我谁都不会告诉的!” 阿元从里子上小学的时候起就在茑乃家做事了,家里的什么事情她都知道。阿常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阿元还代替阿常照看孩子,所以里子那种喜不自胜的神情她一眼就看出来了。 “落到阿元手里我可完了!” 阿元出了房间顺着走廊走远了,里子对着她的背影小声嘀咕,刚才阿元夸自己漂亮,里子掩饰不住满脸的喜悦。 里子到了坂本饭庄,先进休息室等着,过了不到五分钟,椎名他们就到了。客人是副社长夫妇和宣传科长,还有椎名和大野,加上里子一共六个人。 今天担任干事的大野首先把里子介绍给美国客人。 “ThisisMadameSatoko.” 大野的英语虽然说得不怎么样,但他没有一点儿难为情的样子。外国客人非常友好地笑着跟里子握手。 副社长名叫威廉姆斯,看样子有五十四五岁了。个子很高,看样子得有一米八左右。满头白发,笑起来表情格外地和蔼可亲。夫人虽然五官精致,但和其他老年女性一样,脸上的雀斑很显眼。另一位宣传科长叫约翰逊,比副社长小十岁左右,身材修长,戴着眼镜。 这三个美国客人看到里子都连声赞叹“verybeautiful!” “wonderful!” 因为茑乃家也常来外国客人,这种程度的英语里子也能听得懂,但是稍微再难一点的话就跟不上了。即便如此,这几个美国客人还是一边看着日语会话书一边连说带比划,非常热情地跟里子说话。 今天的这三位外国人也会说一两句日语,比如说“你好!”“见到你很高兴”之类的。 “非常thankyou!” 里子出于平时的习惯,“非常”这个词还是脱口而出了。 六个人说说笑笑进了宴会厅。威廉姆斯副社长夫妇和宣传科长坐在背对壁龛的上座上,椎名、大野和里子三人面对上座一字排开坐下。 这间宴会厅有二十张榻榻米大小,有阵阵微风从敞开的走廊里吹进来。充分利用了东北向倾斜的庭院稍微有点儿坡度,庭院中央有个池塘,池塘左肩位置有一条落差一米左右的瀑布。瀑布前方安放着石刻灯笼和黑色的巨岩,整座庭院颇具风格。 威廉姆斯坐在那里看着石刻灯笼跟椎名说话,椎名则一边点头一边给里子翻译。 “副社长说他家的院子里也有一个石刻灯笼,只是比这个小。他可是个大大的亲日派啊!” “美国也有卖石刻灯笼的吗?” 听里子这么问,椎名转过脸去用英语问威廉姆斯。 “他说,美国现在是日本热,虽然也有制作石灯笼的地方,但他家的石灯笼是直接从日本运过去的。” 里子过去从未听椎名讲过英语,今天第一次听,确实讲得很棒。 威廉姆斯继续说,周围的人忽然大笑起来,也不知道什么事情那么好笑,里子正在大惑不解的时候,椎名马上给她解释。 “他很想要一个和日本的灯笼一样古老的长满青苔的石刻灯笼,可是新买的灯笼一时半会儿长不出青苔,他说光买些青苔回去粘上怎么样。” 在场的只有里子一个人不懂英语好像有点儿无聊,美国客人也察觉了这一点,马上把话题转到了里子身上穿的和服上面。 “真的好美好漂亮!” 威廉姆斯夫人特意坐在里子身旁,用手摸摸和服,还问领子和带子的叫法。 “带子!” 听里子那么说,她也模仿着说“带子”。 “细绦带……” 刚说出口里子忽然压低了声音。在场的人只有椎名知道这条细绦带是他昨天晚上送给里子的。 “太美了!我也想穿!” “今晚您若是有空的话我给您穿!” 里子嘴里答应着,心想夫人如此人高马大恐怕袖子和腰身都不合适。 关于和服的话题大家谈兴很浓,谈论得也很热烈,过了一会儿,香鱼被端上来了。 中午虽说是怀石料理,可从晚上来看还是太简单,量也太少了。 先是简单的小菜,接着是酱烤串豆腐和烤鳗鱼。这些东西外国客人用筷子还能勉强吃到嘴里,香鱼刺太多,吃起来就太难了。 “我替您把鱼刺剔除掉吧!” 里子接过碟子,去掉鱼尾巴,用叠起来的白纸按住鱼头,把鱼刺一下子从腮里拽了出来。用这个办法,只把鱼刺拔出来,鱼身几乎不会散。 “您请慢用!” 里子把碟子递回去,威廉姆斯自己也试了试,但是根本不行。里子又替约翰逊把鱼刺拔干净了,众人鼓掌,夸赞这是日本魔术。 里子很快乐。一方面是因为这些美国客人给人的感觉很好,更多的是因为有椎名在身边,里子觉得,只要有椎名在身旁,她就有一种安心感。虽然不只是他们两人交谈,只要和椎名在一起,里子就觉得内心很充实。 过了一会儿又上来一道酒蒸蛤,美国客人希望的就是这种纯粹的日本料理,只见他们都充满好奇地拿起了筷子。 “客人好不容易来了京都,昨天晚上陪着他们就好了!” 里子对椎名发了句牢骚。 “昨天晚上是另一家公司招待的,好像是在酒店吃的。” “很想让客人多看看京都的好地方,真遗憾!” 不管是谁,如果没让他看到京都真正美好的地方,里子都会感到伤心。 从京都到保津川漂流的出发点龟冈,开车需要大约一个小时。因为是六个人,所以分乘两辆车,前面那辆车坐的是威廉姆斯夫妇和大野,后面这辆车坐的是椎名、里子和约翰逊。 椎名想坐在副驾驶座上,可里子坚决要求坐在前面。 车子开动了,椎名一边把沿途的风景介绍给美国客人,一边找机会跟里子说话。 “这是去丹后的路吧!” “是的,过去这一带有一片片的竹海。” 里子这样回答,椎名则把里子的话用英语告诉约翰逊。 遇到堵车的时候,坐在前面车里的威廉姆斯夫妇会回过头来招手,里子见状也向他们挥手。这对美国夫妻到哪里都是那么活泼开朗。 虽然没有和椎名并肩坐在一起,但里子觉得只要能和他坐一辆车就很高兴了。虽然车里还有约翰逊,但他不懂日语,所以两人可以单独交谈。 “您送我的那条细绦带,因为颜色实在太美了,所以我今天迫不及待地就系上了。” “刚才我就看到了,真的很相配!” “是专务先生自己选的吗?” “是的,前些日子去了一趟上野那边。” 因为约翰逊中间插话,两个人的交谈就中断了。过了一会儿,椎名好像忽然想起来似的问道: “今天一定很忙吧?” “没有,听说是和专务在一起,我是一路跑来的。” 里子很诚实地回答。 车子到达龟冈的时候还不到三点钟。好像大野已经提前预订好了,六个人租了一条船。 “坐在前面讲解听得清楚,更有意思!” 按照艄公的建议,威廉姆斯和约翰逊坐在前排的左右两边,中间夹着威廉姆斯夫人。椎名、里子和大野则并肩坐在后排。因为船很大,稍微挤一挤的话坐二十个人也很轻松,现在只坐了六个人,真的是绰绰有余。 里子刚坐下就把带来的塑料布盖在了前排美国客人的膝盖上。 “因为中途会有水花溅上来,小心不要弄湿了衣服!” 美国客人对里子的细致周到感动不已。 艄公一共有三个,船头两个,船尾一个。三人都摇橹,不用马达,解说不用麦克,一切天然而有风情。 刚出发的时候,河面宽阔,水流平缓,只有艄公吱吱呀呀的摇橹声回响在初夏的河面上,左右两边的河岸上有人垂钓,也有人在河边的草丛里睡午觉。 这种顺流而下的漂流船以前是用来运柴火和木材的,好像到了明治时代以后一般人也可以乘坐了。不过,那时候要想把顺流而下的船只再弄回来,只能靠纤夫逆着河流往回拉,但现在是用卡车把船拉回来。 河流一开始看似水流平缓,过了十分钟左右,两侧的山峦逼过来,河面变得越来越窄了。水流变得湍急起来,艄公不是在摇橹,而是用尽全力去掌舵。 不多会儿,船就到了第一个落差一米的浅滩,船一下子掉进浅滩的同时,激起的水花落到船上。 “噢!” 外国客人夸张地发出惊叫,左躲右闪想躲开水花,但实际上他们很享受小船的摇摆和喷溅的水花。 “那块岩石叫蛙岩,是不是形状很像一只青蛙?”艄公一边摇橹一边用下巴指着远处的一块岩石说道。 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那块岩石的模样很像一只大青蛙蹲在那里。 水流时而湍急时而平缓,接着又变成了急流。水流和岩石都富于变化,迫近两侧的绿色的山峦里,还有映山红和紫藤花点缀其间。偶有火车从山脚的高处通过,看得见火车里的乘客向他们挥着手一闪而过。 “接下来是落差两米的最湍急的一段河流!” 听艄公那么说,刚把塑料布挡在胸前,激起的水花就劈头盖脸地向外国客人脸上扑去。 “哇!” 坐在前排的约翰逊的眼镜马上就被打湿了,镜片上全是水滴,西装革履的威廉姆斯的肩膀也被溅起的水花湿透了。里子马上从包里拿出手帕给他们擦拭。 “谢谢!谢谢!” 客人们满脸是水,连连向里子表示感谢。 船越过各种各样的奇石怪岩,冲过一段又一段湍急的河流,四点半的时候到了岚山。平时的话要花两个小时,因为保津川今年水量格外丰富,好像一个半小时就到了。 六个人摇摇晃晃下了船,进了河边上的一家咖啡馆,喝了一些冷饮,然后又热烈地谈论了一会儿刚才惊险刺激的漂流。 按照计划,客人们接下来应该坐五点半的新干线回东京。 “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多亏你来了,我们很高兴,客人们也很高兴!” 叫的出租车到了的时候,椎名对里子说道。 “我们这会儿要去车站,还是先把你送回家吧!” “不用了!还是我送你们到车站吧!” “可是,从上午就拉着你跑来跑去,应该到了晚上宴会的时间了吧?” “我来时跟母亲说了,一点事儿也没有!” 因为里子执意要送大家去车站,所以出租车径直向京都火车站驶去。 “千代菊小姐说下个月初要来东京,到时你也一起来吧!” 快到车站的时候,椎名从后座上小声对里子说道。 “可是,我去了的话真的不会打扰您吗?” “怎么会?你要真的能来的话,我要不要先定好一家酒店?” “可不敢那么劳烦您!能和您小坐片刻,一起喝会儿茶就行了!” “你不用那么客气!不管怎么说你可一定要来!” 五点十分,出租车到了京都车站,离开车还有将近二十分钟的时间,椎名说要在火车站大楼买点东西,让里子先回家。里子按说可以待到发车,但她不愿看到椎名离开的背影,所以还是决定回家了。 “多保重!祝您一路顺风!” “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谢谢!谢谢!” 众人纷纷过来和里子握手,表达谢意。 “那么,我在东京等着你!” 最后,椎名使劲握了握里子的手。 “我一定会去的!” 里子看着椎名的脸,很坚决地点了点头。 茑乃家有很多来自东京的客人,也有客人是原来的老客人,后来搬到东京去的。 按照老规矩,每到逢年过节的时候,店家就会给这些客人寄去贺年卡和暑期问候卡,对于那些格外关照茑乃家的客人,有时候还会寄去年终赠礼和中元节礼品。每逢客人的六十大寿或儿女的婚礼,店里会送上贺礼,有时候阿常会亲自出马去参加寿宴或婚礼。 作为去东京的理由,里子想到的是大荣商事岩佐社长的千金的结婚典礼。 岩佐社长从他还是大阪分社长的时候就格外关照茑乃家,是十几年的老主顾了。社长千金的婚礼定于七月一日星期天在东京的大仓饭店举行,茑乃家已经接到了请柬。 虽说是星期天去星期一回来,只在东京住一晚上,但如果说只是为了到歌舞伎町去看戏的话,这句话里子确实很难说出口,岩佐社长千金的婚礼无疑是里子去东京最好的借口。 “妈妈,我去参加岩佐社长千金的婚礼吧!” 椎名回去三天以后,里子下定了决心对母亲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要去吗?” 阿常闻言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其实那一点儿也不奇怪。到东京去拜访客人迄今为止几乎都是阿常自己去。里子只去过一次,还是很不情愿地去的,那时候是因为阿常腰部神经痛不能动弹。 “我一直在想,就为这事特意去趟东京也挺辛苦的,干脆把贺礼寄过去算了。” “可是,给岩佐社长添了那么多麻烦,从我小时候起就那么疼爱我!” “你说的也是,可是……” 阿常稍微想了一下。 “你和菊雄一块儿去吗?” “不是的,我一个人去。” 阿常一向直觉很灵敏,她用探寻的眼神看着里子问道: “是不是另外还有什么情由?” “天哪!我就实话实说吧!那天千代菊要去歌舞伎座看戏,我好久没去东京了,也很想去看看戏,还想去看看赖子姐姐。” “说来说去,你去东京不只是为了参加客人千金的婚礼啊!” 阿常觉得自己猜对了,颇为得意地点了点头。 “现在正在上演什么?” “是玉三郎的《源氏店》!” “玉三郎还是那么红啊!可是,去看戏是不是就不能去参加婚礼了?” “没有的事儿!婚礼是下午,我晚上去看戏就是了!下周一的下午两点之前我就回来了。” “这个事儿你给菊雄说了吗?” “还没说,他星期天不是有小曲的温习会嘛!他不会有意见的!” “你可别那么说!你也给菊雄好好说清楚,得让他答应你才行啊!” 虽然阿常那么说,但菊雄是不会喜欢东京那种喧闹的地方的,再者说了,他尤其不喜欢出席婚宴这样的事情。比起出远门参加什么婚礼,远不如和艺伎们一起唱唱小曲什么的自在。 “好了吧!我去可以吗?” “去倒是没问题,不过你可是代表茑乃家去的,必须小心行事,注意言谈举止,不能给茑乃家丢人!” “没问题!这事儿就交给我了!” 按照里子现在的心情,只要能去东京,些许繁文缛节什么的都能忍。 “也跟菊雄好好说说!” “知道了!” 那天晚上,里子给菊雄讲了要去东京的事情。 “大热的天,居然要去东京参加什么婚礼,真是受不了!” 明明是要去东京看歌舞伎,还要去见椎名,但里子只字不提这些事情,还装出一副不胜其烦的样子,好说话的菊雄还就相信了。 “那真是辛苦你了!能不能拜托别人去?” “给人家添了那么多麻烦,而且还是客人的独生女的婚礼,我不去怎么能行啊?” “可是,那可够辛苦的!” “只住一晚上,第二天马上就回来了。” “我是没关系,反正是晃来晃去的无所事事。只是东京那个地方车多人多乱哄哄的,你可要多加小心!” 听菊雄这么一番温柔言辞,里子反而觉得心里难受。可反过来她也觉得这么容易被骗的丈夫有点儿傻又有点儿可怜。 国际电业的大野给里子来电话是一周以后的六月末的事情了。大野首先对上次里子陪客人漂流的事情表示感谢,然后就问起了上次说好的去东京的事情。 “这个星期天真的能来是吗?” “我是那么打算的,是不是您那边又有什么情况了?” “没有,我们当然一直是按照约定在等里子姑娘的到来,不知姑娘几点到我们这里?” “那天下午要去一个地方,我打算坐上午九点左右的新干线去,今天就和千代菊见面,到时我们商量一下。” “那么我明天再给你电话吧!知道到达时间的话,我们会开车到车站去接你。” “不用那么兴师动众的!我在酒店等着,您到酒店来接我就行了!” “不介意的话,酒店还是我来给你订吧!两个房间,你和千代菊姑娘一人一个房间可以吗?” “不好意思,那就麻烦您了!” “那么明天我打电话把订房的结果告诉你!” 接着大野还说“椎名专务也衷心盼望你来”,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里子放下话筒,跪坐在大衣柜前面,打开了抽屉。 去东京的时候应该穿什么去好呢?这一个星期她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情。 从出门应该轻装简行这个角度来说,当然是穿便装最好了。尤其是考虑到七月初的酷热,穿和服实在是太麻烦了。 但是,一方面也是因为穿不习惯,里子对便装没有多少信心,再说她也没有几件便装。如果能像赖子姐姐那样,不管是连衣裙还是西装裤都能穿出品位来的话,自己穿便装也没问题,但是,自己漫不经心地穿着便装去了,万一别人觉得自己穿便装不如穿和服好看,那就太痛苦了。 正因为要去见自己喜欢的人,所以不想让他失望。 思来想去,里子觉得还是和服最保险。如果是和服的话,不管穿什么都不会弄砸了,自己某种程度上也有自信。 总算这样下定了决心,可到底该穿什么去还是让里子烦恼不已。 里子心想,出席婚礼的时候穿点缀着扇面图案的罗留袖(只有在下摆有花纹的已婚妇女穿的普通袖口的和服,如婚礼时新郎新娘的母亲所穿的和服)系织锦带可能比较合适。这样的话,既不太花哨也不太素气。作为京都一流料亭的小老板娘,穿这件和服既艳丽华美又富有品味。 但问题是见椎名的时候应该穿什么和服。平时因为总到宴席上去陪客人,里子一般穿那种比较艳丽的色调明亮的和服,但这次是星期天晚上的私下相会,素气点儿的和服或许更合适。但是,既然是去东京,就一定要系上椎名送给自己的那条细绦带。 里子犹豫了好一阵子之后终于决定穿上白色的夏大岛系上嫩草色的和服带子,束上椎名送给自己的那条细绦带。把白色的夏大岛搭在肩上站在穿衣镜前面,里子觉得心里飘飘然起来了。 “这样可以吗?” 里子对着镜子问道,好像在小声问椎名一样。 那天,千代菊来到茑乃家是下午五点多的时候。宴会六点才开始,大家正寻思她今天怎么来这么早,千代菊马上解释说她找里子姑娘有事。里子穿好去宴席上陪客人的和服,刚到休息室一看,就见千代菊忽然匍匐于地双手按着榻榻米低头给自己行礼。 “里子姑娘!请你原谅!” “你这是怎么了?怎么那么夸张?” “我忽然去不成东京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我跟你说啊!那个人忽然说要来京都!” 光听她这一句话里子就知道她说的是那个一直关照她的那个男人了。 “他原本说下月初来不了,我正打算去东京呢!今天下午他来电话说忽然有事要来京都。” 听说千代菊的主人是个在福冈经营大医院的院长,但里子还没见过这个人。 “真不好意思!本来是我约你去东京的。可是,我是真想去啊!就因为要去东京,我把星期天的宴会陪侍和星期一早晨的学艺班都辞了。” “东京的大野先生今天来电话,说是连酒店都给你订好了。” “真是抱歉!可唯有这事儿我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啊!” 确实,里子也不是不理解千代菊说的话。 一般来说,襟替之后成为艺伎的姑娘都有一个关照自己的主人。不过,主人并非一直待在艺伎身边,有的是一星期来一次,有的是一个月露一次面。正因如此,主人来的时候如果艺伎不在的话,就太说不过去了。 按照规矩,主人召唤自己照顾的艺伎的时候一般都是通过茶屋传话的。茶屋把主人的要求告诉小方屋(艺伎的宿舍),小方屋再通知艺伎。主人来了艺伎却不在的话,不但会得罪平日里关照自己生意的料亭,在茶屋和小方屋那边也抬不起头来。 特别是像这次一样,人家大老远特意从九州赶来了,自己却到东京去看戏去了,别人说你太任性你也无话可说。舞伎襟替成为艺伎的时候,不但让主人破费了几百万,每月还从主人那里得到几十万的零花钱。身为艺伎不应该做那种忘恩负义不近情理的事情。古老的花街历经风雨,这个规矩是人人遵守的。 “专挑不合适的时候来,真是太遗憾了!” 千代菊叹息着说,可看她那表情她并不怎么感到遗憾。 过去什么样不知道,现在绝对没有把不喜欢的男人认作主人的艺伎。被财大气粗的男人强行包养的悲剧都是过去的故事了。现在情况大不相同了,说起来近乎自由恋爱,艺伎们有好几个候补的主人,她们只选择自己喜欢的人。 当然千代菊也是这样,主人一定是她某种程度上喜欢的男人,偶尔来找她相会料定也不是她讨厌的事情。岂止如此,对于艺伎来说,被久别的男人搂抱着行鱼水之欢也是让她们心跳不已很期待的事情。 现在的千代菊即使没有那么望穿秋水,但她不想甩开主人跑到东京去也是事实。 “椎名先生那边我替你去道歉,我不会告诉他你的主人来了,我会说忽然有宴会脱不开身,你可要跟我统一口径啊!” “那倒是没问题,可是……” “说真的,这份人情我哪天会还上的!” “可是,这下子我只能一个人去东京了!” “我说这话里子姑娘或许会不高兴,我觉得椎名先生更喜欢你一个人去!” “为什么?” “我到椎名先生的宴席上去陪过三次酒,我觉得椎名先生好像很喜欢里子姑娘……” “净瞎说!你别开玩笑了!” “不是,这可不是开玩笑!这是真的,是我看到并感觉到的。” 里子不说话,眼睛看着别处,千代菊继续穷追不舍。 “里子是不是也喜欢椎名先生?” “我为什么会……” “我只是忽然那么想,错了的话请你原谅!” 千代菊嘴上道歉,看样子她蛮有信心。 “我也不是找别扭,上次我说想去东京的时候,椎名先生好像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但大野先生说让你也去的时候,椎名先生忽然兴趣大发,听大野那么说,他在一旁频频点头。因为是我先提出来的去东京,这么说有点儿不合适,我从一开始就是个多余的……” “你说什么呀……” “天啊!不好意思,越说越来劲儿,我可能胡说八道了!” 千代菊忽然表情严肃起来,再次向里子低头行礼。 “不管怎么说,这回就是这么个情况,这次的事情请你原谅!” 对方既然把话说到这份儿上,里子也没法再责备她了。 “大野先生那边还是你跟他说吧!” “好的,我明天就给他打电话!” “老板娘晚上好!” 千代菊正说着的时候,又有几个艺伎进休息室来了,大家都给里子打招呼。 初虹篇 星期天早晨,里子坐九点的新干线从京都出发了。就像她早就决定好的那样,淡粉色的和服配了一条绫罗带子,右手提着一个装和服的行李箱,里面装着参加婚礼时要穿的留袖。 上次独自出行还是三年前的事情,那时候里子是去东京赖子姐姐那里。出门之前里子还感到了几分轻微的紧张,可火车刚穿过京都的街道,里子就觉得一下子放松下来了。 现在自己不是茑乃家的老板娘,只是一个旅行者。 虽说是星期天,可新干线的一等车厢很空。里子刚看了一会儿窗外的景色,车厢里的售货员就推着小车走过来了,里子买了盒饭和茶水。 今天早上七点就起来了,打点好出门的行装之后去了美容院,回来后给母亲和菊雄打了个招呼,把自己不在家时的杂七杂八的事情托付给阿元,然后就从家里出来了。女人一旦清晨早出门就会手忙脚乱。因为那时候什么都没吃,里子觉得现在有点儿饿了。 肚子饿了自然是原因之一,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里子很喜欢在火车上买盒饭。 在家里的时候,每天晚上接触的都是豪华的怀石料理,而盒饭却让里子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兴奋,心想饭盒里面会有什么呢?里子打开饭盒,里面是三文鱼、炸虾、竹笋,炖海带和红白相间的鱼糕,五颜六色的东西在里面摆放得甚是赏心悦目。虽然不是茑乃家做的那种高档便当,但性价比很高,做得很精致。 里子盯着饭盒出神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把手帕铺在膝盖上,拿起了筷子。 里子一边欣赏窗外明亮的景色一边吃盒饭,就像出门远足的小学生似的欢欣鼓舞,胸口怦怦直跳,同时也有一种很快就要见到喜欢的人的喜悦。 但是,随着火车过了名古屋离东京越来越近,里子的那种飘飘然的心情逐渐被一种不安取代了。 一会儿到了东京,顺利地从车站去了酒店,然后还要换衣服,到底能不能赶上婚宴呢?去了婚礼现场,身为茑乃家的小老板娘,能不能大大方方地给岩佐社长他们问候致意呢?能不能举止得体不丢人呢?里子不了解东京,所以心里很是不安。 里子心想,早知这样的话还不如不接下这桩事情,但一想到能见到椎名,里子的心情又兴奋起来了。 但是,那种心情和单纯的欣喜还是稍有不同。欣喜的背后还有一种令人心痛的窒息的感觉。 千代菊去不成了,自己已经把这个事情告诉大野了,但椎名会怎么想呢?这一点很让里子放心不下。 虽然大野在电话里说“你一个人来也等”,可实际上是不是因为千代菊不去了他很失望呢?一个人去是不是有点儿脸皮太厚了? 正在里子左思右想的时候,火车过了横滨进入了东京都内。每次看到鳞次栉比的高楼和车水马龙的大路,里子都会有一种被压倒的感觉。里子心里忽然笼罩上了一种不安,感觉自己一下子变成了乡下人。 新干线正点到达了东京站。里子提着行李箱刚下火车,站在站台上,就看见一个穿着白衬衫、打着领带的四十来岁的男子从右边走了过来。 “请问您是京都茑乃家的吗?” “正是!” “您一路辛苦了!椎名先生吩咐我来接您!” 这个男子好像是司机。他给里子鞠了一躬,伸过手来想替里子提行李。 “麻烦您特意前来真是不好意思!行礼很轻,我自己提着就行了。” “不客气!还是我给您拿行李吧!这边请!” 司机不由分说提起行李,向着台阶那边大步流星地走去。 里子在电话里已经谢绝让他们派车了,看样子他们还是派车来了。虽说坐出租车也能去酒店,可一想到他们为自己想得这么周到,里子心里还是很高兴。 司机好像已经被告知要去的地方了,他确认了一下酒店的名字,马上开车向日比谷方向驶去。 因为是星期天,丸之内的商务中心大街很冷清,唯有今天大街看上去有些百无聊赖。 “您是从京都来的吗?” 司机跟里子搭话。 “不管什么时候去,还是京都好啊!” “东京也很好啊!有这么多气派的高楼大厦,什么时候都可以去看戏……” “戏剧什么的,在京都不是也能看吗?” “不是的,在京都看不到。” 里子并不觉得东京这样喧闹的大城市有什么好,但在东京的话,不管是戏剧还是音乐会和职业棒球赛,只要是赛季什么时候都能看,里子觉得在这一点上东京很棒。在京都虽然也不是看不到,但机会很少。能在喜欢的时候去看自己喜欢的东西和迎合对方的时间去看,两者之间是天壤之别。不管是不是真的去看,想看就能看这一点,是生活在东京的人们的一种财富。 “去年春天去了夏威夷和京都,还在南禅寺附近吃了豆腐宴呢!” 里子礼貌地点点头,可她这会儿满脑子全是椎名的事情。 因为是星期天路上很空,车子没用二十分钟就到了酒店。 “真是太谢谢您了!” 里子边下车边想把纸包的礼物送给司机,可司机摆摆手拒绝了。 “我在下面的停车场等您,您要出门的时候让门童叫我一声就行了。” “不用了,到这里就行了!” “那可不成!专务吩咐我今天要一直陪着您!” “是吗?那就太感谢了!” 里子把礼物硬塞给司机,告诉他等一个小时左右,然后就走进了酒店。 按说房间应该是大野预定的,但是一间双人房。一个人睡一张双人床感觉有点儿怪怪的,或许大野觉得大床能好好休息吧!说实话,现在酒店的单人间太小了,连换衣服都不方便。 里子在房间里安顿好,马上给赖子打了一个电话。 “姐姐好!” 因为里子没有说自己的名字,赖子稍微停顿了一下才说话。 “是里子吗?你现在在哪儿?” “在新大谷,现在刚到!” 里子三天前告诉赖子要去东京,但没告诉她具体的时间。这次来东京只住一晚上,安排那么紧张,一是不知道有没有时间见面,再者也不愿打搅赖子姐姐的生活。还有,这次是来见自己喜欢的人的,里子对此心里有些愧疚。 “现在要去干什么?” “两点的时候去参加客人千金的婚礼,然后和东京的客人去吃饭。” “结束之后到姐姐家里来吗?” “我倒是很想去,可是不知道我这边几点才能结束……” “到家里来住就是了,为什么还要住酒店呢?”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星期天厚着脸皮到姐姐家里去,我怕打扰姐姐。”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想多了吧?” 说实话,里子对赖子的私人生活一无所知。从在京都的时候开始,里子就知道姐姐是那种规规矩矩、绝不肯随随便便的人,所以她不认为赖子会因为一个人在东京就生活糜烂。但是,里子听说过关于熊仓的事情,现在赖子是银座酒吧的妈妈桑,毕竟是个单身女人,或许她身边会有一个合适的男人。 里子并非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只是未曾亲口问过姐姐。和姐姐虽然只差两岁,但里子觉得姐姐经历过很多人生大事,同时也觉得姐姐不易接近。 “和客人吃完饭以后给我打电话吧!反正我一直在家里待着。” “真的合适吗?” “那还用问!今天不是星期天吗?” 里子以为正因为是星期天姐姐才可能和男人约会,可看样子并不是自己猜想的那样。 “稍晚点也没关系吗?” “几点都行!” 放下电话,里子呆呆地坐在那里百思不得其解。自己这个有夫之妇特意从京都跑到东京来见一个喜欢的男人,而孤身一人的姐姐却悄无声息地在屋里憋着。如果姐姐知道自己来见椎名,她会说些什么呢?里子忽然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做一件很任性的事情,她默默地抬起头,看了看窗外。 在午后明亮的阳光里,高楼大厦鳞次栉比,能看到远处的高速公路。每次看到高速公路,里子都有一种真正来到了东京的实感。 “不行!得快点儿!” 里子自言自语地给自己鼓鼓劲儿打打气,然后开始穿和服。 穿好和服,站在镜子前面正照着看的时候,椎名来电话了。 “欢迎你来东京!” 或许是因为都在东京的缘故吧,椎名的声音听起来很近。 “您连车都给我安排好了,真是非常感谢!” “今天晚上七点过去接你,可以吗?” “好的,我在这里等着。可是,椎名先生真的方便吗?” “当然了!那么七点见!” 电话就那么挂断了,里子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一笑。 “来东京真是太好了!” 婚宴是从下午两点开始在酒店最大的“平安间”举行的。不愧是大商社社长的千金和一流电器制造商创始人的公子的婚礼,场面极尽豪华。主桌上坐着的是里子只在照片上见过的政治家和财界人士,还能看到有名艺人的面孔。 岩佐社长看见里子稍显吃惊地哦了一声,嘴里说着“欢迎你来”,走过来握住了里子的手。社长夫人也喜不自胜,连连感谢里子不顾路途遥远来参加婚礼。 里子在休息室和会场里遇见了好几个熟识的人。他们都是茑乃家的客人,看见里子过来说话,脸上满是怀念的表情。里子觉得不虚此行,这次东京来得很有价值。 “你母亲还好吗?” 大家都一定会先问问母亲的情况,然后夸里子变漂亮了。其中也有马大哈的人,竟然漫不经心地问里子是否还是单身。 即使在绅士淑女里面,里子的美貌也很出众。 一切按照计划进行,婚宴从两点开始,大约两个小时就结束了。里子临走时再次给岩佐社长打了招呼。刚走出会场,一个食品厂家的专务就过来问里子“要不要出去喝点”,里子礼貌地谢绝,进了衣帽间,在那里又被建筑公司的社长邀请去喝酒。刚才这些人都是茑乃家的客人,里子都认识。 里子谢绝了所有的邀请,坐上一直在那里等着的包租车,回到了酒店。 稍微休息了之后洗了淋浴,穿上了白色的夏大岛和服。正在系带子的时候,大野打电话来了。 “我和专务现在在一楼的大堂!” “不好意思!我马上下去,请稍等一会儿!” 里子慌忙系上带子,用细绦带束紧。打扮停当之后又照了照镜子,然后提着一个纸袋子走出了房间,那个纸袋子里面装着她买来做礼物的领带。 下了电梯走到正面的大堂,发现椎名和大野两人正在前台的左边站着。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里子鞠躬致歉,椎名笑着点了点头。 “事情都办完了?” “是的,这下子我解放了!” 椎名穿了一身麻质夏装,系着一条茶色的领带。大野则穿着藏蓝色的西装。 “这样看来又漂亮了几分,大家都在看,还以为是哪里的美女呢!” 或许是里子一身和服格外引人注目吧?确实有四五个人正看着这边。 “一直不敢相信里子姑娘真的能来,直到亲眼看见你!” “千代菊姑娘来不了了,她让我务必代她问候两位!” “虽然有点儿遗憾,但主角来了一切都好!” “您可真会说话!” 里子娇嗔地轻轻瞪了椎名一眼。 “因为今天是星期天,那些比较别致的店都休息了。所以我们商量好在酒店里吃饭,不知里子姑娘意下如何?” “好的,在哪里吃我都无所谓。” “有日餐、西餐和中餐,也不知道到底吃什么好。平时总是吃日餐,估计早就厌烦了,所以我们决定吃西餐,大仓酒店上面有个叫新纪元的西餐厅,已经订好了。” 下午的婚宴上也有西餐,但和椎名一起的话,吃什么都行。 “那么咱们这就去吧!” 在大野的催促下,里子夹在两个男人中间向酒店出口走去。 因为是周末的晚上,酒店大堂里都是一家一家的。里子瞬间想起了菊雄,为了马上驱走这个念头,她对椎名说道: “一来到东京,总觉得一下子解放了似的!” “你也最好彻底放松一回!” 椎名他们坐着来的那辆车正在酒店门前等着。大野坐在前面的副驾驶座上,里子和椎名挨着坐在后排座上。 “那么说,千代菊姑娘这下子也见不到她昼思夜想的玉三郎了!” “就是!她一直很想来,一个劲儿地说这次太遗憾了。” “里子姑娘要去看戏吗?” “我倒不怎么想看戏!” 里子很想说我是为了见你才来的,但她抑制住那种心情,双眼看着霓虹闪烁的前方。 “新纪元”特意为他们安排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很是安静。里子坐在桌子的一边,椎名和大野并肩坐在对面的一边。 “请问三位吃什么?” 三人刚坐下,服务员就走过来把菜单递了过来,但是里子没有什么食欲。一个原因可能是因为下午的婚宴几乎全是西餐,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或许是因为里子见到椎名很紧张。 冷盘点了勃艮第香草汁焗蜗牛,酒类点了葡萄酒之后,椎名点了一道汤和诺曼底小牛肉,里子也跟着点了同样的东西。 “那么,里子姑娘一路辛苦了!” 在椎名的提议下,三人轻轻碰了碰杯。 “从京都来到东京,乱哄哄的很烦吧?” “没有的事儿!今天很安静。” “那是因为今天是周末的缘故,平时可不是这个样子!” “可是,东京这么大,真是挺好的!” “是吗?我们觉得东京太大正是问题所在!” “您说的有道理,东京这么大谁也碰不上!” 听里子这么说,椎名和大野一起大笑起来。 若是在京都,像现在这样三个人一起吃饭的话,第二天就传遍街头巷尾,妇孺皆知了。在京都,热闹场所和像样的餐馆就那么有数的几家,去吃饭的话一定会遇上某个熟人。 “确实,在这一点上东京或许真的不错。” “对了,这个东西,也不知道您喜欢不喜欢。” 里子把放在旁边的装着领带的小盒子拿出来递了过去。 “我觉得这个给椎名先生,这个给大野先生比较合适。” 两个人向里子表示感谢,把礼物接了过来。 “可以打开吗?” “当然可以!您如果不喜欢的话还可以去换。” 礼物是三天前在京都的百货商店买的,选来选去花了半天时间。两条领带都是西阵织,送给大野的那条很快就决定了,是一条带小碎花图案的领带。唯有给椎名的那条,里子想来想去总是拿不定主意,最后决定买那条蓝底带白色松叶图案的领带。 “这个太好了!” 大野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盒子,把领带拿出来在胸前比量。 “大野先生总是系那种素气的领带,我觉得偶尔系一条颜色亮丽的领带也不错。” “我早就想要这么一条,太好了!” 大野欢欣鼓舞的样子,好像很满意这条领带,说实话,大野那边喜不喜欢都无所谓,关键是椎名这边。 “您中意这条领带吗?” “颜色很素净,图案很美!你看怎么样?” 椎名也把领带挂在胸前比量了一下。 “下次去京都的时候我就系这条领带!” 里子只想送领带给椎名,大野不过是个多余的陪衬。大野也不知道明白还是不明白,兴高采烈地对里子说: “好久没有女士送我领带了!” “怎么会呢?大野先生那么帅!” “还是里子姑娘看男人有眼光!” “我这还算有看男人的眼光吗?” 也不知为什么,里子在大野面前可以轻松自如地谈笑风生调侃戏谑,而在椎名面前别说妙语连珠了,连话都说不流利。 服务生倒上葡萄酒,把汤端来了。里子回想着以前学过的西餐礼仪,喝汤不能出声,用汤匙从后往前舀起,喝得小心翼翼。 因为里子就是经营料亭生意的,若是日本料理的话她很懂餐桌礼仪,但说起法国料理她就没什么自信了。特别是和自己喜欢的人相对而坐的时候就更紧张了。 正在喝汤的时候,椎名好像忽然想起来似的说道: “上次来日本的威廉姆斯副社长来信了!” “您说的是我陪着漂流保津川的那位先生吗?” “是的!他在信中说,那次漂流非常愉快,尤其是那位穿和服的女士娴雅美丽,让我务必向你问好。他还说,你若有机会去美国,请你一定到他家里去。你去过美国吗?” “只去过欧洲,美国还一次没有……” “那么下次专务去美国的时候,你可以跟着一起去啊!” 听大野突然那么说,里子很惊讶,大野却一脸认真地说: “你要是穿着和服去,美国人会像蚂蚁一样排成一大串跟在你身后!” “那也太丢人了!” “不管怎么说美国还是很有意思的!欧洲是一位安睡的老人,而美国则生机勃勃,充满了动感和活力。” “那不就像东京和京都嘛!” “可以说比较近似吧!说这话可能对不住京都人。” “那有什么对不住京都人的?您说的一点儿不错!” “不过,在东京这种乱哄哄的地方待久了,就会想念安闲的京都。” “同样的道理,在京都这种闲适的地方待久了,就会羡慕东京这种热闹的地方。” “那么咱俩换换吧!” 看到三人开怀大笑,服务生走过来给每个人的杯子里倒上了葡萄酒。也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葡萄酒,里子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喝葡萄酒,可今天的葡萄酒喝得特别舒服爽快。 可是,里子的菜只吃了一半。 “是不是不太喜欢?” “不是的!下午刚吃过,肚子满满的吃不下去,不好意思!” 服务生撤下盘子,把甜品端了上来。刚吃完甜瓜,大野就站了起来。 “见一面不容易,可是我有点事儿,先告辞了!” “啊?您这是怎么了?” “有份报告明天之前必须交上去……” “真的吗?” 里子看看椎名,椎名也点点头。 “按计划他要在明天的部长会议上发表。” “每月的第一个星期一是例会,要是别的日子,我陪你到几点都没问题!” “是吗?您这么忙还劳烦您出来陪我,真是不好意思了!” “不客气,今天真的很愉快!那么,这个礼物我就收下了!” “多谢您!下次一定到京都来!” “月底可能会去,到时候一定去叨扰!” 大野说完,给椎名鞠了一躬,说了声“我先走了”,转身就走开了。 只剩下两个人了,里子忽然变得不安起来。 刚开始在酒店大堂见面的时候,觉得大野就像个灯泡碍手碍脚的,可实际上亏了大野在场才能聊得那么开心。如果只有自己和椎名两个人的话,也没有什么话可说,说不定刚才一直在低着头。 “大野先生真的没事儿吗?” “他今天一开始就说要早点回去。” “大野先生那么忙,真对不住他!” “这点儿事你不用放在心上。” 这种情况,往往是其中一人很知趣地先离开,里子觉得现在的情形好像也是那个样子,但并不觉得椎名和大野两人事先约好了在那里演双簧。 “换个地方去喝点儿怎么样?” “专务没问题吗?” “我是没问题!” 喝完最后一杯咖啡,椎名告诉服务生要走,然后站了起来。 里子跟在椎名身后走,她这会儿才发觉自己对椎名的私生活还一无所知。这个人到底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和什么样的家人一起生活呢?星期天他一般都干什么呢?现在想想,自己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再去酒店的酒吧可以吗?” “我去哪里都……” “这里也有酒吧,但是关门太早了,我们去新大谷吧!” 椎名说完,向在酒店正面等客的出租车招了招手。 两个小时前,三个人就是沿着这条路来的,这会儿是两个人顺着来路往回走。里子察觉两人现在要去喝酒的地方正是自己住的那家酒店,心里感到一丝紧张,她默默地看着灯光交织的前方。 不多会儿,一座白楼在夜空下浮现出来,出租车到了酒店新馆的入口。从那里坐电梯上到六楼,穿过两排时装店夹着的通道就进了酒吧。 酒吧虽然很小,但红色的地毯配上灰色的墙壁,聚光灯似的灯光营造出一种沉静的氛围。两人在头上的包厢里坐了下来。 “你想喝什么?” “椎名先生想喝什么?” “我喝白兰地!” “天啊!那么我也喝白兰地!” 里子点好酒去了洗手间看了看自己的脸,或许是因为刚才喝了葡萄酒的缘故,眼圈儿和脸颊稍微有点儿泛红。 “我现在这么做真的好吗……” 里子对着映在明亮的镜子上的自己的脸问道。 “不过是两个人在一起愉快地喝点儿酒而已。” 里子在那里自问自答。 “真的只是如此而已吗?” 她又重新问自己。 “当然只是如此而已了!” 里子自己回答自己的问题。 “偶尔有那么一个晚上伸展一下翅膀放纵一下不也很好吗?” 里子小声自言自语。 洗手间的门开了,一个妇人走了进来,里子用唇笔稍稍抹了一下口红,走出了洗手间。 回到座位上,里子发现台子上摆着两杯白兰地。 “那么我们干杯!” 两个人再次举起酒杯轻轻一碰。客人们都在静静地交谈,只有右侧钢琴的声音在酒吧里缓缓地流淌。 “你一定很累了吧?” “不累……” 里子摇了摇头,可想想这一天确实挺累的,早上八点从家里出来,一直穿着和服紧张了一整天。 “给家里打电话了吗?” “为什么要给家里打电话?” 里子忽然觉得自己被当成了一个小孩子,气鼓鼓地喝了一口白兰地。 “根本没那个必要!” 椎名点了点头。 “京都你们家的店今天休息是吧?我经常想,休息的时候那个大宴会厅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也没什么特殊的样子,空荡荡地像个鬼屋。” “可是,你们能住在那样的地方真让人羡慕啊!” “不管是那个房子还是京都我都待够了。” “能住在那么气派的房子里不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吗?” 听椎名的口气有点儿责备自己的意思,里子更想反驳了。 “我觉得能像姐姐那样,把料亭和家里的事情都忘了,自由自在一身轻松该有多好啊!” “那么说你姐姐在东京是吧?” “她在银座开酒吧。” “因为以前听人说起过,所以就问你母亲那个酒吧叫什么名字,结果你母亲说那么个小酒吧不去也罢。” “母亲其实心里很惦记姐姐,只是嘴上逞强罢了。” “那是你母亲在说逞强的话吗?” “像母亲那种老派的人,还是摆脱不了那些老观念,认为在银座开酒吧这种事情是那些女招待干的,是很丢人的事情。” “女招待这种叫法可是够过时的了!” “母亲就是现在去了酒吧,仍然把酒吧女郎称为女招待。” 椎名苦笑着喝了一口白兰地。那是一种安静的柔和的笑容。 “椎名先生,您想到姐姐的酒吧去看看吗?” “如果你给我带路的话,我倒是很想去看看……” “就在银座的并木通大街上,酒吧的名字叫雅居尔。我也只去过一次,今天好像是休息。” “在东京,到了星期天那些像模像样的店都休息,你要是平常的日子来的话,我可以领你去更让你满意的地方。” “真的吗……” 见椎名在淡淡的灯光里点头,里子觉得越来越懒得回京都了。 “我也想一直在东京待下去!” “那明天再住一晚上吧!” “那样的话,椎名先生能给我带路吗?” “当然了!” “那样的话,我也可以领您去我姐姐的酒吧!” 里子此话刚一出口就改变了主意。 “可是,我不能带你到姐姐的酒吧里去!” “为什么?” “椎名先生要是喜欢上我姐姐就坏了!” 里子说完,连忙用手捂住了嘴。这句话虽然是无意间说出来的,可那显然是自己对椎名的一种心情告白。 里子正在惊慌失措后悔自己说过头了,椎名却在那里微笑,好像根本没把里子的这句话放在心上。里子的胆子稍微大了一点儿。 “比起我这种胖墩墩的丑女人,椎名先生一定更喜欢那种身材苗条的人吧?” “你要是丑女人的话,别人会是什么呢?你不觉得这样说有点儿奢侈吗?” “姐姐虽是自己人,可她和我不一样,气质雍容华贵,身材好得让人嫉妒。” “若是你的姐姐的话,一定很漂亮!” “椎名先生能向我保证,真的不会喜欢上姐姐吗?” 也不知为什么,里子总觉得椎名身上有一种大度和气量,自己情不自禁地想向他撒娇,觉得不管自己提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因为对方是自己喜欢的人当然会紧张,可里子还是禁不住什么都想说。 “姐姐来了东京,我却不能离开京都。” “但正因为那样,你才继承了茑乃家那么气派的料亭啊!” “我不是想继承家业才继承的,因为姐姐走了,我只是没办法才继承了家业,我也有各种难言之隐、各种不容易啊!” “你说的我明白。手下有那么多人,客人也是各种各样。” “料亭就是这种生意,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比起这些,其实还有更让里子头痛的事情。母亲随着年龄越来越大,人也变得越来越任性,另外还有一个什么事情都不能依靠的丈夫。里子夹在他们中间,心神得不到片刻休息。里子很想让椎名听听她诉诉苦,可话说到那个份儿上,有点儿太明显太露骨了。 “如此辛辛苦苦忙忙碌碌,到底是为了什么?真是越想越不明白。” 里子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要是能把一切都忘掉,和椎名一起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该有多好啊!在一个静静的无人来打搅的湖边或海边的酒店里,能和椎名两人共度一段时光该有多么美妙啊!只要能和椎名在一起,哪怕不说一句话只是看看夜里的大海也好! “怎么了?忽然变得这么乖巧不说话?” “没什么!” 里子从幻想中醒过来,抬头看了看酒吧的深处。只看见弹钢琴的女孩子的半边脸苍白地浮现在淡淡的灯光里。 “椎名先生会跳舞吗?” “虽然跳得不好,稍微会一点儿。” “那好啊!下次带我去跳舞好吗?” “我的舞技实在谈不上带谁去跳舞,在赤坂有一家氛围不错的夜总会,不过那地方星期天也休息。” “明天能带我去吗?” “只要你没问题!” 椎名那么说,让里子心里很难受。如果是因为椎名那边的情况不能见面也就罢了,若是因为自己这边的情况不能见面的话,只能有一天空闲时间的自己就太可怜了。 “您跟什么人学过跳舞吗?” “没有,我自成一派,瞎跳而已。” “您虽然那么说,一定是让一个很漂亮的人教过您跳舞!” “你怎么会那么想?” “有个事情我一直想问您!您买了道明的细绦带,请问您是怎么知道那家店的?” “说起道明,那可是鼎鼎大名的老字号啊!” “不管多么有名,男士也没几个知道的啊!您竟然连店铺都知道,一定是和一个漂亮的人一起去的吧?” 里子尽管心里明白自己有点儿醉了,可她还是想和椎名纠缠一会儿。 “过去我曾在那附近住过,大学刚毕业的时候。” “那个时候一定受很多女孩子喜欢吧!” “要真是那样就好了!” 椎名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白色的鬓发在灯光里一闪,眼角堆起了细细的皱纹。眼角的皱纹好像是叫鱼尾纹吧!里子看着他眼角的皱纹,感到了一种经历了岁月沧桑的男人的深邃和温情,心里忽然涌上一种莫名的安堵感。 菊雄的那张呆板而毫无特色的脸当然不会有那种皱纹。菊雄没有鱼尾纹是因为他还年轻,里子尽管心里明白,可她还是情不自禁地想拿菊雄和椎名来比较。 “椎名先生的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是个极其普通的女人。” 看着椎名面无表情地回答,里子虽然还想继续往下问,但她感到有点儿害怕,所以就沉默了。 “我好像有点儿醉了。” “给你要杯冰水吧!” “不用了……” 里子沉浸在一种惬意的微醺里轻轻地摇了摇头,椎名问道: “咱们该走了吧?” 里子一激灵,抬起脸来问道: “现在几点了?” “十一点了。” “您是不是该回去了?” “我倒是无所谓,你一定累了吧?” 里子的心里忽然溢满了莫名的悲哀。确实累了,但可能的话还想就这样一直待下去。里子不想失去现在这片刻的宝贵时光,难道他不明白自己的这份心思吗? “那么咱们走吧!” 椎名拿起账单站了起来,向收银台走去。看他走路很稳当,那步伐没有丝毫醉态。难道这个人总是这样冷静、这样稳如泰山吗? 出了酒吧右边就是衣帽间,再往前走就是电梯间了。 “我送你回房间吧!” 椎名边走边说,里子沉默不语。 如果说“不用了”,他可能就这样回去了。在这个人的温情里面,好像总有清醒的一点。里子对他这种清醒很生气,但她出于一种好奇心,越来越被他的那种冷静所吸引。 电梯来了,两人默默地走了进去。里子的房间在十五楼,电梯到了十楼的时候有客人出了电梯,电梯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了。里子紧张得身体都僵硬了,椎名却什么都没说。在十五楼下了电梯,出了电梯间往右走二十米左右就是里子的房间了。 把房间钥匙插进去,把门稍稍往里推开一点,里子回过头来。 “今天承蒙您款待,真是太感谢了!” “我说过好几遍了,因为是星期天,也不能领你去个像模像样的地方……” “没有的事!我真的很高兴!” “那就好!” 如此近距离面面相对,里子发现椎名身材原来这么高大,自己只能到他的肩膀。就这样四目相对,椎名说道: “那么……” “晚安!” 里子鞠躬行了一个礼,慌忙把椎名叫住了。 “我说……明天再住一晚上可以吗?” “能行吗?” “嗯……” 见里子慢慢地点点头,椎名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今天晚上跟母亲说。” “那我明天带你去更好的地方!” “真的吗?不会跟您添麻烦吗?” “没事儿!那么明天是你打电话到公司,还是我给你打电话?” “不碍事的话,还是我打给您吧!” “好的,明天见!” 见椎名伸出手来,里子也不由自主地把手伸了过去。椎名用力握住了她的小手。 “晚安……” 里子话音未落就跑进了房间,她不愿看到椎名离去的背影。 这下子成了一个人了,里子这会儿才真的感到了疲劳。 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十一点多,一直穿着和服确实很辛苦。里子解下带子,脱掉和服只剩下里面的长衬衣,坐在椅子上长舒一口气,但她的心情仍然兴奋不已。 里子一直有些担心和椎名的两人之夜,没想到过得如此轻松愉快。并且还把明天的事情约好了,这让里子的心情有了一种张力。 刚才分手的时候,若是因为自己瞬间的踌躇而没有说再住一晚上的话,两个人或许就那样分别了。夸张点说,那或许就是命运的分界点。 但是,唯有一点遗憾的就是,提出来再住一晚的是自己而不是椎名。那种情况下,提出邀请的当然应该是男人。男人同意了还算好,如果男人拒绝了,让女人情何以堪?这种话竟然要让女人说出来,这样的人是不是有点儿太怯懦了? 但是,椎名或许认为提出那种邀请有点儿不合适。之所以这么说,当里子提出再住一晚上的时候,椎名高兴地点头就是证据,他还问里子真的可以吗。 那表情绝非勉强表示同意。他虽然也希望自己多住一晚上,但是没能说出口。因为女人替他说出来了,他才长舒一口气。 实际上,当里子在酒吧里小声嘀咕说“想在东京一直待下去”的时候,是椎名提出的邀请让她明天晚上再住一晚上。不管是吃饭的时候还是在酒吧里的时候,这句话他说了好几次:“若不是星期天的话,本可以带你去更像模像样的地方。”今天是星期天好像让他相当遗憾。 不管怎么说,明天还能再见面。 想到这里,里子的心情自然而然地欢快起来。如果现在穿着荷叶裙,里子很想轻轻抓着裙摆在地上转圈儿。 只可惜现在没有穿裙子,里子把叠好的带子缠在腰间转了几圈儿。 里子这会儿欢欣鼓舞地在房间里转圈儿,这件事情不管是椎名还是母亲阿常都不知道,当然菊雄也不知道。里子有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只属于自己的秘密,想到这里,里子忽然觉得自己好像飞进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她甚至感到了几分自豪。 但是,只穿着长衬衣再次坐到椅子上的时候,里子忽然为明天的事情担心起来。 “竟然给椎名做出了那样的约定,怎么给母亲说才好呢?” 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跟母亲说的是只在东京住一晚上,星期一的傍晚之前一定回去。社长千金的婚礼不可能延期,又不能说为了见椎名再多住一晚上。 “怎么办?” 里子对着镜子问,可是镜子里的那张脸什么都不回答。 “这可愁死我了……” 里子又站起来,在房间里转圈儿。走到门口,又去瞅瞅浴室,然后走到窗边拨开窗帘看看外面。 视线越过酒店院子里的黑魆魆的树丛,可以看到大楼静静地伫立在夜色里,远处的高速公路就像一条光带伸向远方。看着灯火辉煌的夜景,里子忽然想起了赖子姐姐。 今天刚到东京的时候,告诉姐姐回酒店就给她打电话,自己彻底把这件事情忘了。不,与其说是忘了,莫如说自己的脑子被别的心思塞满了更合适。 里子从包里拿出记事本,找到电话号码,拨通了赖子公寓的电话。 短促的呼叫音之后,赖子马上接起了电话。 “姐姐!不好意思!没想到和客人吃饭吃到这么晚……” “我估计就是那么回事儿!你能马上过来是吗?” “可是,我把和服带子都解下来了。” “什么呀!你不是说要来吗?我一直没睡觉等着你呢!” “太抱歉了!真是对不住姐姐了!可是我真累坏了!” “明天几点回去?” “本打算坐明天中午的新干线回去,可是……” 里子稍微停顿了一下,鼓足勇气对赖子说道: “姐姐你听我说啊!可能的话,我想再住一晚上……” “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没有什么事情,我只是忽然不愿回京都了。” “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什么事情都没遇到,好久没来东京了,到了这里心情很放松,我想要是能再待两三天就好了。” 突然听里子说不想回去,赖子可能很吃惊,一时间沉默不语。 “我再住一晚上好吗?” “你跟菊雄和母亲说了吗?” “还没说……” 赖子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忽然用探听的口气问道: “里子,你和菊雄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没,没有什么……” “那为什么忽然这么说呢?” “我只是想稍微放松一下而已嘛!” “那么,你跟菊雄和母亲说一声不就是了嘛!” “你说的也是,可是母亲会说什么呢?” 里子沉默,电话那头的赖子好像在考虑什么,也不说话。里子没办法,只好先开口了。 “姐姐给我想个好借口!” “明天店里不忙吗?” “虽然有几桌宴席,但是缺我一个人也没什么关系,我只多待一天就行了!” 里子听见姐姐在那头一声轻轻地叹息。 “真的没有其他理由了吗?” 里子握着话筒默默地摇了摇头,赖子是个直觉很灵敏的人,莫非被她察觉到了什么?里子凝神屏息大气都不敢出。 “说忽然病了怎么样?说感冒了的话不能马上好,就说胃痉挛或拉肚子怎么样?” “说拉肚子太恶心了!” “那就说胃痉挛怎么样?” “好啊!那样的话谁也看不破!还是姐姐聪明!” “这种小聪明被你夸奖算什么呀!” “那么,姐姐明天能替我给家里打个电话吗?” “让我打吗?” “求求姐姐了!” 里子把话筒贴在耳朵上给赖子鞠躬。 “你和菊雄之间不会真有什么事吧?” “什么事都没有!今天这么晚了我这就睡觉了,明天中午去姐姐那里!” “看你兴致好高啊!” 听赖子在电话里苦笑,里子也不管那么多。 “好了吧姐姐!真的非常感谢!别忘了明天给家里打电话!” 里子对赖子说了声晚安,把电话放下了。 第二天早晨,里子醒来看了看床头柜上的座钟,时间刚刚过了八点。 在京都从未睡到过这么晚。今天之所以有点睡过头了,一是因为昨天晚上太累了,另一个原因是早上没有听到母亲阿常起床的声音和走街串巷卖东西的声音。 即使如此,里子还是出于平时养成的习惯,开始考虑今天一天的日程安排。等发现自己这是在东京的酒店的一个房间里,里子才舒了一口气。 虽然已经是早上八点了,但因为被厚厚的窗帘挡着,所以房间仍然像夜里一样寂静。里子躺在宽大的双人床上,尽情地舒展了一下四肢,情不自禁地小声自言自语。 “真好啊……” 一个人待在酒店里,里子切切实实地感到自己这是离开京都了。忘掉丈夫,忘掉母亲,忘掉茑乃家这个老字号,忘掉一切,在这里舒舒服服优哉游哉地生活下去,该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啊!但实际上说不定是另一个样子,在这里过了没几天就开始寂寞,想马上回到京都。 为了多享受一会儿无拘无束一个人的自由,里子在床上又躺了一会儿,可她的脑子自然而然地被椎名的事情占满了。 昨天晚上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里子还感到了某种不安,看样子那是自己杞人忧天了。虽然椎名最后把自己送回了房间,可只是握握手就那样回去了。里子的右手上这会儿还残留着和椎名握手时的感触,椎名往回走的时候干脆而爽快,很像他本人的风格。 从那以后,他是不是就直接回家休息了呢?他的生活虽然无从得知,这会儿都八点了,是不是已经起来吃饭了?那么一个热心工作的人,也可能已经到公司去了。 想到这里,里子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在催着自己,她再也躺不住了,从床上爬起来,洗了个淋浴。然后穿上和服,拉开窗帘,给地下的美容室打了个预约电话,说好九点半去做美容。 昨天晚上虽然对椎名说要再住一晚上,可说实话,里子现在还在犹豫不决。 能不能骗过母亲和丈夫呢?里子感觉没有信心。还有一个更大的担心,椎名那么忙,再住一晚上会不会给他添麻烦呢?既然是按照住一晚上的计划来东京的,或许应该按照计划回去。 正在里子犹豫不决的时候,九点多一点儿椎名来电话了。 “已经起来了吗?” 虽然昨天只在一起待了一晚上,椎名的声音听起来比往常亲切多了。 “昨天晚上真是多谢您了!” “今晚还能再住一晚上是吗?” “椎名先生,您那么忙,真的不打搅吗?” “没关系的!今天本来就是那么打算的。不过,白天稍微有点事儿,我估计晚上六点左右才能去酒店接你。” “我几点钟都无所谓,您千万不要勉强!” “今天晚上带你去个稍微像样点儿的地方,白天你就好好休息休息吧!” “可是,真的没关系吗?” “酒店那边我已经说好了再续一天,那么回头见!” “那就谢谢您了!我在这里等着!” 里子放下电话,刚才脑子里的那种犹豫此刻无影无踪了,她已经彻底想好了,再住一晚上。 九点半的时候,里子在门把手上挂上了“请打扫房间”的牌子,然后去了美容室。 因为是第一次去,里子还担心能不能把头发做好,结果美容室几乎是完全按照她的希望给她做好了头发。出了美容室,里子上一楼的咖啡厅喝了杯咖啡,然后打出租车去了赖子的公寓。 赖子的房间依旧窗明几净,每个角落都打扫得很彻底,可谓一尘不染。在京都的时候,赖子就是个喜欢打扫卫生的狂魔,那种洁癖到了东京也丝毫没有改变。 “姐姐!你家收拾得可真干净!” 里子在感叹的同时还有一个多余的担心,姐姐这么爱干净,即使有了男朋友也没法放松,更别说生孩子了。 “里子喝咖啡吗?” “刚才在酒店喝过了,给我来杯果汁吧!” 赖子上身是橘黄色的衬衫,下面穿了一条白色的牛仔裤,她这会儿正站在洗碗池边上往玻璃杯里倒果汁。她这身打扮好像很随意,其实透着一种潇洒和俏皮。 “从后面看也很漂亮啊!” “你又在那里说什么呀!你不要说我,里子妹妹现在真是变漂亮了!是不是有了喜欢的人?” “要真有那么一个喜欢的人就好了!” 里子口气很冷淡,可她的脸却一下子红了。幸亏赖子站在水池那边背对自己,所以没有察觉。 “我问你,今晚真要再住一晚上吗?” “不好意思,求姐姐给母亲打个电话吧!” “不是先给母亲打,难道不是应该先给菊雄打吗?” 赖子把自己的咖啡和里子的果汁放在茶几上,抬头看着里子说道。 “既然要打电话还是早点打比较好!要不还按咱们昨晚商量好的,就说你胃痉挛?” “好像那个借口不错!那就麻烦姐姐了!” 里子双手合十,赖子轻轻地瞪了她一眼说道: “我替你打这个电话,话费可是贵噢!” “下次姐姐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赖子把电话拉到跟前,仰起头稍微考虑了一下,然后下定了决心似的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呼叫音响了几声之后,好像是哪个服务员接的电话,赖子报上自己的名字,让对方去喊菊雄来接电话。 里子大气不敢喘,心想比起母亲来,菊雄比较容易糊弄,结果还真是菊雄本人接的电话。前些日子回京都给铃子过七周年忌的时候给菊雄添了不少麻烦,赖子首先对上次的事情表示感谢,然后忽然压低声音说道: “我有个事情要告诉你,里子从今天早晨起忽然肚子疼,让医生出诊来给她看了看,医生说是胃痉挛,最后打了点滴。” 赖子撒谎一点不结巴,里子听得目瞪口呆。 “倒也没吃什么坏了的东西,也不发烧,我想可能是因为天这么热,一大早就从京都出来,又是参加婚礼什么的,太紧张了……什么?你不用来!” 菊雄在电话里好像说要来东京,里子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 “休息一天就好了,里子说明天早上就回去……是的!不用担心!等情况稳定了里子会给你打电话的。就这么个情况,里子要晚一天回去……不,不是那个意思!” 见赖子摇摇头,接着又点点头。 “是的!不用担心!记得向母亲问好!那么你也保重,再见!” 听赖子打完电话,里子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赖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道: “电话打完了,菊雄说知道了,一切拜托!” “姐姐真是太好了!小妹感激不尽!我记着姐姐的大恩大德!” 里子再次给赖子低头行礼。 “可是我心里挺愧疚的,菊雄那个人,我说啥他就信啥!” “那又怎么样?我也想偶尔放松一下嘛!” “你说的我明白!今晚怎么办?吃饭的话,我可以陪着你!” “姐姐不用操那么多心!我和客人在一起。” “我怎么觉得有点儿奇怪啊!里子,你不会是喜欢上那个人了吧?” “没有的事!你要是怀疑我的话,今天晚上,我可以带那个客人到姐姐的酒吧里去!” “那倒是用不着!不过,你可不能慢待了菊雄啊!” “我知道!” 里子一边点头一边在心里嘀咕,赖子姐姐说话怎么和母亲一个腔调呢?她稍稍有些失望。 到了约好的六点钟,椎名到酒店来接里子。还以为他是一个人呢,原来大野也一起来了。知道了是三个人一起出去玩儿,里子虽然觉得椎名有点儿可恨,但说不定这正是椎名耿直古板的地方。 “昨天晚上真是不好意思了!多亏里子姑娘再住一晚上,这下子我又能去喝酒了。” 大野那么忙还如此欢迎自己,里子很感谢他的这份热情。 椎名一边向车子那边走一边说道: “京都的宴会估计你已经不新鲜了,偶尔也去体验一下东京的宴会如何?在新桥那边有一家我比较常去的店。” 确实,里子对东京的花街一无所知,一直很想去看看。还有,她也想知道椎名平时在什么样的地方玩乐。 “大野先生,今天早晨的报告怎么样啊?” “总算应付过去了,看样子临时抱佛脚还是不行啊!被专务一通训斥。” “没有的事!你的报告相当精彩嘛!” 从两个人的谈话可以听出来,椎名也参加了今天早晨的部长会议,还听了大野的报告。 里子在美容室里舒舒服服地做美容的时候,男人们都在工作。 车子在新桥演武场前面的小巷往右一转,在一家叫“清川”的料亭前面停了下来。这一带好像是高级料亭一条街的样子,停着好几辆黑色轿车。 里子刚从车上下来,拉着艺伎的黄包车就从她身边跑了过去。她正好奇地看着远去的黄包车,就听料亭的总管高声喊:“里面请!” 包间是里面的一个房间,有八张榻榻米大小。里子被劝着坐上座,里子诚惶诚恐一番推脱,总算让椎名坐到了上座上。 上茶以后,五十来岁的老板娘马上过来打招呼,紧接着来了两位艺伎,一个叫喜和子,另一个叫安代。过了一会儿开始上菜的时候,又来了一个叫富久的女士。 她们好像和椎名、大野两人都很熟。 “晚上好!椎名先生,好久不见!” 她给椎名打过招呼之后转脸看着里子,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这位是京都茑乃家的小老板娘!” 听大野如此介绍,几个姑娘都再次向里子寒暄致意,不住地小声嘀咕说:“真漂亮!” 因为以前赖子姐姐曾用千福的名字在新桥做艺伎,里子本以为说出姐姐的名字她们可能会知道,没想到倒是艺伎们先明白了。 “要说是茑乃家的小老板娘,莫非是千福姑娘的妹妹?” 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法隐瞒了,里子只好点点头。 “真是春兰秋菊,虽然姐姐也漂亮,可妹妹自有另一种美啊!” 被女人们目不转睛地盯着看,里子实在没法安心吃饭,大野还装作什么都知道似的在那里喋喋不休。 “这个小老板娘下面还有一个漂亮妹妹,人称三朵金花!” “那么说,大野先生喜欢姐妹三人里的老几呢?” “要是她们能接受我,老几都行!” “那可够呛!顶多也就是老五吧!” 安代那么说,众人大笑。大野这个人,即使在这种场合好像也是个活宝的角色。 “千福姑娘很是文静持重,现在在银座开酒吧,好像事业很成功啊!” 听三位艺伎中最年轻的富久如此说,里子只是很冷淡地点点头。表面上都夸奖赖子长得漂亮事业成功什么的,可既然都是女人,话里面或许还隐藏着嫉妒和羡慕。 椎名不愧是个心思细密的人,或许他察觉到了女人们之间的这种微妙,马上改变了话题。 到椎名的宴会上去,里子发现她最佩服椎名的就是他能够照顾全场,经常改变话题,调节气氛,时刻注意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高兴,还能不露声色若无其事。比方说,谈起年轻人的话题,那些年长的艺伎没有说话的机会,只好干坐在那里默不作声。这时候椎名一定会和这个年长的艺伎搭话,问她“阿姐怎么想”。艺伎跳舞助兴的时候,一定会给伴奏的乐师们送上掌声,说:“各位辛苦了!非常棒!” 因为椎名是客人,里子认为他根本用不着那么费心思照顾别人,或许他是天性如此,忍不住要为别人着想吧!在这一点上,他和一喝醉就脱轨的大野稍有不同。 现在也是这样,椎名在给众人讲自己是如何的五音不全。他说在上小学的时候,每到音乐课,他只要被老师叫起来,就会惹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虽说是小时候的事情,可毕竟是很丢人的事情,他把过去的事情讲出来让众人发笑。 里子听他讲这些事情,发现祇园和新桥有很多不同点。在京都的祇园町,如果是前辈艺伎,别人会称其为什么“阿姐桑”,比如“千代菊阿姐桑”,而在东京则只称其为“千代菊阿姐”。 还有,在祇园町,不管是舞伎还是艺伎,如果应召到宴席上来陪侍,首先要给料亭的老板娘和前辈艺伎寒暄行礼,然后才给客人鞠躬说“欢迎光临”,而在东京这里,却先要给客人寒暄行礼。 或许在东京这边,前辈和后辈之间的身份差别没有祇园町那么严格和分明吧?里子发现,即使那些前辈的艺伎在那里默不作声,年轻的艺伎们照样没事儿似的笑语喧哗,吵吵闹闹。 还有和服也不同,在京都艺伎们穿一种叫“肩无地”的和服,肩部有图案的和服是绝对不穿的,而东京的艺伎们却穿得很花哨。 其中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在京都有舞伎,在东京却没有与之相当的雏伎或斟酒女。在东京或许没有几个从小就热衷学艺的女孩子吧?宴会因此有些冷清也是不能否定的事实。 料亭也是如此,京都的料亭是名副其实的料亭,主要是吃饭的地方,召来艺伎喝花酒寻欢作乐的地方是茶屋,茶屋会从专送外卖的地方叫点儿简单的饭菜或者给客人提供一点儿冷碟或简单的酒肴,而在新桥这样的地方,料亭好像逐渐两者兼具,既是料亭又是茶屋。 并不是说哪个好哪个不好,或许过去就有点儿不一样,每个地方也有每个地方的情况。 但是,里子还是觉得京都的花街更有风情。虽说有很多繁琐又烦人的规矩,上下关系也很严格而分明,但是,情趣这种东西难道不正是从各种严格的界限中催生出来的吗? 直到不久之前,里子还对京都的那种死板感到厌烦,可这会儿,她却想举起手中的旗子,判定食古不化的京都为胜方。 大家谈兴颇浓谈笑风生,三人从清川出来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 “到你姐姐店里去看看吧!” 三人坐进车里向银座方向驶去,椎名提议道。 “别处应该有可以歇口气的地方吧?” “好不容易来了,去看看吧!” 说句实话,里子并不想把椎名领到姐姐的酒吧里去。机会难得,虽然也想把椎名介绍给姐姐,可里子觉得如果让两人见面,椎名的心思会跑到姐姐身上去。虽然昨天晚上叮嘱过椎名即使见到姐姐也不要喜欢上她,可两人毕竟都住在东京,里子还是放心不下。 还有,赖子不太欢迎来自京都的客人,即使偶尔回京都老家也从未提起过让家里人给她介绍客人。既然她已经舍弃了京都,不愿麻烦老家里的人自不必说了,就连和茑乃家有关系的人,她都不太想见。 “不过姐姐的酒吧真的很小,没关系吗?” 明明是昨天晚上自己提出要领椎名去姐姐的酒吧,到了这会儿又改变主意说不愿去,就太说不过去了,所以里子决定带椎名去姐姐的酒吧。 在并木通七丁目的街角下了车,往右走五十米就看见一座楼,姐姐的酒吧“雅居尔”就在那座楼的四楼上。 现在刚过九点,或许是酒吧最拥挤的时间,酒吧里已经满员了,幸好有一组客人正起身要走。服务生连忙收拾好刚刚空出来的台子,三人刚坐下,出去送客人的赖子就回来了。 “晚上好!欢迎光临!” 见赖子给大家寒暄行礼,里子站起身来说道: “这是我姐姐,这两位是国际电业的椎名专务和大野部长!” “我妹妹没少给两位添麻烦,真是非常感谢!请问各位想喝点儿什么?” 听赖子征求大家的意见,大野使劲儿点点头,由衷地赞叹道: “天啊!真漂亮!比我听说的还漂亮!真不愧是里子姑娘的姐姐,果然美貌,我太震惊了!” “那么我就来白兰地吧!” 见椎名点了白兰地,大野和里子也都要了白兰地,赖子把客人的要求告诉了服务生。 “我先失陪一会儿!” 赖子跟三人说了一声就离开了。 六张台子都坐满了客人,酒吧里洋溢着欢声笑语。没有几个年轻人,看样子五十来岁的客人居多,其中还有满头白发七十来岁的客人。正面的右端有一个大花瓶,里面插满了百合花和玫瑰花,估计一个人都抱不过来。花瓶旁边有个姑娘在弹钢琴。 酒吧里虽然人声鼎沸很热闹,氛围却很沉静。 “真是个漂亮的人啊!” 看着在吧台前面和刚进来的客人应酬的赖子,大野又在那里小声感叹。 “和里子姑娘站在一起,真是绝代双娇啊!” “我和姐姐根本没法比!” “没有的事儿!你们俩春兰秋菊,各有各的美!” 椎名不偏不倚夸奖两姊妹,可他说的是真心话吗?里子心里有几分不安。 “打搅了!” 赖子刚离开,两个陪酒女郎走过来坐下了。她俩也很漂亮,可和赖子相比还是逊色几分。 “这位姑娘是不是和谁长得比较像?” 听大野这么说,两个女招待看着里子沉思。 “像不像这里的妈妈桑?” “是不是老板娘的妹妹?” 两个姑娘再次抬头看了看里子,小声嘀咕说:“真漂亮啊!” “好了吧!咱不说这些了!” 说实话,里子并不怎么喜欢别人拿自己和赖子比较。 或许是察觉了里子的心情吧,椎名借机改变了话题,劝两个陪酒女郎喝酒。 除了钢琴,好像还有麦克,一个四十五六岁的男人站在钢琴旁边唱了一首歌,接下来上去唱歌的人好像有点儿醉了,不光歌词含混不清,唱得也很烂。 “唱得真难听!这里毕竟是个很有档次的酒吧,最好不要让那种五音不全的人上去唱歌!” 邻桌的客人毫不掩饰地对过来换烟灰缸的服务生提意见。确实,作为酒吧来说,并不欢迎这样的客人在人前献丑,可客人想唱歌,酒吧总不能拒绝吧?服务生苦笑着连连点头。 那个人不一会儿就唱完了,只有椎名鼓了鼓掌。 椎名的那种善良让里子感到莫名喜欢。确实,刚才的那个人唱歌很烂,听起来很刺耳,可他毕竟在认真地唱。有感于那份认真执着而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鼓掌,里子觉得自己绝对做不到,但看着椎名如此善良、善解人意,里子心里感到一种莫名的温暖和慰藉。 “您平时都是在哪里喝酒?” 赖子又回来了,向椎名问道。 “你问我在哪里喝酒,其实也没有固定的地方。我还真不知道银座还有这么好的酒吧!” “平时还能更安静些,今天有点嘈杂,真的很抱歉!” “那有什么关系!我下次还会来的。” 两个男士貌似都很快乐,看着眉飞色舞的椎名,里子心里又不安起来,拼命把话题往自己这边拉。 “这个月岚山的鱼鹰捕鱼就要开始了,您要不要去看?” “我还没见过鱼鹰捕鱼呢!很想去看看!” “那您可一定要来啊!” 里子觉得还是把椎名请到京都去比较放心。 在雅居尔待了将近一个小时,从酒吧出来,大野提议再去一家,里子和椎名当然也不愿分手告别。 “有没有可以跳舞的地方啊?” 里子刚才就想找个地方发散一下心中的郁结。 大野和椎名商量了一下,三人上了正面的大街。 “就在附近,咱们走着去吧!” 这次去的那家店面朝大街,名字叫“拉莫尔”。虽然也是夜总会,但比雅居尔大多了,也有钢琴,关键是钢琴前面的场地很宽敞,四五对儿男女跳舞绝对没问题。 这个地方两人好像经常来,只见老板娘马上过来打招呼,紧接着三个女招待围着三人坐了下来。 里子在这里也是效仿男人点了白兰地,喝了几杯忽然醉意上来了。里子借酒壮胆,鼓起勇气对椎名说道: “陪我跳舞好吗?” 椎名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问里子“跳得不好可以吗”,然后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这支曲子叫《我只看见你》,可以跳慢舞。 椎名倒也不是跳得有多好,但他舞步很扎实,可以带着里子跳。面对他宽大厚实的胸脯,里子自然而然地想把脸埋进他怀里。 “累了吧?” 椎名边跳边用低沉的声音在里子耳边低语。 “不累!椎名先生呢?” “我也不怎么……” “明天一早又有工作是吗?” “我已经习惯早起了!” 椎名或许是个从不叫苦的男人吧。他和里子年龄差了将近二十岁,可陪着自己跳舞丝毫不见疲态。面对这样一个男人,里子不由地想起了儿时记忆中的父亲。过去的男人或许都像椎名这样内心强大、心胸宽广吧? “近期您不去外国吗?” “八月中旬要去欧洲。” “您可真够忙的!” 关于椎名的工作和生活,里子还想知道得更多。比如说,早上几点起床,在公司里做什么工作,见什么样的人等等,但说句实话,即使问了也没什么用,电脑之类的里子根本不懂。 里子这次见到椎名有一件事情想求他,昨天晚上就想说但没能说出口,这一会儿,趁着自己醉醺醺的好像能说出口来。 第一支曲子结束了,两个人跳第二支曲子的时候,里子鼓足勇气说道: “椎名先生,能不能送我一张照片?” “照片……可这段时间根本没有拍照片啊……” “一张总该有吧?” “没有一张像样的,很多都是和别人一起照的。” “您年轻时的照片我也想要,别人的部分我可以剪掉!” 椎名笑了,可里子不管那些。 “明天能给我吗?回家之前我可以到您公司去拿,您放在酒店前台也可以!” “能不能找到我都不知道啊!” “那么说您是要寄给我喽?” 椎名就那样一句话都没说。或许是他对里子突然提出的要求感到困惑,也或许是他对里子这个强人所难的要求感到惊讶。确实,对舞伴说想要对方的照片,被对方认为这是爱情的表白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里子忽然感到很羞臊,这或许不是普通客人和年轻女性之间该说的事情。 “没有的话就算了!” “我找找看!” “真的吗?” “即使照得可笑也请你不要见笑噢!” “怎么会呢?我会好好珍藏的!” 里子忘记了刚才的矜持的心情,这会儿马上又欣喜若狂了。 就那样喝酒跳舞,等醒过神儿来才发现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多了。银座的夜总会这个时间一般都要下班了。 “我们再去赤坂那边找一家吧!” 大野提议,但里子谢绝了。 再喝就真要醉了,再者说,他们两人明天还都有工作。就为了自己一个人,连续两个晚上拽着他们玩儿到这么晚,里子觉得很过意不去。说实话,被椎名拥在怀里跳舞,还让他答应了送自己照片,里子觉得这已经足够了。光这些,里子就觉得这趟东京来得很值。 “明天早上要早起吗?” “我准备坐上午的新干线回去。” 京都的家在里子的脑海里瞬间一闪,但她只觉得那是一个遥远的另一个世界。 回到酒店,里子马上解下带子,洗了一个淋浴。或许是因为今天傍晚才出的门,她并不觉得怎么累,只是觉得浑身发烫。其中一个原因或许是因为喝了白兰地,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和椎名共舞时的心跳和悸动这会儿还在她的身体里盘桓不去。 里子洗完淋浴,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然后拿起了电话。 因为在东京多玩儿了一天,明天一早必须坐九点左右的新干线回去,现在得打电话告诉家里,里子忽然觉得心情沉重起来。 这会儿即使打了电话,明天一早回去的话还是一码事,想到这里,里子又把电话放下了。但她又忽然想起了赖子的事情,于是就拨通了赖子公寓的电话。 现在才刚刚一点,说不定赖子还没有回去,没想到赖子马上接起了电话。 “姐姐已经回家了吗?” “是啊!今天晚上谢谢你了!” 赖子好像在感谢里子把椎名他们领到她的酒吧里去。 “是我该谢谢姐姐,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我明天一大早就回去了!” “一路平安!” “多谢姐姐!昨晚生病的事情你可要替我保密噢!” “我知道!” 赖子慢悠悠地说道。 “里子,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叫椎名的人啊?” “不是的!没有的事儿!” “你不用遮遮掩掩的,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赖子虽然没有陪他们坐,可关键的事情好像还是被她看穿了。 “喜欢上别人是你的自由不错,可要有分寸,你就到此为止吧!那样的人不行的!” “为什么?他是个很好的人,工作也很有能力……” “我知道!正因为知道我才说不行的!” 里子沉默不语,赖子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 “女人一旦喜欢上一个男人就完了!就像陷入深深的泥潭。还有,对方有妻子是吧?喜欢上有妇之夫,最后受损失的只有女人!” “你说的好奇怪!我怎么会受损失呢?我又没喜欢上他!” 里子说完,慌忙捂住了自己的嘴,这样说好像是自己不打自招。 “里子,你可是已经结了婚的人啊!你可要好好想清楚了!” 确实,自己已经结婚了,是个有夫之妇,喜欢上一个人,痛苦最多的或许还是女人。 但是,就因为是已婚,就要求一个人从一开始就放弃,是不是有点儿太过分了?那样就等于说,结了婚就永远不能喜欢任何人。赖子如此贬低爱上别人这个事情,那或许是年轻时受过伤害的赖子的偏见。 “姐姐,我并不是喜欢那个人,只是对他有好感而已。” “那样就好!你就到此为止吧!” 里子默默地点点头,眼睛发潮,眼泪不自觉地溢出了眼眶。 在东京的第三天早晨,里子八点钟醒来,像平时一样洗了淋浴,然后给京都的家里打了电话。 一开始接电话的好像是家里的女佣,紧接着菊雄接过了电话。 “不好意思!这么晚才回去,请原谅!” “那有什么关系!肚子疼怎么样了?” “昨晚打了一针,然后就睡了,根本就不敢动。幸好今天没事儿了。我现在还在酒店里,马上就往回走了!” 在打电话之前一直忐忑不安,可没想到对方一接电话,自己撒起谎来竟然一点儿都没结巴,里子自己都有点吃惊。 “真是辛苦你了!幸好没什么大事!” “店里没什么事儿吧?” “倒也没什么事儿,不过你不在的时候还是很冷清啊!” “好了!我会尽量早回去的,请你告诉母亲!” 里子担心母亲接电话又会问这问那,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可是,菊雄这个人到底老实到什么程度啊?和他在电话里说着话,里子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恶女人,心情愈发沉闷起来。 他要是再坏那么一点点的话也好啊!那样的话,夫妻之间还有点张力…… 里子知道自己的这种想法太任性,可丈夫的过分善良还是让她气鼓鼓的。 里子为了驱散这种郁闷的心情,穿上和服,开始收拾回去的行李。她把留袖叠好刚放进行李箱里,电话响了。 里子接起电话,原来是椎名打来的。 “昨晚你说的照片的事情,我找到了几张。” 虽然是在电话里,可从声音里就能听出来他很不好意思。 “太好了!我现在去拿吧!您已经去公司了吗?” “没有,这会儿正要出门呢!因为正好顺路,我顺道去酒店也可以!” “您到酒店来吗?” “估计要到九点半左右,你在房间里吗?” “好的,我在房间里等您!” 里子刚才还觉得自己是个恶女,此刻已经全忘了,她对着话筒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二十分钟后,里子收拾好了回家的行李。 虽然只在这个房间里住了两天,可里子觉得对这个房间依依不舍,房间明明空荡荡的,可里子觉得房间在挽留她,她好像听到房间在问她:“这就要回去了吗?” “我还会再来的!” 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着正要出门,这时候电话又响了。这次是一个很年轻的女性的声音。 “姐姐,原来你在房间啊!真是太好了!” 电话里传来了槙子的声音,可能是用公用电话打的吧,气喘吁吁的声音里还夹杂着汽车的噪音。 “姐姐来东京,打电话告诉我就是了!你可真够见外的!” “可是,槙子不是去伊豆那边了吗?” “去是去了,可是前天就回来了!今天早上给赖子姐姐打电话,她说你来东京了,我挺吃惊的,所以就给你打电话。” “真是辛苦你了!现在还是暑假吧?你可够早的!” “姐姐现在能见面吗?” “见面倒是可以,不过九点半的时候有人要来。” “是姐姐喜欢的那个人吧?我听赖子姐姐说了。她还说我和你都够愁人的,不过赖子姐姐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 赖子嘴可真够快的!这么早就把昨天晚上的事情跟槙子说了,里子心里很吃惊,但在电话里强装镇静。 “我现在在川崎,一个小时左右就能到酒店!” 槙子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不见也不好,里子和槙子约好十点在酒店大堂里见面,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里子想先把房费结了去了前台,但前台的工作人员坚决不收她的钱,说椎名先生已经嘱咐过了房费由他来结。 “那可不行!房钱我自己付!” 里子说了好几遍,可前台工作人员只是反复说:“我们是那样被吩咐的!” 里子心想,让人家领着自己去了好几家店,不光吃了喝了人家的,最后连房费都让别人付,这也太过意不去了。但是前台的工作人员如此坚持的话她也没什么办法。里子不再坚持,回到了房间。 回到房间,里子又整理了一下头发,正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背影的时候,椎名来电话说已经到了酒店大堂了。里子拿起行李和房间钥匙,再次确认了一下有没有忘东西,然后走出了房间。 到了大堂,里子看到椎名正站在柱子前面等着自己。 椎名今天穿了一套浅灰色的西装,还系着里子送给他的那条领带。里子先对昨晚的事情表示感谢,然后看着前台那边说道: “我刚才去了前台,连房费都让您来付怎么能行呢!” “没什么,那点儿小事儿就不啰唆了吧!” “可是,我真的没打算让您给我付房费啊!” “不说什么房费了,你先看看照片吧!要不咱去喝杯咖啡?” 椎名说完就快步向大堂右边的咖啡厅走去,里子边在后面追着说:“还是我自己来付吧!”椎名装作没听见,一屁股坐在了靠近咖啡厅入口的座位上。 “这样的照片,连我自己都觉得好笑,心想那时候怎么拍出这样的照片来?” 椎名递过来两张照片,一张是年轻时候照的,好像是去海边玩儿,照片上的他穿着衬衫和凉鞋,正满脸笑容地坐在一块岩石上。另一张好像是最近照的,手里提着旅行箱,正站在大厦的门口。 “真可爱!这是什么时候照的?” “大学毕业的第二年,和同事们去房总的鸭川时照的,那时候才二十五岁。” 照片有些泛黄了,好像在诉说流逝的岁月。照片上的椎名很瘦削,从他现在精壮的身体真的很难想象出来。阳光下那张灿烂的笑脸里能看到和现在一样的善良与温厚。 “这张是在外国照的吗?” “去年去洛杉矶的时候,对方分公司的人给我照的!” 背景办公大楼的入口处全是英文标识。 “这个我可以拿走吗?” “拿走倒是可以,不过……” “我会好好珍藏的,绝不会给您添麻烦!” 椎名或许担心照片被里子的丈夫看到,但里子有信心把照片藏好。 “真是太高兴了!” 里子又看了一遍照片,仔细地放进了行李箱里。 “月底您一定来京都是吗?” “按计划这个月底要去大津的工厂,我想到时候能顺道去京都。” “到时候如果您有时间,我想领您去看鱼鹰捕鱼表演,在岚山渡月桥前面摇出好几条屋顶型画舫来,在船头点起篝火观赏鱼鹰夜间捕鱼。” “听上去很有意思啊!” “那么,我要不要先把游船预定好?” “到了下周就知道具体的日子了,到时候我再和你联系吧!” 椎名说着,瞥了一眼手表,他这会儿要去公司,可能是没时间了吧! “那么我就告辞了,方便的话可以把你送到东京站。” “不用了,我过会儿还要和妹妹见一面才回去,我们就此别过吧!真是给您添麻烦了,非常感谢!” 里子给椎名鞠躬行礼,椎名也低头还礼。里子本打算就在这里分手,可看着椎名往外走,自己也不由自主地跟在他后面走到了酒店门口。 “那么您多保重!” “你也保重!” 椎名从车里再次向里子点头,两个人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车子徐徐开动了。里子站在那里向着车子挥手,等汽车下了酒店前面的斜坡的时候,忽然有人从后面轻轻拍她的肩膀。 里子吃惊地回头一看,原来是槙子笑嘻嘻地站在那里。 “姐姐!我可看见了哦!” “什么呀!你怎么这么一身稀奇古怪的打扮?” 槙子上面是T恤,下面是慢跑长裤,手里提着一个竹篮子,那样子好像刚洗完海水浴回来。 “是个很优雅的男人啊!你俩好般配!” “就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里子再次从旋转门回到酒店大堂,槙子和她肩并肩边走边说: “姐姐,你就在前面请我吃点儿东西吧!昨天晚上去听沙滩男孩演唱会,现在刚回来。” “什么呀!什么沙滩男孩?” “姐姐不知道吗?你可真够落伍的!那是美国的乐队,现在来日本了,昨天晚上在江之岛开了演唱会!” 沙滩男孩是个什么样的乐队?演唱会为什么会在江之岛举行?演唱会结束为什么都是第二天早晨了?里子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 两人回到里子刚才和椎名见面的咖啡厅,槙子点了汤、俱乐部三明治和咖啡,然后指着坐在斜后方的一个男孩对里子说道: “姐姐,能不能也请他吃一份?” “没关系的!” “那就多谢姐姐了!” 槙子马上让女服务员给身后的那个男孩送去同样的汤和三明治。里子惊讶地转过头去一看,那个男孩上身穿着印着英文的T恤衫,下面穿着一条皱皱巴巴的牛仔裤,乱蓬蓬的头发都打卷儿了,还戴着一顶毛线帽子。 “是个学生?” “和我一起从江之岛回来的!” “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槙子还是老样子啊!” 三姐妹中间,只有槙子什么本事都没学就直接进了东京的大学,所以她的性情最为奔放不羁,每次回京都都是奇装异服,惹得邻居们议论纷纷。 即便那样,她回京都的时候好像还是有几分收敛,不敢太花里胡哨,在东京的话,她就可以无拘无束地尽情发挥个性了。 “他不过就是个男朋友,要不要给姐姐介绍一下?” “不用,还是免了吧!” 那个男孩儿或许是槙子的朋友,但不知道是学生还是嬉皮士,那样的男孩其实不介绍也罢。 “放暑假了你也不回家,你在干什么?” “就这样我还忙得不得了呢!” 槙子说完,忽然毕恭毕敬地双手合十对里子说道: “有点事儿想求姐姐,能不能借我点儿钱?” “我估计就是那么回事儿!” “这段时间手头有点儿紧,找赖子姐姐去借钱,看她那个不情愿的样子!那个人是不是有点儿怪?” “你在说什么呀!” “难道不是吗?每次去都发现她在打扫卫生,我不管是喝咖啡还是吃甜瓜,她总是提醒我不要弄脏了,不要弄得到处都是,喋喋不休烦死人了!长得那么漂亮却连一个男朋友都没有!” “不会吧……” “真的!我和她一起住了半年,我是再清楚不过了。赖子姐姐厌恶男人!” 要那么说的话,昨天晚上因为椎名的事情,赖子莫名其妙地口气那么严厉,或许和她讨厌男人不无关系。 “赖子姐姐做艺伎的时候被一个不喜欢的人夺去了身子,而且还被辜负了,她是不是因为那件事情变得不再相信男人了?” “那件事情你可不能说啊!” “可是,她真的好奇怪!我只是和男朋友打个电话她就朝我发火,那么讨厌男人,她就不寂寞吗?” 所谓话粗理不粗,槙子说话有点儿粗鲁,可她说的有一定的道理。像赖子那样怀疑男人的话,这个世界就太空虚、太乏味了。 “所以说呢,里子姐姐不管有了多么喜欢的人,我也觉得很正常。有喜欢的人总比没有的好!爱一个人不用顾虑那么多!” “槙子可真好啊!” 槙子喝着汤,狼吞虎咽地吃着三明治,里子觉得很羡慕她。也不知道她去了海边几次,晒得黝黑黝黑的,和男朋友去听演唱会,听得如痴如醉,第二天早晨才回来。她的言行举止虽然有年轻人独有的放纵和任性,但她能毫不在乎地做到,或许那才是青春的精彩之处。 “我和姐姐是一边儿的!” 里子虽然觉得槙子有点儿巧舌如簧,可被她那么一说,心里还是涌出了勇气,觉得自己胆大气粗起来。 “槙子需要多少?” “多少都看姐姐的意思了!” “你可真会说……” 里子从包里拿出一张一万日元的钞票放在了桌子上。 “你就用这些钱把刚才的饭钱也结了吧!我这会儿还得去东京站坐新干线!” “好的姐姐,我记着姐姐的恩情!今天的事情咱俩可得互相保密噢!” “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你也不要玩儿过火了!” “姐姐不用担心!就这样我脑子还是满清醒的!告诉母亲下周我回去!” “知道了!好了,再见!” 里子站起身来,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座位,那个正在狼吞虎咽三明治的男孩给她深深地鞠了一躬,脸上露出了亲切的笑容。 夏草篇 每年到了七月末,银座就会变得有几分冷清起来。 每到傍晚时分,酒吧一条街就会热闹起来,街上全是下了班去喝一杯的人和脚步匆匆赶往酒吧的陪酒女郎。可是到了七月末,街上的行人就少了些,经常停在旧电通大街上的黑色轿车也比平时少了。 很多大公司从八月初到八月中旬开始轮流休假,那些常来银座的客人也都去了轻井泽或箱根的别墅区。 今年盂兰盆节假期为十四号、十五号和十六号,恰好是周二、周三和周四,如果这三天放假的话,一周只剩下周一和周五。赖子心想,那样的话,还不如干脆放一个星期的假,但是酒吧里的陪酒女郎们都表示反对。 “就算能休息一星期,我们也没地方去啊!反正那些想休假的人自会休假的,酒吧还是照常吧。” 自从每周休息两天的制度普及以后,银座的大部分酒吧都是周六和周日休息。结果每月女招待上班的时间只有二十天左右。对于日结工资的她们来说,休息的日子多好像很令人高兴,可实际上她们的收入要减少很多。 还有,虽说盂兰盆节放假,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回老家。在银座工作的女性里面有不少是和老家的父母吵架之后出来的。即便没有那么严重,和家人、亲戚相处不好的人也有很多。 虽说是盂兰盆节,她们这些人既不能回家也不想回家。结果就是,酒吧放假了,她们要么结伴出去旅游,要么无所事事地在东京待着。 赖子似乎察觉了姑娘们的孤独,其实这何尝不是她自己的情况? 赖子的户籍确实在京都老家,可现实是,她已经舍弃老家出来了,所以老家并不是她特别想回去的地方。即使里子和母亲对自己很热情,但说到底,那是别人的家,她觉得还是待在东京自己的家里最踏实、最安心。 赖子接受了姑娘们的要求,决定八月份酒吧继续照常营业。起初还觉得客人少还要付那么多工资有点太傻了,可实际上,还是有四五个人休假,差不多还能保持收支平衡。 “八月份除了周六和周日,其余时间照常营业,希望各位继续关照本酒吧,期待您的惠顾!” 赖子让人把写着这句话的海报贴在了吧台旁边的墙上和洗手间的墙上。 “这家酒吧真能干!” 听到有些客人冷嘲热讽,赖子会笑着解释说: “如果不拼命干还上贷款,我这个酒吧就得债台高筑关门大吉。” 即使赖子如此问他们解释,可客人们都认为赖子身后一定有个身家不菲的金主,再说娘家也家境殷实,她的生活一定很优裕。 但是,赖子身后并没有什么在经济上慷慨解囊资助她的金主。在银座开这间酒吧,三千万是从银行借的,剩下的就是七百万左右的银行存款,不够的部分让家里给出的。 确实,给赖子融资的是三京银行,出于赖子认识副总裁的关系,贷款办得很顺利,到了关键时刻还可以让家里给出钱。和普通人开酒吧相比,她可能算是比较轻松的,但有一点谁都一样,借来的钱迟早是要还的。 但是,那些事情赖子不想一一向客人们解释。实际上即使解释了他们也不相信,解释了银行贷款也不会减少一分。 “怎么也得让我们挣点儿钱吃口饭吧!” 对客人的冷嘲热讽,赖子总是笑着这样回答。 熊仓来到“雅居尔”是八月初一个稍微空闲的周五晚上。他平时总是和客户一起来,可那天很稀奇,他是和一个女人结伴来的。 赖子第一眼看到那个女人就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她很快就认出了那个女的是女演员秋草真由美。 “就算是雅居尔,到了八月份也是客人稀少啊!不过呢,若非这种时候,我这样的男人也不受女人欢迎啊!” 明明领着女人来,熊仓却如此阴阳怪气,他把秋草真由美介绍给赖子。 “欢迎光临!我一眼就认出来了,真是位美人啊!” 赖子打招呼,熊仓好像很满意地点点头。 “现在她在有乐剧场舞台上演戏,老板娘也去捧个场赏个光吧!合适的话,我可以送戏票给你。” 熊仓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来十几张票。 秋草真由美按说应该已经年过四十了。因为在历史剧中扮演公主的角色也曾红极一时,现在即使在电视剧里也属于配角,再也没有当年的人气了。她现在上台演戏,估计也是考虑到了年龄的因素。 “这位老板娘以前在京都做过舞伎。那时候比现在稍微胖乎一点儿,很可爱!” 熊仓还是和以前一样,得意洋洋地向秋草真由美介绍赖子,而秋草真由美只是礼节性地点点头。看样子两人好像不是什么特别亲密的关系。熊仓或许是通过某个人的介绍认识了真由美,在真由美的要求下还买了戏票,所以才让真由美陪他一晚上作为报答。 熊仓原本就喜欢大场面、喜欢摆谱,他还经常领着演员和相扑大力士去祇园请客。领着演员或相扑运动员在大街上招摇过市的多是些有钱无名的暴发户,熊仓领着秋草真由美来酒吧,或许是想夸耀一下自己很有女人缘。 熊仓讲了一通在茶屋寻欢作乐的事情以后,忽然说了一句让赖子很生气的话。 “这位老板娘是双胞胎,她的姐姐也是个非常俊俏的美人!” 赖子听到这句话马上就起身离开了熊仓的台子。 炫耀自己寻欢作乐的事情没关系,他怎么还厚颜无耻地把死去的铃子都给捎带上了?赖子觉得熊仓这个人简直没心没肺,不可理喻! “妈妈桑!妈妈桑!” 熊仓高声喊她,赖子装作没听见,在别的客人的包厢里坐了下来。 “什么呀!不是在嫉妒吧?” 熊仓还在那里高声喊叫,当然赖子对他领女人来这个事情很坦然很不在乎,他自己带女人来反而更省事更轻松。 自己连女演员都领来了,赖子的态度却这般冷淡,熊仓或许对此会有些不满,但赖子并不想因为对方是演员就特别对待。 银座的酒吧经常有艺人出入,也有的酒吧因此出名了,向客人收取高额的费用,但赖子并不怎么欢迎艺人。当然,若是举止稳重的演员艺人的话另当别论,但一般来说,那些被称为明星的人往往自信过度,在酒吧里好像只有他自己是客人。有的人看上去喝酒很爽快气派,其实付账拖拖拉拉,也有人拖欠。比起那样的客人,那些正规公司里的有相当身份的人,不管是作为人还是作为客人都更值得信赖。更别说那些一夜成名的年轻艺人了,他们来了也只会破坏酒吧的气氛,反而是个麻烦。 因为赖子离开了熊仓那张台子,或许是觉得败兴吧,过了才十分钟的样子,秋草真由美就站了起来。 “因为老板娘不过来,她说要回去!” “真不好意思!请您再待一会儿吧!” 赖子在那里劝说,可因为秋草真由美都已经站起来了,熊仓只好不情愿地跟在后面。 出了酒吧的熊仓打电话来是一个小时之后的事情。已经过了十一点,弹钢琴的姑娘在弹最后的乐章了。 “今晚能见面吗?” 赖子刚接起电话,就听熊仓突然这么说。 “秋草女士怎么了?” “我刚把她送回家,这会儿我在一家叫西斯科的酒吧里。” “您只是把她送回家了吗?” “我从开始就对她没意思,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你应该一眼就看出来了吧?我真正喜欢的是你!” 他说话还是那般厚颜无耻,说不定是勾引秋草失败了,没办法才给自己打电话。 “还是你漂亮!即使和秋草相比也毫不逊色!不,你比她漂亮多了!” “你不用那么勉强自己口是心非!” “我说的不是假话!这些都是真的!我这会儿想见你,你是不是可以原谅我,就咱们俩单独见面呢?” “不存在什么原谅不原谅!我只是太忙了,没法去见您。” “求你想想办法!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样子吗?” “我哪知道啊!电话里什么都看不见!” “我正拿着电话跪在地上,店里的人都在笑话我!求你了,快点儿来吧!” 熊仓这个人绝对脸皮厚,听说他在京都为了说服喜欢的女人竟然在大街上下跪。只要他想要,什么耻辱啊什么世间的名声啊他都不在乎,厚颜无耻想做就做。但是,他的这一套似乎能激起女性的自尊心,好像经常得逞。 但是,赖子对他这套绝对不会上当的。不管他说什么,一颗心一旦冷却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就陪我去一家总可以吧!就为了和你见面,我才把她早早打发回家的!” 要是想早早地把她打发回家,根本用不着把她送回家吧?睁着眼说瞎话却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反过来说,那或许是熊仓的一种才能。 “行吧?赖子!” 听他忽然这么亲热地称呼自己,赖子瞬间浑身哆嗦了一下。七年前,那张酒气熏人的嘴凑近自己的耳边说的也是这句话。 “偶尔见个面,你也听我给你讲讲生意的事情!” “……” “真的求求你了!” 赖子那清醒的大脑里瞬间闪过了一个见他一面的念头。 自从铃子死了以后,赖子对熊仓的感觉只有憎恨。从他开始光顾银座的这间酒吧时起,她表面上把他当成一个客人对待,可在心里想的只有复仇的事情。 但是,说起具体的复仇办法,赖子一直是一筹莫展,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当然也有点儿办法,比如说,把他叫到酒吧里来,结账的时候多收他的钱,或者对他冷若冰霜什么的。当然自己不会因为这么点儿事就原谅他。赖子想给他致命的一击,让他永远不能东山再起,可是怎么做才能达到那个目的呢?赖子一点儿主意也没有。 “我俩就和好吧!要不我现在就去接你吧!我一辈子就求你这一次了!” 听着熊仓那夸张的台词,赖子心想趁此机会搞清楚他做什么生意也不错。 “好吧!酒吧下班后我就去打搅!” 因为赖子这么简单地就答应了,看样子熊仓反而很吃惊。他停顿了一会儿说道: “你真的能来是吗?” “这会儿还有客人,估计要过了十二点才能去!” “你在乃木坂下车后往山王下方向走,过了第二个信号灯往左拐……” 熊仓告诉赖子那家酒吧在哪里,赤坂那一带赖子大体都知道。 熊仓又说了一遍酒吧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不管到几点,我都在这里等着!你可一定要来啊!” “嗯,我会去的!” 赖子说完就放下了电话。 接受邀请去见熊仓,这是时隔多少年两人再次单独见面呢? 六年前,铃子自杀之后,有一次被熊仓叫去陪他喝酒,那时候两人单独见过一面,但那次赖子一看见熊仓的脸就跑了回来。即便他是客人,和这样的男人仅仅待在一起,赖子就觉得浑身的皮肤都被他弄脏了。从那以后,熊仓的所有宴会陪侍赖子都拒绝了。 后来来了新桥,虽然又被邀请过一次,但知道了对方是熊仓,赖子根本就没去。 从那以后过了三年,在银座的酒吧里见过一面,但那一次周围还有其他客人和陪酒女郎,所以算不上是两人单独见面。从那以后,熊仓好几次很亲热地打招呼,但赖子每次都借故走开不理他。他提出一起吃饭或约会也都被拒绝了。 近来还以为熊仓已经死心了,没想到今天又是这般死缠硬磨。 他是想出刚才被女演员甩了的那口气呢,还是单纯因为心血来潮呢? 不管他是什么动机,赖子都没怎么放在心上。今晚出去和他见面,不是因为喜欢他,只是为了探听一下他的近况。 过了十一点,又来了两组客人,但过了十一点半的时候就都起身走了。赖子确认了一下账单,然后和领班商量了一点事情,等她出酒吧的时候已经是十二点多了。 赖子走到街上叫了一辆出租车。 “去赤坂!” 赖子告诉司机目的地,坐直了身子,拽了拽领子。 这会儿要去见熊仓,一想到这里,赖子就不由地紧张起来。 他会说些什么?又会对自己做些什么呢?赖子根本想象不出。但是,现在他做什么她都不会感到吃惊,她能够冷静地观察,也能够斩钉截铁地拒绝。虽说是深夜去见一个男人,但绝不是去约会。 “我这是去给铃子报仇!” 看着前方交错的灯光,赖子坐在车里自言自语。 赖子刚走进赤坂的那家酒吧,熊仓就连忙站起来向她招手。 “在这边!我一直等着你呢!” 戴着金丝眼镜的那张细长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酒吧的一侧是吧台,对面一侧是包厢。除了调酒师以外还有三个陪酒的姑娘,三个人都已经各自坐台了。在赤坂和六本木,这种既不是俱乐部又不是酒吧的店很多,这家店好像也是其中之一。 熊仓身边刚才也有个陪酒的,看到赖子进来,一个老板娘模样的人马上走了过来。 “说实话,我没想到你能来!” “我不是说了要来的吗?” “说是说了,可是你一直那么讨厌我!不管怎么说,来了就太好了!” 熊仓说完,忽然伸出手来想握住赖子的手,赖子连忙把手缩了回来,熊仓脸上没有丝毫害臊的样子。 “好吧!让我们跟女王陛下干杯吧!给我开香槟!” 或许他早就打算好了,赖子来了就干杯,服务生马上端来了玻璃杯和冰好的香槟酒,随着砰的一声脆响,香槟酒的塞子被打开了,老板娘和旁边的姑娘们也都举起了杯子。 “那么……” 熊仓好像在思考什么似的稍微停顿了一下。 “庆祝我俩和好如初,干杯!” 旁边的女人们也都随声附和,一齐举起了杯子。 “怎么样?是个美女吧!” “和秋草真由美相比,还是这位姑娘漂亮!” “太美了!” “京都的姑娘就是不一样啊!” 女人们都纷纷点头称是。 看样子熊仓在赖子到达之前,已经向众人宣传过她了。 称赞她漂亮、热情欢迎她,确实令她很高兴,可是说什么“庆祝我俩和好如初”就太不地道了。被众人误解两人之间好像有什么事儿似的就不好了,可是她刚来,也不好意思说什么。 “喂!给客人把菜单拿过来!你们这些人,看什么都看傻了?” 熊仓颐指气使地催促姑娘们。 “肚子一定饿了吧?别看这家店小,可有几样菜做得非常棒!鱼子酱或烤牛肉怎么样?” 熊仓自作主张点了这些东西,又问赖子喝完香槟之后喝什么。 “我要果汁!” “别说那些!来杯清爽的威士忌酸酒怎么样?行不行?就来那个吧!空调是不是开得太凉了?喂!把这里给擦擦!” 熊仓眼睛很尖,他一眼就看见赖子面前的台子被冰水杯子弄湿了一点儿,立马把调酒师喊了过来。心思细腻做事利索,女人们或许被熊仓的这一点迷住了。 “赖子,我好想见你!七年的愿望今天终于实现了!” 张口赖子闭口赖子,叫得好随意。赖子心里很别扭,可熊仓好像对此浑然不觉。他坐直身子,把一只手绕到赖子身后,端起新上来的威士忌酸酒和赖子碰杯。 “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我们就尽情喝吧!对了,我要先给赖子老板娘献上一首歌!” 熊仓说完,就站在了钢琴前面。 “我把《勿忘我》这首歌献给赖子老板娘!” 熊仓很夸张地给赖子送上一个秋波,然后唱了起来。 熊仓过去在宴会上也经常唱歌,他那清亮的歌喉一如从前。 “这束勿忘我,献给你、献给你……” 唱到最后,他对着赖子展开双臂,给赖子送上一个飞吻。 按说,熊仓都五十过半的人了,可还是那样装腔作势令人作呕。这种人不知道应该叫厚颜无耻还是厚脸皮,反正在旁边看着的人都为他感到害臊,可熊仓从未有过害臊的样子。就看你怎么想了,这种事情竟然也能堂而皇之地做出来,而且面不改色心不跳,说不定也是一种才能。 “这位老板娘当年在祇园是最当红的舞伎,现在在银座这个地方,到哪里都找不到这么漂亮的人!” 熊仓唱完以后又开始向别人介绍他是如何和赖子相识的。 熊仓厚着脸皮把赖子夸得天花乱坠,就连赖子本人都不好意思听下去了,可他却是一副很认真的样子。他靠着这一套,说不定已经把好几个女人勾到手了,赖子被他在众人面前这般冠冕堂皇地夸奖,心里倒也很受用。 “咱们言归正传,我有件事儿特别想求赖子姑娘帮忙!” 熊仓的口气忽然变得一本正经起来。 “或许求你也没用,但这是我赌上了身家性命的一桩大生意!务必请赖子姑娘帮帮我!” “什么事?” “说实话,这个月的七号,我要和大协百货的秋山常务见面,你认识他吧?” “秋山先生?” 赖子不记得见过这个人。 “他是大协百货秋山嘉六社长的公子,虽然现在还不是社长,但下任社长定下就是他了。我想和大协百货谈一桩大生意,和秋山一聊,他好像认识赖子姑娘!” “我不认识这位秋山先生……” “好像很久以前他去过祇园,他说那时候见过一位很像赖子姑娘的舞伎!他好像还去过两次茑乃家呢!” 到宴席上去陪侍的时候会见到各种各样的客人,不可能每个客人都记得住,特别是做舞伎的时候。如果是那种只陪过一次的客人,不见面的话,根本想不起是谁。 “下次我要好好招待一下那位常务,赖子姑娘能不能挤出点时间来?” “你要我做什么?” “只是想请你到宴会上陪他吃个饭,说好是下个周二的晚上。实际上,我刚才就想跟你说这个事儿,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说。秋山先生好像经常去新桥那边,我打算下次请他去新桥那边。我告诉他,赖子姑娘以前也在新桥待过,他听了很吃惊,说务必要见你一面。” “可是,仅仅是见个面的话,你把他领到我的酒吧里去不就行了吗?” “话是那么说,可还是赖子到宴会上来更有面子,他也一定会高兴的!” 原来他是另有图谋啊!赖子忽然觉得有几分扫兴。不过,看到熊仓满脸认真,也真是够稀罕的。 “新桥那边是你以前做过舞伎的地方,务必请你抽出一晚上的时间来!当然,这是把生意繁忙的老板娘硬拉出来,我一定备厚礼相谢!” “那种事情我怎么……” “反正就是宴会,即使再晚,到九点也结束了。饭后如果秋山先生方便的话,我们再到你的酒吧去也行!” “可是,我也去的话是不是反而妨碍你们谈生意?” “不是那样!你去的话可帮了我大忙了!怎么样?求求你了!” 熊仓像求神拜佛一样双手合十。 “因为你是赖子姑娘,我就实话实说吧!我从很久以前就经营紫檀产品,本打算从东南亚一带大量采购紫檀制品,然后在国内销售。可是,原定买我的货的客户倒闭了,所有的计划都泡汤了。那些紫檀制品,不管是衣柜还是茶几,毕竟都是高档豪华的东西,我进货的时候再怎么便宜也是一笔大款项,于是,我就想找一家能把我手头的货全部买下来的客户,结果终于天从人愿,靠秋山先生的面子,大协百货答应把货全部买下来。所以,对现在的我来说,秋山先生是最为重要的客人!这是我一辈子的请求,你就答应我吧!” 这样的话,秋山以前不知说过多少次了,这次他用更可怜的口气说道: “好不好?我求你了,我这样求你了!” 说完,秋山忽然两手按着桌子,深深地低头给赖子行礼,额头都快碰到桌子上了。 看着他又来这套夸张的表演,赖子心里有几分憎恶,可看着他头发稀疏的头顶,忽然生出几分同情,觉得帮帮他也未尝不可。 当然不是原谅他以前做的那些事情,可是看着一个大男人如此卑躬屈膝地求人,说不定他真碰上了什么难事。实际上,赖子从未见过熊仓像今天这样这么认真的表情。即使是被他利用了也没什么,就权当帮了来酒吧的客人的一个忙吧。 “熊仓先生你不要这样!” 还守着这么多女孩子,赖子心里有点不落忍,扭脸看着别处。熊仓慢慢地抬起头来。 “你答应了是吗?” “真的只是到宴会上陪客人吃个饭就行了吗?” “谢谢你!” 熊仓忽然用两手握住赖子的小手说道: “我铭记你的大恩大德,谢谢!谢谢!” 熊仓握着赖子的手使劲儿摇了摇,对着吧台里面的老板娘高声喊道: “老板娘!再来一瓶香槟!还有,大家想吃什么就点什么!” 姑娘们一阵欢呼,另一瓶香槟又打开了。等大家纷纷举起杯子轻轻碰了一下之后熊仓说道: “还是赖子姑娘心肠好啊!京都女人果然有情!” “天啊!我们也有情啊!” 老板娘轻轻瞪了他一眼,熊仓摇摇头说道: “不是的,还是关东男子京都女人啊!” “没有的事儿!东京的女人和京都的女人都一样,关键是看男方怎么样!” 听赖子那么说,熊仓不等别人插嘴马上附和道: “赖子姑娘说得对!正因为是我,赖子姑娘才答应帮忙不是吗?还是赖子一直想着我啊!” “根本不是那样!” 赖子忙不迭地否定,熊仓却充耳不闻自顾往下说: “虽然表面上很冷淡,可在心里面并不怎么恨我。女人都是那样吧?” “我不知道!” “表情不要那么吓人!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好好相处吧!” 说着又把手伸了过来,赖子甩开他的手,瞪着他说道: “我并不是出于那种想法才答应你的!我只认为这是我酒吧的客人的要求才答应的,你可不要自作多情搞错了!” 赖子的口气很严厉,熊仓的脸上瞬间露出了很尴尬的表情,可他马上满脸媚笑地说道: “行了吧!那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好不容易见一面,还是高高兴兴地喝酒吧!” 熊仓说完,又走到了钢琴前面。 赖子从赤坂的酒吧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一点多了。赤坂这一带还正是夜生活最热闹的时候,熊仓邀请她再去一家店喝酒,赖子拒绝了。他又说要开车送赖子回家,赖子也谢绝了,一个人回到了家里。 熊仓就是那么个人,只有两个人在车上的话,真不知道他能做出什么荒唐事来。赖子除了有这方面的担心,其实还有一件事情更让她感到不快,自己答应给他帮忙,他却误以为自己对他多少还有点好感。 男人的自恋情结为什么那么强烈呢?或许只有熊仓是个例外。可是,即便如此,他那样低三下四地求我,我一旦答应了他,他竟然认为那是因为我对他还有留恋!真是服了这种男人!当时若不是还有别的女人在场,说不定我立马就走人了。 “他还是那么自以为是……” 他表面上斯文善良,可厚脸皮一点儿也没变。赖子为了拭去被熊仓触到了身体的那种感触,冲了淋浴,洗了头发。 从浴室里出来穿上浴衣,赖子感觉心情总算安定了几分。她坐在沙发上,看了看晚报,喝了一杯淡咖啡。 真不应该去见那样的男人!受不了他那可怜兮兮快要哭出来的声音,满不在乎地去了是自己最大的失误。恨他就恨他,永远恨下去就是了。 但是,话虽那么说,可人这种东西是不可能永远恨下去的。虽然赖子自己也认为是个性情刚烈的人,但她有时候也会忘却对熊仓的憎恨。虽然心里想着哪天要找他报仇,可总是不自觉地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客人去对待。 今天晚上,在出了酒吧前往那家约好的酒吧的路上,赖子还一直考虑找熊仓报仇的事情,可是见了面,热热闹闹地喝酒,她一时间就把报仇的事情忘了。若不是熊仓中间说出那么无耻的话来,说不定自己会把过去的事情完全忘掉,痛痛快快地和他喝一晚上。 “这可不行!铃子!请你原谅!” 赖子喃喃自语,可能是换气扇吹过来的风吧?窗帘的中央部分在轻轻摇晃。 仔细想想,根本没有必要勉强自己去他说的什么重要宴会,自己没有义务去帮他。 那个时候自己为什么会答应他呢?看他那么真诚地恳求自己,看他低下头发稀疏的头、低三下四地求自己,莫非瞬间感到了他的苍老,感怀岁月无情而答应了他? 但是,想想铃子的痛苦和自己受过的屈辱,即便他是客人,也不应该答应他,应该义正词严堂堂正正地拒绝他。 “对了!我还是拒绝他吧……” 想到这里,赖子的脑海里又闪过另一个念头。 如果见到熊仓所说的那个重要的客人,把熊仓的生意搅黄了又会怎么样呢…… 赖子好像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环视了一下四周。 第二个星期的星期二,赖子按照约定,和熊仓一起去了新桥的那家叫“露木”的料亭。 赖子当年做艺伎的时候,来过这个地方好多次,所以她是轻车熟路。 虽然今天是作为客人来的,可赖子还是先去账房跟老板娘打了个招呼,然后去了宴会厅。赖子坐在那里喝茶,过了十分钟的光景,大协百货的秋山常务和采购部长木川走了进来。 熊仓让两人坐在背对壁龛的上座上,给两位客人鞠躬致意,然后向客人介绍赖子。秋山好像知道赖子和他一起吃饭,马上点头说道: “你做舞伎的时候,我应该是见过你一次。好像是在一家叫泷村的茶屋,记得我是和丸友的森井先生一起去的!” 如果说是丸友百货森井社长的宴会,赖子确实被叫去过好多次,说不定还真见过秋山。实际上,听秋山那么一说,赖子也确实觉得他眼熟。 “见到尊颜我也想起来了!我是赖子,请您多关照!” 见赖子再次寒暄致意,秋山感慨万端地说道: “那时候你还是个小姑娘,现在竟然变得如此妩媚,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啊!” 赖子听说秋山才三十八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三四岁。身材倒不是很高大,但头发很长,自来卷似的大波浪,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风流倜傥爱时髦的富家公子。 “茑乃家我也去过两三次!在一个能看到八坂塔的房间里用过餐,那个房间简直太好了!” 夸奖自己的老家,其实也和赖子没什么关系,但这样的闲谈有时候能把话题打开。 “那么说,茑乃家的老板娘应该就是令堂了!她老人家身体可好?” “托您的福!家母一天从早忙到晚,身体硬朗精气神好得很!” “记得令堂是个很精神很风趣的老人家!” 秋山说完,忽然抬头看着熊仓问道: “请问你和这位老板娘是什么关系?” 突然被秋山这么一问,熊仓好像有点惊慌失措。 “就是说嘛,就像上次我给您讲过的那样,我也是在这位姑娘做舞伎的时候见过面……” “那么说,我俩是在同一个时候,分别在不同的茶屋见过这位老板娘了!你不会是这位老板娘的金主吧?” “您那是什么话!这位老板娘的娘家可是家境殷实的大户人家,人家是自己出钱学艺成了舞伎,哪是我这种人能呼来唤去的?” 看这两个人的言谈态度,熊仓显然是低姿态。要是平常的话,他会很亲热地称呼自己赖子,那气势好像自己就是他的女人,但今天他丝毫没有那样的做派。赖子也因此感到心情轻松。看得出熊仓是多么看重这次的生意,看样子真是赌上了身家性命。 “没想到今天邂逅美人,能一睹芳容真是太好了!来,让我给你倒酒吧!” “不,还是让我给您倒酒吧!” “姑娘不要客气!现在新桥也时兴女士优先!” 对方使劲儿劝,赖子盛情难却,让秋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端起酒壶,一边给秋山斟酒一边想,能不能把这个人吸引到自己身边来呢? 多年在宴会上或酒吧里和男人接触,对方是不是对自己有好感,赖子马上就能感觉出来。如果有好感的话,她会加倍诱惑他,如果对方对她没什么兴趣,她就会悄悄地动心思,让对方把注意力转向自己。 总而言之,根据赖子到目前为止的经验,对那些上年纪的男性,装成自控一些、保守一些、淑女一点儿比较有效果。那样做虽然不显山不露水,可那些老男人一定会边和别的女人说话,边往这边看,然后一定会跟自己搭讪。 相反,如果是对那些比较年轻的男人,阳光一些、开朗一些,有时候做一些调皮的小动作会更容易吸引他们。 从年龄上来讲,秋山或许快进入上年纪的男人的队伍了,但考虑到他是个公子哥,或许后者更为合适有效。不过,一开始就表现得很亲密也不好。必须根据对方的情况和场所来决定采用什么样的言谈举止。 迄今为止,赖子要是看上什么人,好像还未失过手。说百发百中或许有点儿夸张,但也差不了多少。 不过,并不是说赖子盯上了谁,就会和那个人特别亲密或有什么特别深的关系。她只是想让他们作为客人来自己的酒吧,这一点反而挺难的。 “赖子姑娘喝酒很厉害吗?” “要是被劝着喝的话,可以一直喝下去,但请您不要劝我喝酒!” 赖子故意用了一个很随便的说法,果不出所料,秋山的表情一下子柔和起来。 “那么苗条的身子,酒会装到哪里去呢?” “你说得真对!我也好奇,酒会跑到哪里去呢?” “不会就那样出去了吧?” “天啊!不是那么好出去吧!” 正在两人说笑的时候,有艺伎进来了。一个叫喜和子,一个叫克久,她俩赖子都认识,都是赖子的大姐级别的老前辈。 “大姐!真是久违了!” 赖子跟她们打招呼,两人吃了一惊。 “什么?原来今天你们在一起啊!赖子姑娘真是越来越漂亮了!银座的酒吧依旧生意兴隆吧?” “托您的福还凑合吧!大姐哪天也来一次吧!” “我俩过不多久就被炒了,到时候你可要雇我们去啊!” “要是雇了克久大姐到我店里来,客人们都会自己跑来!” 因为彼此知根知底很熟悉,所以尽可畅所欲言,宴会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秋山好像很少到料亭这种地方来,但他貌似学过一点小曲。大家嚷嚷着让秋山给大伙儿唱一曲,克久大姐马上怀抱三弦琴摆好了姿势。 “那么我就给大家来一首《洒水》吧!” 秋山说完挺起了脊背,那是相当有模有样。 洒水庭院中, 青草挂雨露。 虫儿丛中鸣, 似诉相思苦。 闻声心自哀, 草露入怀来。 和外表不相符,秋山的嗓音媚声媚气的。 “唱得好!” “太美了!” 女人们纷纷鼓掌,熊仓也随声附和。 “常务!再来一曲!都说小曲成双,再来一曲!” 秋山听他这么一说,心情大好,又唱了一首《川风》。 “天啊!我太震惊了!真不知道常务唱得这么好!您是在哪里学的?” 熊仓不失时机地阿谀奉承。 “下次您去参加纳凉大会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们,我们会倾巢而出去听!” 熊仓这个人,什么肉麻的话都能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可赖子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谄媚奉承。今天的客人可能是相当重要吧?赖子忽然觉得熊仓有些可怜。 酒过两巡,喜和子忽然想起来似的说道: “对了!前两天,千福的妹妹到料亭里来了!” 千福是赖子在新桥做艺伎时的名字,这些前辈大姐改不掉老习惯,还是习惯这样称呼她。 “和谁一起?” 听赖子这样问,喜和子好像有点儿惊慌失措。 “啊?你原来还不知道啊!她说自己是茑乃家的小掌柜,所以我就知道她是谁了。你妹妹比你稍胖一点儿,我记得她是和国际电业的专务一起来的。” 里子妹妹也真是的!她要是去了新桥就说去了就是了,她之所以没说,可能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和那个叫椎名的男人关系亲密吧?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种事情即使去掩盖,最后还是会露馅的。里子可真够傻的!赖子觉得有点儿可笑。 “露木”的宴会结束的时候,刚过了九点。 被夸小曲唱得好,身边美女团团围坐,秋山常务心情欢畅。 “我陪您去哪里?” 熊仓察言观色征求秋山的意见,秋山却看了一眼赖子说道: “老板娘的酒吧不去不好吧?” “常务要去我的店里吗?” “如果不去的话,就得在这里和你分手了不是?” “怎么会呢?只要常务先生一声令下,不论是哪里我都陪着您!” “就算是假话,你那么说我也很高兴!” 常务高高兴兴地上了车,两位艺伎也跟着坐了进去。 到了雅居尔一看,幸好里面的五号桌空着。 秋山好像喝白酒也挺厉害,刚才在料亭里喝了啤酒和日本酒,这会儿点了白兰地,不加冰就喝了起来。 “老板娘既然也能喝,必须和我喝一样的!” 可能是熟悉了的缘故吧?他的口气变成了命令的口气。 “好的!我就听从常务的吩咐!不过您也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您还会到我店里来吗?” “当然,下次我一个人来!” “天啊!那太好了!” 秋山和艺伎们好像都醉得不轻了。熊仓也跟着起哄,可实际上他好像没怎么醉。 就这样过了三十分钟左右,等赖子送走别的客人回来的时候,熊仓站起来对她耳语说: “多亏你来,常务心情很不错!他说还要再去一家,你能陪我们吗?” “去哪里?” “好像是离这里二三百米的一家叫帕太拉的俱乐部!” “我知道那里,现在马上就去吗?” “可是,酒吧不下班,你也走不开啊!不行的话,等你酒吧下班之后再去也可以!他好像很喜欢你,那个常务是个公子哥儿,反正什么也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当然是我俩之间的事情了!” 见熊仓嬉皮笑脸地这么说,赖子回答说: “我和常务一起去!” “你那么留恋我吗?” 简直是岂有此理!他怎么会如此自恋啊!赖子忍住不让自己笑出来,把领班叫了过来,告诉他自己先走一步。 帕太拉虽是银座常见的俱乐部,但场地很宽敞,还可以跳舞。秋山对赖子上班时间出来表示感谢,一到店里就提出让赖子陪他跳舞。 两个人刚站起来,熊仓就在那里鼓掌,说:“早就等两位一展舞姿了!” 熊仓还是对常务阿谀奉承,但他这会儿或许沉浸在一种优越感里,心想那个女人和我睡过。但是他想得也太简单了,他或许不知道,轻看女人一定会倒大霉的!赖子在心里嘀咕着,酥胸往前一挺,轻轻顶在了秋山身上。 两人就那样跳着贴面舞,秋山贴在赖子耳边小声说道: “我就喜欢像你这样骨感苗条的女人!” “我是不是有点儿太瘦了?” “没有的事儿!虽然苗条,可该长肉的地方还是有肉,难道不是吗?” “常务知道人家喜欢你什么地方吗?” “什么地方呢……” “常务前面也不错,后面也很性感!” “后面?” “常务的头发有点自来卷,后面的头发都贴在领边上了,从后面看上去有说不出的性感!” 或许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吧!秋山用左手摸着后面的头发,满脸不好意思。或许他不会感到不快吧?对方竟然观察自己那么细致,说不定他更会被吸引。 “今天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秋山说着,搂着赖子肩膀的手更加用力,稍微一弯腰把嘴唇贴近赖子的耳朵。 赖子只觉得男人呼出来的热气直往耳朵上扑,感觉有点儿痒痒的。赖子忍着那种痒痒默不作声,秋山的嘴唇轻轻地贴到了赖子的耳朵上。 听说他是个公子哥儿,在女性方面或许是个花花公子。赖子的身体稍微一激灵发硬,秋山再次在赖子耳边耳语。 “咱俩就这样出去吧!” “那可不行!” 秋山为了让自己镇定一下,稍微隔了一会儿说道: “这个星期六能见面吗?” “明天您打电话到我店里好吗?” “打电话可以是吗?” 赖子点头的时候舞曲结束了,她刚离开秋山的胳膊,就看见熊仓从包厢里站起来,对着这边一个劲儿地鼓掌。 星期六的傍晚,赖子正在做出门的准备,房间的对讲机忽然响了。 赖子公寓大楼的入口是遥控式的,来访者对着对讲门说明来意,屋里的人只需一按键,入口的门就开了。这种遥控门不但可以使那些没事的人进不来,还可以把那些上门推销的人挡在外面。 对讲机的声音是秋山常务的。 比约定的六点早了十分钟。 “不好意思,我马上下去!请您在门口大厅等我一会儿!” 公寓的门口大厅很宽敞,在观叶植物的影子里,摆放着五组桌椅。前台那边还有管理员,说是公寓,其实风格很像酒店。 赖子觉得让初次来的客人在大厅里等很不好,但提前来的是对方。还有,忽然把一位男性客人让进家里也不合适。 赖子本想在酒店的大堂里和秋山见面,但秋山死活不听,说:“我到你的公寓区去接你!” 男人都想到女人房间里来。这个秋山是那样,那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村冈也是那副德行。他们的企图或许就是尽量靠近女人,试图打探一下对方的生活。 赖子不会把自己的住址告诉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客人,但秋山是个例外。 只因为对方把住址告诉了自己,男人好像有一种受到了特别对待的感觉。还有,对方是秋山的话,赖子知道他的底细,即使他强行闯进来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赖子正了正领子,对着镜子又照了一次。 赖子今天穿了一件带花边的白色连衣裙,领子上别了一条用蝉翼纱做的深棕色的飘带,戴着一顶同色的头巾式女帽。 这身打扮整体上给人一种很优雅的感觉,穿着晚上去吃饭也没关系。 赖子正了正帽子,把白色的绗缝女包挂在肩上,坐电梯下到了一楼,发现秋山正站在大厅的一头等着自己。 “真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赖子跑过去,秋山却一言不发呆呆地看着她。 “您怎么了?” “因为上次你穿的是和服……” “我这身打扮很奇怪吗?” “没有的事!非常合适!就因为太美了我才大吃一惊!” 赖子不喜欢花哨的衣服,她喜欢穿那种简约中透出几分女性优雅的衣服,今天这身打扮应该也不错,赖子颇有几分自信。 不过,借里子的话说:“像赖子姐姐这种长相身材都好的人,穿什么都好看是理所当然的。”赖子双腿修长,翘臀小巧,穿喇叭裤也很合适。 但是,秋山也是个相当时髦的人。他一只手拿着一件浅驼色的夹克,穿着一件驼色的衬衫,衬衫的领子到胸部绣着胭脂色的镶边,下身是一条茶色的西裤,穿着一双同色的网眼皮鞋。 赖子不太喜欢这种太中规中矩太俗套的时髦,男人应该更粗野狂放一点,那种随意的感觉更令人有好感。 但是,不能因为太俗套就说它不好。不管怎么说,现在不是因为自己的好恶和秋山见面。 出了公寓,发现前面停着一辆白色的奔驰跑车。秋山打开副驾驶一侧的车门让赖子坐进去,然后打开相反一侧的车门坐到了驾驶座上。 “我们先去吃饭吧!哪里比较好?” “哪里都行……” “那么就由我来定吧!” 秋山把车发动起来,握住了方向盘。 “您不是很忙吗?” 赖子觉得百货商店周末会比较忙,但像秋山这样的身份,或许可以随意安排时间。 “今天的事情我一点儿也没告诉熊仓君,没事儿吧?” “那有什么关系!他只是我的一个客人,除此之外什么关系都没有。” “要是那样就好!” “熊仓先生说什么了吗?” “不,没有……” 秋山言辞闪烁了一下,接着又说: “不过,即使他说不行,我也会和你见面的!” 虽然是个公子哥儿,可秋山这个人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但是,这一点对现在的赖子来说,倒是个好事情。 秋山领赖子去的是位于王子酒店附近的一家法国餐厅。餐厅并不很大,只有二十几张桌子,但氛围很优雅,入口前面的角落里有位姑娘正侧着弹竖琴。 “以前来过这里吗?” “很久以前来过一次。” “你应该去过很多地方吧?” “去再好的地方,总是和客人在一起的话,也只是心累。不过,和秋山先生在一起,就很放松。我心里这么想,所以,您一约我,我就厚着脸皮来了。” “说实话,我真没想到,你会那么简单地答应。” “要是秋山先生的话,三言两语稍微一劝,不管什么样的女人都会跟着走吧!” “我哪有那本事啊!” 秋山苦笑着否认,但看样子也并非没有自信。 操纵这种类型的男人有点儿难。对那种其貌不扬的男人,你只要说外表不重要,他很容易就以心相许。如果是那种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成功的男人,你只要处处示弱,做出很依靠他的样子,他自会像亲人一样照顾你。若是那种纨绔子弟公子哥儿,其实也有一套相应的对付的办法。但是,唯独秋山是个例外。他不但家境好有教养,工作方面也很有能力。他和那种纯粹的公子哥儿不一样。 但也不是说无缝可钻、无机可乘。这种人看上去很冷静,家境好、有教养,人自然也善良。还有,秋山好像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女平等主义者,有些地方很像个爱撒娇的孩子。对这样的男人,在不伤害他自尊心的前提下,说话严厉一些,反而能让他放松警惕以心相许。 赖子一边品尝法国菜一边想心事,秋山打破沉闷问道: “你为什么从京都来到东京?” “我一直憧憬东京这个地方!” “可是,好不容易成为艺伎,娘家也家大业大……” 这个人会不会知道自己和熊仓的事情呢?赖子瞬间有些不安,但她端着酒杯认真听讲的表情绝非是在演戏。 “那么,我就实话告诉秋山先生您一个人吧!您可不要告诉任何人!” 和男人这样讲话,对方会越发放松警惕以心相许。秋山此刻也两眼放光。 “你讲的事情,我怎么会告诉别人呢?我可是个守信的人!” “实际上我和母亲吵架了。不过,具体为何吵架请您不要问了!” “原来如此!” 秋山点点头,用同情的眼神看着赖子问道: “于是令妹继承了家业是吗?” “我从开始就没有继承家业的资格。” “怎么会有那种事呢?你若继承了茑乃家的生意,一定是个了不起的老板娘!现在银座的酒吧不就经营得很好吗?” “那是因为在银座我才做得到!” “那是你的谦虚之辞吧?不管是谁做,自己从小生活的地方,自己熟悉情况的地方,才是最容易做的。如果是你继承了茑乃家的家业,现在一定已经成功了!” 秋山或许是觉得离开家没能继承家业的赖子有些可怜吧。他一个劲儿地替赖子说话。赖子觉得这点很令她感激,但是对方言辞太亲密,也让她感到心情沉重。 赖子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映在玻璃窗上的夜晚的庭院,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 “您和熊仓先生是老相识吗?” “半年前我第一次见他,那时候他拿着中京物产营业部长的介绍信来找我。第一次见面,我觉得他是个喜欢装腔作势的怪人,可交往了一段时间才发现,他人很聪明,也很有眼力见儿。” “这次是和您谈什么生意吗?” “我家的百货商店准备买下他从东南亚进口的紫檀家具。他在曼谷和马尼拉好像人脉很广,他邀请我下次跟他一起去,可是我这么忙……” 看样子熊仓上次说的没错。从上次在新桥的料亭见到他们的时候,就觉得两个人的关系并不怎么亲密,八面玲珑、善于见风使舵的熊仓不失时机地阿谀逢迎,或许是想把这桩生意谈拢。赖子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若无其事地探听情况。 “紫檀这东西很贵吧!” “因为要精雕细刻,很费人工,在日本加工的话就太难了,所以放在东南亚那些人工费便宜的地方加工制作。” “天啊!那么说是一桩大生意了?” “大约两亿左右吧!” 秋山说得风轻云淡。 “因为金额太大了,公司里也有人反对。” “竟然也有人和常务唱反调吗?” “与其说是反对,不如说持慎重意见更合适一些。因为每件家具都价格不菲,即使买下来也很难卖出去,那样的话,商品积压的时间就长了,所以有人建议部分买进。” “部分买进是什么意思?” “进的货我们只买下其中的十分之七或十分之八,剩下的十分之二或十分之三,如果卖不出去的话再退回去。这样的话风险比较低,也比较安全,但是,买下十分之七的话,利润只有百分之十五,而全部买下的话,利润是百分之四十五,全部买下的利润是部分买进的三倍。” “账是那么算,但也有可能卖不出去啊!” “那种可能性也有。不过,那么说的话,生意就没法做了!想挣钱只能冒风险,和别人做一样的事情,根本挣不到钱!” “上次去参加宴会的部长也有同样的想法吗?” “不是,正因为他属于慎重派,我才这么头痛。一般来说,采购部长或负责外销的那些人,什么事情都小心谨慎,按照他们说的去做的话,能挣钱的生意也挣不了钱。” 确实,当时同席的部长好像有点儿融不进宴会的氛围。原因原来是在这里啊!可是,或许是因为秋山是个公子哥儿的缘故吧,做起事来好像有些莽撞不计后果。 “那么,这次的生意真的没问题吗?” “不用担心!现在人们都开始讲究奢侈,家具也只有那些高档家具能卖得出去。奥尼克斯的餐桌和茶几就卖得很好嘛!” “奥尼克斯是什么东西?” “就是条纹玛瑙,是一种很像大理石的石头,台灯、壁炉台等好多东西都是用这种条纹玛瑙做的,在年轻人中间绝对受欢迎!” 赖子喜欢简约清爽的家具摆设,对花里胡哨的装饰毫无兴趣,秋山讲的这些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下次送你一件紫檀制品做礼物吧!” “那么贵的东西,还是免了吧!” “我们要买下很多来卖,也不差那一件两件的!” 秋山开始表现出公子哥儿的那种任性。赖子再次表示拒绝,双眼盯着窗户不说话。秋山好像有些惶恐不安。 “讲了那么多无聊的事情,你一定觉得很没意思吧?” “没有,我觉得学到了很多东西!” “那么下次你到我们店里来看看吧!你到我们店里来过吗?” “嗯,去过好多次……” “下次再去的话,一定跟我打个招呼!我就在总店八楼的营业统辖本部。你有时在我们店里买东西吗?” “经常在你们店里买!” “那么我尽快让他们送你一张顾客卡,有了那张卡可以打九折,还不用付现金。有什么想买的东西,你就直接告诉我好了,我会让他们尽量给你打折的。” “刚才您说的紫檀的事情,已经签合同了吗?” “还没有正式签合同,不过大体已经定下来了。你是担心熊仓先生吗?” “不是的……” 赖子拼命摇头。 “我觉得,那桩生意您还是放弃的好!” 秋山的脸上瞬间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他看着赖子说道: “如果我现在退出来,熊仓先生可就为难了!两亿日元的东西,再去找买家很困难!” “听起来那么麻烦!反正我是不懂。不过,我不愿看到秋山先生受损失。” “没问题的!你放心好了。不过,你真的那么为我担心吗?” “我看常务先生像个顽皮任性的主儿,所以忍不住就……” “我母亲也那么说。不过我绝不会失败的!到目前为止都成功了。咱们还是走吧!” 秋山说完拿起夹克站了起来。 赖子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边走边想,要让这个男人言听计从地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事,好像不是那么难。 从餐厅出来,秋山领着赖子顺着赤坂的乃木坂走下去,走进了坡下不远处的一栋公寓。 秋山刚才说有一家与众不同的会员制酒吧,进来一看,果然与众不同。这是一间由普通的公寓房间改造而成的酒吧,入口处有一个简单的服务台,里面是一个二十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房间里摆着沙发和台子。 窗户上挂着颜色很深的条纹图案的窗帘,地板上铺着深蓝色的地毯。聚光灯式的照明灯光很暗,即使对面坐着也看不清对方的脸。 舒缓慵懒的音乐从房间的一角流淌出来,好像有四五组客人,大都是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几乎听不到。 “请问两位喝点儿什么?” 一个女子过来问酒水,不是刚才在服务台遇到的那个女子,也是一身黑色的长裙,五官精致,令人惊艳。 “白兰地不加冰!” 秋山说完,问赖子都点一样的可不可以。 “如果可以的话,还有别的空房间。” “不用了!这里就行!” 秋山苦笑着回答,那个女子点点头走开了。 “另外还有房间吗?” “要去看看吗?” 这家俱乐部虽说是会员制,但和普通的俱乐部有些不同,总让人感觉有些神神秘秘的。估计都是些极其隐秘的内部会员吧!秋山竟然还知道这样的地方,看来真不能小看他。 “您经常来这里吗?” “不是的,我很少来。你满意这个地方吗?” 秋山这么问,赖子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家俱乐部确实很安静,也不会被别人看到,或许很适合两个人来,但氛围有点奇怪。 “有个事情不太好讲,这里偶尔会有电影或表演。” “什么样的?” “当然就是男人和女人的……” “秋山先生平时来这里就是为了看那些东西吗?” “不是的,我不太喜欢那类东西。开始的时候还觉得挺有意思,也看得心旌摇荡血脉偾张,但是看多了就腻了。” “您来了多少次都能看腻了?” “那些东西说到底都是一样的!可以的话,下次一起来看吧!” “那些东西,我就算了吧!” 赖子有一次被叫到宴会上去陪酒,在那家酒店的一个房间里看到过他们放那种电影。 记得一部是黑白的,另一部是彩色的。开始看的时候很惊奇,可从中间开始就变成了男男女女动物交配式的交媾场面,当时她感到很厌恶。 男人们为什么喜欢看那些东西呢?赖子觉得不可思议。电影里的那些女性竟然那么愉快地表演那么淫荡的事情,赖子对此也感到不可理解。 按照赖子过去的实感,她只觉得性交是被男人强加于身的粗暴的单方面的行为。乐此不疲的男人,为此追逐男人的女人,都让赖子感到不可理解。 还有,电影里的那些女性乳房都很大很丰满,记得自己当时被女人们的丰乳肥臀彻底压倒了,最后只留下了一种整体上不干净的感觉。 “不过,这个地方安安静静的很不错吧?” “确实不错,就是太暗了!” “正因为暗才好嘛!我们坐到下面吧!” 赖子仔细一看才发现,地毯上面铺着垫子代替坐垫,坐在上面可以伸开腿放松。台子好像也是配合那个高度摆放的。 直接坐在地板上,让人有一种忽然变亲热了的感觉,赖子稍微往后退了一点,挺直了身子。 “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 看样子要进入正题了,秋山开始用言语试探。 “要是有就好了!” “像你这么漂亮的人不会没有吧?” “还是因为我没有魅力吧!”赖子半开玩笑地说道。 秋山却满脸认真。 “作为一个从事服务行业的人,你洁身自爱、为人矜持,确实令人难以接近,但男人们都想让那种冷静清醒的女性燃烧起来!” “天啊!秋山先生要让我燃烧起来吗?”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当然恭敬不如……我可以不称你为老板娘而叫你赖子吗?” “当然,那样我也轻松!” “今后也请你和我一直交往下去!” 秋山的上半身挨了过来,赖子巧妙地一躲,连忙打岔说道: “我们出去换个地方吧!” “这就要走?不是刚来吗?” “可是,这个地方这么暗,太憋闷了!” “是吗?我觉得这样才有气氛!” “我知道这附近有家不错的酒吧,我们去那里吧!” 赖子表面上装作镇静自若,但男人一靠近,她就觉得胸闷,有点儿喘不上气来。在一起说说话吃个饭倒没什么关系,但话题一旦涉及男女之事,她就想逃离。 “隔壁有个非常别致的房间!” 按照秋山的计划,先在这里喝酒,等情绪上来了,再到隔壁的单间里去接个吻什么的,他好像是那么打算的。 “好了吧!别说那些任性的话了,快跟我走吧!” “好不容易来了……” 秋山依旧恋恋不舍地看了看周围,总算死了心,站了起来。 两人去的第二家是一座大楼的地下室,在赤坂TBS电视台前面往左一转,有一条小巷,那座大楼就在小巷的拐角上。 那家酒吧的妈妈桑以前用小太郎的艺名在新桥做艺伎,即使现在如果有相熟的客人召唤,她还会到宴会上陪侍。 或许也因为这里的妈妈桑过去做过艺伎,这家酒吧也是上年纪的客人比较多。 两个人进去,刚好有一组客人回去了,酒吧里只剩下了一组客人。即便是赤坂,星期六的晚上也很冷清。 赖子把秋山介绍给老板娘,结果两个人都觉得以前见过面。聊着聊着才发现,两个人曾在一个宴会上见过面,还有共同认识的朋友,于是两人聊得越来越起劲儿。 从刚才的俱乐部出来的时候,满秋山脸不悦,或许是因为把车停在了停车场的缘故吧,还是继续喝白兰地。 “那么,今天您二位在一块儿是怎么回事?” 老板娘重新看了一眼秋山和赖子两人问道。 “有件事想请妈妈桑一定要帮忙!我对赖子老板娘是一见钟情啊!今天总算把她约出来了,可是她防守太严了,很难得手啊!” “那还用你说啊!赖子姑娘可不是那么轻松就能拿下的!当年酒宴陪侍的时候就把成群结队跟在后面的男人都甩了,你得加大投资才行啊!” “要是投资能俘获芳心,投多少都没问题!” “金钱和感情必须全部投进去!” “你们说什么呀!我可什么都……” 赖子在那里否认。 “就是你那个什么都不要最难办!” “常务这下子可是迷上了一个很难对付的女人啊!” 老板娘长吁短叹,或许她的表情太逼真了,三人哄笑起来,三只酒杯里又倒上了白兰地。 赖子每次端起杯子只是稍微舔一下,可这么长时间一直在喝,她觉得醉意上来了。 赖子看了看手表,已经十一点了。 “我们该走了吧!” 这次是秋山为赖子着想先提出来要走的,老板娘把两人送出了酒吧。到了外面一看,天上的乌云很厚,感觉是要下雨了。 “再去喝一杯怎么样?” “去哪里?” “随便找个地方吧!” 秋山做出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男人做出那种表情,一般是他想把女人约到酒店或两人能独处的地方。这一点,赖子凭着多年的直觉,心里很明白。 “还是回去吧!” 秋山不知是因为性格懦弱抑或是囿于常务的身份,没有强劝,仍旧不知所措地茫然四顾。 说实在的,赖子心里也有个想法,如果秋山非要求欢的话,把身子给他也无所谓。她根本就没觉得自己的身子有多宝贵或多有魅力。 但是,现在就给他的话就太草率太简单了。那样的话,自己和银座的那些试图用自己的身子留住男人的女人就没什么区别了。 自己投怀送抱,即使一时讨得了男人的欢心也不会长久。实际上,也并非不这样,酒吧的生意就做不下去。 还有,赖子并非想让秋山作为一个客人到酒吧来,当然他能来的话自然是再好不过了,不过,赖子只是觉得在找熊仓报仇这件事情上,他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因为目的尚未达到。若达到目的需要自己献身的话,其实把身体给他也无妨。 反正自己的身子已经被熊仓糟蹋过了。赖子不觉得那样的身体还有多大价值。即便如此,尽管不知道自己的过去,但仍有众多的男人围拢在自己身边,赖子不明白这些男人是怎么想的。 男人们都说赖子“厌恶男人”或“头脑清醒”,其实赖子既不是厌恶男人也不是特别清醒。她自己觉得言行举止都很普通很正常,或许在别人眼里看起来是那样。因为赖子对男女之事或性的话题从未表示过什么兴趣,所以才会被周围的人这么看。 确实,赖子对男女之事不太感兴趣。常听人说,世上有女人沉溺于男人,酒吧里的女孩子里面也有特别喜欢男人的,明言为了自己喜欢的男人什么都可以做。也有女孩子为男人奉献了一切被男人背叛了,却仍旧离不开男人,在男人身后穷追不舍。还有女孩子毫不顾忌地在人前大谈特谈男男女女床笫之欢,说什么性的快乐让女人飘飘欲仙。 但是,赖子却不能理解那种感受。男人难道就那么好?性这东西难道拥有超越毒品的强大魅力?世上难道还有比性更不干净、更野蛮、更可憎的东西吗? 尽管赖子外表很温柔,可周围的人还是认为她冰冷、厌恶男人,那或许是因为她内心深处埋藏着这种对男人的厌恶感吧!沉溺于男人、沉溺于性是无聊至极的事情,或许她的这种观念自然而然地表现了出来。 赖子现在不想把身子给秋山,与其说是因为她讨厌秋山,莫如说是因为她讨厌性交更为恰当。 明明不喜欢却勉强自己接纳男人,赖子不想那样做让男人失望。但她对自己的越来越清醒感到害怕。到目前为止,赖子被各种各样的男人纠缠或勾引,唯有最后的一道防线没让男人突破,可以说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她对性的憎恶和自信的缺乏。 在这个意义上说,赖子或许不是厌恶男人,而是一个从子宫深处就冰冷的女人。 “我们回去吧!” 赖子催促还在那里手足无措的秋山,看见一辆出租车开了过来,举手拦住了出租车。 “你能送我回家吗?” 秋山点点头,刚坐进车里就用手捂住了赖子放在膝盖上的小手。 要是普通客人的话,赖子就把手抽回来了,但她没有说话。 要找熊仓报仇,这个人是最重要的一个杀手锏,这个想法像一个绳套紧紧捆住了赖子,让她一动不能动。 “今天很高兴!还会再见面吗?” 看样子秋山终于死心了。 “当然,乐意奉陪!” “我每天都想见你!” 秋山好像确确实实地成了赖子的掌中之物。下一步就是怎样把自己的希望一步一步说出来了。 “我给你家里打电话可以是吗?” 青山离赤坂很近。出租车爬上了乃木坂,驶向青山大路,在一丁目的十字路口的前面往左一转就停下了。 “好了,今天非常……” 赖子正想表达感谢,秋山也跟着从出租车上下来了。 “我送你到房间吧!” 赖子一言不发地打开了公寓楼正面的大门,走进了大厅。已经快到十二点了,门卫室的窗户拉着窗帘,大厅里一个人影也没有。 两部电梯都在一楼停着,电梯门都开着。 “那……” 赖子刚要开口说再见,秋山也跟着进了电梯。 “七楼是吧?” 秋山自己按了楼层,转过身来突然把赖子搂到怀里。 赖子慌忙抽身,没想到秋山收势不住,上半身往前压了过来。 “只让我吻一下!就亲一下!” “请您不要这样!” 赖子用严厉的口气训斥他,接着把上半身收了回来。秋山有些不好意思,低眉垂眼地恳求道: “光接吻就行,求求你了!” “那好!我也有个请求,你能答应吗?” “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什么都答应!” “和熊仓先生谈的那桩生意,请你放弃!” “和熊仓之间的生意?” “你说还没有正式签合同!” “那倒是,不过那种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 “不管怎么说,你最好放弃!这是我的直觉!” “可是……” “请你一定要放弃!可以是吗?” “是的……” “你可要说话算话!” 秋山点点头,又缠着赖子和他接吻。 在明亮的电梯里接受着对方的亲吻,赖子总觉得忐忑不安,心里很慌乱。 虽说已是深夜了,但谁知道什么人在什么时候从哪个楼层钻进电梯里来。要是被别人看到自己半夜三更在电梯里和男人接吻,那可是太丢人了! 赖子虽然是开酒吧的,可是家里很少有男人出入,公寓的管理员很是佩服她的洁身自爱,赖子不想辜负管理员对她的信赖。 不管怎么说,在这么亮晃晃的地方根本没法平心静气慢慢地接吻。 赖子用嘴唇轻轻触了一下对方的嘴唇,马上就想把嘴唇闪开,可是秋山不管不顾地把嘴巴凑了过来。赖子想后退躲开,但后背碰上了电梯的墙壁无处可逃。 没有办法,赖子任由对方亲吻,悄悄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秋山泰山压顶般压过来的一张脸,再前面是显示楼层的电梯升降指示器。红色的箭头呼呼往上走,电梯正从三楼升往四楼。 赖子忽然陷入了一种错觉,她觉得自己把嘴唇借给了秋山。 对方可能因为接吻而兴奋不已,但赖子却很清醒。当然也没感到任何快感。岂止是没有快感,她只觉得闭着眼睛拼命搂抱自己的男人是那么不可思议。 赖子瞬间觉得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感觉。 赖子记得,那次是被熊仓强暴的时候。 那个时候,只有对方欲火焚身,赖子却是从里到外都是冰冷的。不,冷下来是很长时间之后的事情,拼命挣扎反抗之后是无奈地放弃,然后就越来越清醒了。 现在的情形和那时候完全不一样。面对纠缠索吻的秋山,赖子并没有怎么反抗,也没怎么躲闪。虽然是她觉得给他也可以才允许对方亲吻自己的,但结果好像是一样的。 对方吻得越是热烈,赖子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是发凉,就像一阵阵凉风从自己身体里吹过。 电梯从四楼快到五楼的时候,赖子终于摆脱了秋山的嘴唇。 但是,秋山还是闭着眼恋恋不舍地求吻。 “马上就到了!” 听到赖子的这个声音,秋山好像放弃了。 他睁开眼,忽然很害臊地把脸扭了过去,然后小声说道: “谢谢你!” 就因为这点事儿表示感谢?男人这东西真是好单纯好幼稚!仅仅是触到了嘴唇而已,难道就那么重要吗?赖子觉得很不可思议,可这种话又不能说出来。 “我喜欢!” 秋山刚把手搭到赖子的肩膀上的时候,电梯停在了七楼,电梯门慢慢地开了。 “那么再见!” “请把房间告诉我!” 秋山又出了电梯跟在后面,赖子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 想来的话就来吧!即使被秋山知道了房间也无所谓。 出了电梯往左走,过了拐角第三个门就是赖子的房间。门口挂着名牌,上面写着赖子的姓“茑野”。 秋山看到名牌点点头,这回是他自己说:“再见!” 男人这东西只要让他吻一次好像就放心了,会忽然变得绅士起来。这会儿的秋山好像也是那样。他表情爽快地说道: “还会和我再见面吧!下次我们去稍远点儿的地方吧!” 站在走廊里说话好像能被旁边的人家听到,赖子担心不已,可秋山根本不在乎。 “下次请我到屋里去吧!今晚的事情我永远忘不了!” “还有,我拜托你的事情也……” “你说的是和熊仓的事情吧!下星期一上班就和他解除合约!” 赖子一边想象着熊仓的表情一边说道: “好了,祝你晚安!” “晚安!” 秋山很干脆地点点头,快步向走廊尽头走去。 进了房间锁上门,赖子马上去了卫生间,漱了口,刷了牙。 赖子并非特别喜欢或讨厌秋山,今天的情况是自己觉得可以给他才给他的,但是,被男人的嘴唇触到的地方必须擦拭得干干净净才行。 但是,并非因为刷了牙漱了口接吻的感触就能消失,接吻和四肢接触不一样。 但是,说实话,赖子今天的接吻里面既没有爱情也没有憎恨。仅仅是为了满足对方一个愿望而权宜地给予对方一个吻。要说是机械性的,确实也是机械性的,所以赖子觉得,洗干净了那种触觉也就消失了。 刷完牙之后,像平时一样洗了淋浴,然后坐在沙发里,点上了一支进口烟。 吸了一口烟,赖子一边用眼睛追着缭绕的烟圈,一边回想临别时秋山说的话。 “下星期一上班就跟他解约!” 听到那句话的一瞬间,赖子忽然感到了一种沮丧和一种四肢无力的感觉。 就凭这点儿事能向熊仓报仇吗? 多年来一直惦记着找熊仓报仇,一想到报仇的愿望就要实现了,赖子却觉得这也太简单太不过瘾了。本以为要下大决心才能实现的报仇的愿望,不久就要达成了。 “这也太奇怪了吧……” 赖子用指头夹着烟,忽然想笑出来。 这样不是太简单了吗?简单过头。熊仓能被这点儿事打垮而一蹶不振吗? 但是,对于熊仓来说,这次的合约是赌上了身家性命的一桩非常重要的生意。这一点从熊仓恳求自己的态度里能看出来,从秋山的话里也能听出来。这次的合约如果取消了,对于熊仓这个事业家来说,无疑是个致命的打击。 “那样就挺好!” 赖子自言自语,但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她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恶女人,自己的做法太恶毒太残酷了。 不过,事到如今她却因此心生胆怯实在是没有道理的。既然已经发誓要报仇,让对方损失身家性命是理所当然的。本来就是为了让他倒霉才这么做的。 想想他对铃子和自己做的那些无耻行径,这种程度的报复是理所当然的。就因为他的恶行,两个女人的命运被彻底改变了,其中一个还自杀了。他只是没有直接动手而已,其实和杀人无异。 赖子一个劲儿地罗列熊仓做的那些坏事,她想通过回忆过去的那些事情使自己的行为正当化,减轻几分罪恶感。 但是,即便复仇是情理之中的报复,赖子的内心还是有几分纠结。 她自己也没有“干得漂亮!”的充实感。 仔细想想,这种感觉或许来自自己无力回天的无力感。事到如今,即使找熊仓报了仇,死去的铃子也不会回来了。通过陷害熊仓,虽然能够暂时消除心头之恨,但现实中自己什么也没得到。不仅是没有得到什么,或许只能剩下让对方痛苦之后的负疚感。 不管怎么说,赖子的心情很郁闷。 这种时候敲敲鼓或许不错! 赖子把烟掐灭站起身来,向里面的和式房间走去。 今天晚上没有月亮,在淡淡的黑暗中,整个房间寂静无声。 赖子开了灯,轻轻抚摸了一下放在格式橱架上的鼓,然后站在了衣橱前面。橱门上贴着两张照片,是铃子自杀的两年前两个人一起照的。 其中一张两个人并肩站着照的,姊妹俩都是一身舞伎打扮,脸上挂着微笑。 赖子对着那张照片说道: “铃子,你的仇或许能报了!” 赖子对着照片里的铃子轻轻地诉说,站在左前方的铃子好像对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个时候我俩好快乐!” 那时候,姊妹俩都临近襟替要成为艺伎了,发髻梳成了先笄发型,身上穿着绣着家徽的黑色和服,上面缝着白色的领子。 那个时候,两人被称为舞伎双姝,人气之高连自己都感到惊讶。 显示舞伎人气指数的晴雨表,被邀请去酒宴陪侍的次数自不必说,更有决定性的是看一个舞伎能得到多少“玩耍”的日子。 赖子和铃子夏天的时候,一个月内曾有过十天以上的“放假玩耍”的日子。 做舞伎的时候最快乐的事情就是脱下沉重的衣裳,把一头秀发散开,穿着时髦的服装在街上昂首阔步。姊妹俩一起“放假”的日子是最令人高兴的,姐妹俩从前一天晚上就开始商量第二天穿什么喇叭裤和T恤上街。 但是,姊妹两人太过兴奋,手舞足蹈地走在街上,有时候会碰上阿姐们,老前辈会冷嘲热讽地说:“你俩这么清闲可真好!” 还有,“玩耍”的日子太多,往往就不能到宴会上去陪侍,茶屋的老板娘会对姐妹俩发牢骚说:“今天又休息吗?” 但是,从辈分分明规矩严格的花街出来,可以看电影,可以出入西式餐厅,这是放假对两人来说最大的魅力。特别是酷热的夏天,从四五公斤重的和服中解放出来,夸张一点儿说,那就像在地狱里遇到了佛祖。 舞伎打扮的照片旁边还有一张照片,那是两人都得到了“休假”,去宝塚时照的。 记得那是七月初,赖子上身穿着橘黄色的T恤,下面是一条喇叭裤,铃子则穿了一条印花连衣裙,扎了一条白色的腰带。 出门前就商量好了,今天不管去哪里,都装成女大学生,两人坐电车去了宝塚,途中把过来搭讪的人都骗过去了。 因为平日里埋头学艺,不是学舞蹈就是学敲鼓,装成女大学生的那种感觉有说不出的奇妙。 在宝塚认识了来自东京的年轻学生,两人依然装成女大学生,可在餐厅里两个人说话的时候不经意间从嘴里蹦出了“豆千代阿姐”,结果被对方怀疑,姐妹俩的舞姬身份还是暴露了。 不过,也幸亏暴露了身份,东京来的学生给两人拍了很多照片。 这两张照片也是那时候变成了朋友的一个学生寄来的。 不管怎么说,那时候从早晨到下午学艺,到了晚上去宴会上陪侍,根本没有时间歇口气放松一下,可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日子都是那么令人怀恋。 那时候,两人的心愿就是姐妹俩在温习会上表演双人舞《柱立》,现在却成了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铃子,熊仓先生这回可要在生意上栽大跟头了!没关系吧?” 赖子把照片拿下来,对着照片里的铃子问道。 “他可能因此就彻底完蛋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如果铃子现在还活着的话,她会说些什么呢? 她会说“不要做那么过分的事情”,还是会说“你最好更严厉地惩罚他”? 但是,如果现在铃子还活着,自己不会考虑找熊仓报仇吧?正是因为铃子死了,自己才发誓为她报仇的。 “铃子那时候比死了都痛苦,从那以后,我也变得不正常了……” 赖子的人生轨迹也被熊仓打乱了。 虽然不敢直截了当地对别人说,但赖子因为和熊仓之间的那次异常的体验,已经变得不再相信男人了。 在熊仓之后也遇到过几个诚实善良的男人,但赖子还是不能忠于自己的内心投入一段感情。和男人亲吻,一旦到了那种时候,她总是想起自己的第一次,想起熊仓那畜生一样剧烈的喘息和自己被扒光了的悲惨姿态。 不管怎么说,自己第一次经历的男人是一个已经奸污了姐姐甚至让姐姐怀孕的人,那种心灵的冲击不是轻易能消失的。 因为有过那件事,想让赖子相信男人是很难的。即使你告诉她那样的恶人世上少有,就算自己做了一场噩梦,但出事的时候正值赖子多愁善感的年龄,不会就那么轻易忘掉的。 不,即使她自己觉得在脑子里已经把那件事情忘了,可她身体的深处还没有彻底忘记。一看到男人就会莫名地胆怯,无端地生疑。那种生自身体深处的怀疑让赖子拒绝所有试图接近她的男人。 “这一切都拜他所赐……” 赖子虽然活着,但作为一个女人,已经和冰冷的尸体没什么两样了。 川风篇 京都的鱼鹰表演是从七月初到八月末在岚山渡月桥上游的大堰川举行的。养鹰人和鱼鹰是从宇治川那边请来的。鱼鹰主要是适合浅水浅滩的淡水鱼鹰。 里子已经和椎名约好了,下次他来京都的时候,就带他去看鱼鹰表演。 可是,都到八月份了椎名也没来京都,只是在电话里说“好像要晚些日子”。 “您很忙是吧?” “全是些杂七杂八的事情!” 因为椎名不是那种自我吹嘘有多忙的人,所以里子不好意思说非让他来不可。 “我想八月中旬之前一定能去!” “您不用勉强!您不要出差的时候顺便来,最好是当成休养身体!” 电话里虽然那么说,可是八月里的大文字送灵火都过去了,里子这回是真的有些着急了。就这样一天天拖下去,好不容易盼来的一年一度的鱼鹰表演恐怕也看不到了。 八月过了中旬,里子下决心从京都给椎名的公司打了一个电话。她想,一个女人打电话邀请男人,有点儿脸皮太厚了,可就这么等下去的话,就会丧失机会。 接线员之后是女秘书接的电话,对方在电话里问:“请问您是哪位?” 里子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稍微停顿了一下说:“我这里是京都的茑乃家!” 秘书说:“请您稍候!”紧接着椎名接起了电话。 “好久不见!久疏问候!” 或许是因为秘书在跟前吧!椎名的语气有些生硬。里子好像也被他生硬的口气感染了,说了一串季节问候的套话。 “您这么忙,打搅您真不好意思,因为您迟迟不来,鱼鹰表演的季节也快结束了……” “对啦!你不说我差点忘了!我一直记着这个事儿,可天天被那些无聊的工作缠着,我想这个月的中旬一定能去……” “您还是没有机会来京都吗?” “也不是没有机会,因为很快就到公司结算的时候了,心里想着要去要去,可……” “还是工作重要!看样子这个月还是不行是吗?” “那倒也不是……” 椎名说完稍微停顿了片刻。 “我这个周末过去!星期六也可以吗?” “当然,我是没关系,您真的能来吗?” 要说周六的话,那就是后天了。他真能那么快就来吗?里子有些不敢相信。 “您是有什么事情到这边来吗?” “不是,没有什么事情!” “您不用那么客气!我只是想问问您来不来而已!” “不是客气,我要去!” “您又没什么事儿,真的用不着专门来趟京都!” “不,是我想去!” 听椎名说得那么干脆,里子正惶恐不安,椎名稍微缓和了一下口气说道: “我打算五点之前到那里,然后就直接去……” “您要是看鱼鹰表演的话,最好是从我家直接去岚山那边,您住的地方也让我来安排吧!” “能麻烦你就太感谢了!可是现在才预订还有空房吗?” “订房的事情您就交给我好了!那么,星期六您几点到……” “我这边坐两点左右的新干线,一上车我就给你打电话吧!” “那样的话,我到车站去接您!” “怎么好意思……” “没关系的!不过可要说准了,您一定能来是吗?” 里子又落实了一遍才放下电话,脸上自然而然地浮起了笑容。 里子心想,刚才这个电话还真打对了!这样的话,两天后就能见到他了。但是,接下来的一瞬间,里子忽然觉得自己厚着脸皮打电话很丢人。 椎名那么忙,是不是因为刚才的这个电话勉强来京都呢?是不是星期六本来也有事,因为自己给他打了电话而改变了日程安排? 确实,刚才的这个电话似乎有点儿太强人所难了。开始的时候问对方有没有来这边的机会,对方明明说没有,自己还是不甘心地问:“这个月还是不行是吗?”对方或许是没有办法才决定要来的。实际上,这次也没什么事,好像单纯就是来玩儿。把那么忙的一个人请到京都来,只是让他看看鱼鹰表演,这样做合适吗? 可是,椎名在电话里说“我去”说得很干脆,还说“我想去”。 虽然发出邀请的是自己,但他难道不是也想来吗? 如果他根本不想来的话,他不至于勉强自己来吧?想到这里,里子稍微感到了一丝心安。 但是,在别人工作的时候打那样的电话,或许还是有点儿脸皮厚了。他身旁很可能有秘书在,守着女秘书接一个女人打来的电话,还答应去,这样做合适吗? 他接完电话之后才察觉了这一点,是不是这会儿正郁闷不已?看来今后还是少往他的公司里打电话为好。 不管怎么说,再过两天就能见到他了,并且这次不是因为工作的关系来,完全是随心所欲地自由行动。或许只有那一天自己才能独占他。里子这样想着,心情渐渐兴奋起来。 星期六的下午五点,里子出了家门,径直去了京都火车站。 虽说已是八月末了,阳光还很强,朝西的店铺檐头挂着长长的遮阳篷,小巷里面到处有人洒水。 里子穿着一件淡茶色的芭蕉布和服,下摆和袖子上印着常春藤的图案,腰间系着茄紫色的带子,束上了椎名送给她的那条细绦带。 穿着芭蕉布和服猛一看很像穿着能乐的表演服装,肩部和下摆都是撑开的,因为看上去比实际的身量要大,所以只有身材苗条杨柳细腰的人穿上才合适。里子虽然比赖子胖一点儿,但幸亏是溜肩,即使穿着芭蕉布料子的和服也不显得可笑。哪怕稍微有点儿可笑,这也是为了见椎名特意做的和服,现在不穿的话就没机会穿了。虽然有点贵,但布料的蓬松感和色泽却是自己最喜欢的。 椎名坐的火车应该是五点半到达。 对里子来说,傍晚时分扔下店里的生意外出是很稀罕的事情。虽说是周六的晚上,但京都的料亭还是有很多客人。今晚也有四组客人,其中的一桌宴席是经常关照店里生意的大阪的电机厂社长的宴席,里子要是到宴会上去陪侍的话,就没法去接椎名了。 里子想来想去才想出一个主意,让自己熟悉的艺伎千鹤大姐特意给母亲阿常打电话撒了一个谎,告诉母亲说椎名先生在外面有宴会,非要让自己过去陪侍。 阿常接了电话,一开始有些不高兴,说别处的宴会没有必要去陪侍,但千鹤说出来的客人是经常关照自家生意的老主顾,所以阿常也没法拒绝。 “家里不是还有菊雄等着吗?不能太晚了,告诉她早点儿回来!” 母亲好像说了几句难听的话,最后还是答应了。 要是被母亲知道了可如何是好啊!里子心里很不踏实,但事情都已经这样了,只能横下一条心去面对了。 里子比火车到达的时间提前十分钟到了火车站,在检票口前面等着。 不一会儿火车就准时到站了,旅客们沿着台阶走下来。里子站在接站的人群后面,目光追着一个个出站旅客的身影。 可能是星期六的缘故吧,旅客很多。或许是为了享受暑假的最后这几天,出站的人流里有背着大大的帆布背包的小学生,也有被父亲抱着睡着了的孩子。 一伙年轻学生顺着台阶下来之后,椎名紧跟在后面出现了。 这次来京都可能是因为和工作无关吧!椎名今天很稀奇地没系领带,驼色的衬衫外面穿着一件白色的夹克,左手只提着一个小公文包。 可能是因为在晒得乌黑的学生队伍后面出现的缘故吧,他的脸看上去很白,也有几分疲惫。 里子按捺住内心的激动,不但没有跑过去,反而往后退了几步,看到椎名出了检票口四下张望,才走过去。 “欢迎!” “噢……” 椎名点点头,脸上露出了平日的那种和蔼可亲的笑容。 “等了好久了?” “没有,谢谢您百忙之中来京都!” “真是好久不见了!你好像精神头不错啊!” “哪有的事儿!” “出什么事情了吗?” “倒是什么事情也没有。” 里子整个八月都无精打采的,她想说那是因为你没来,但还是忍住没说,伸手想接过椎名手里的皮包。 “我给您拿着吧!” “那怎么行!先说,我们这会儿去哪里?” “今天一天都给您安排好了。我到哪里,您就老老实实地跟在我后面就行了!” 里子说完,向火车站前的出租车乘车点走去。 “是不是您本来很忙,就因为我打电话您才勉强过来?” “没有的事儿!今天是我真想来才自作主张来的!” “真的不是为了工作?” “是的!所以才穿得这么随便!” 椎名不系领带的时候就没那么古板拘谨,看上去年轻了几分。 “你的和服好美!是芭蕉布吗?” “这也能看出来?您知道的可真不少!” “因为老母亲以前穿过。” 真的是他母亲穿过吗?里子瞬间有些怀疑,但什么都没说就坐进了出租车里。 “不好意思!跟我一起去岚山好吗?” “现在就去吗?” “我在岚山的吉兆订了位子,我们先去那里吃饭,八点左右的时候我们坐画舫去看鱼鹰表演。” “酒店订上了吗?” “给您订了一家叫卯月的日式旅馆,在岚山脚下的河边上,您觉得可以吗?” “没关系的!平时总住酒店,偶尔去住一次旅馆也不错!” “那家旅馆从房间里就能看到大堰河,旅馆的庭院很大,是个很不错的地方!” 从订旅馆到订餐厅和画舫,这些事情都是里子一个人做的。从家里打电话,担心被别人听到了,每次都是跑到外面打公用电话。虽然一件件的事情都很麻烦,可一想到这些都是为了椎名,那些繁琐反而变成了一种乐趣。 “晚上店里那么忙,你还出来陪我,真是谢谢你了!” “您不说这事儿我还忘了,我是撒了谎出来的,让千鹤打电话告诉母亲,是椎名先生让我去宴会陪侍,而且是和千鹤一起去。您可记住了,如果母亲问起来,您可一定要这么说!” “那倒是没什么关系!可是,这下子我倒成了大恶人了!” “没错!您就是大恶人!” 是椎名让她变成了一个对母亲撒谎的女人,在这个意义上说,他确实就是个恶人。 “您每天都很辛苦吧?” “确实,这段时间感觉有点儿身心俱疲,但火车一出东京站,顿时觉得放松了下来。京都还是来对了!” “今晚您住在京都,回程是……” “因为这次纯粹是出来玩儿,所以明天必须回去。” 里子诚恳地点了点头。说实话,两天前打电话的时候,没想到他真的能来。但他现在确实来了,而且就在自己的眼前。真希望他就这样多待几天,但人总是得陇望蜀,欲望是没有止境的。 “明天您几点回去?” “傍晚之前回去就行了!” 里子忽然想起了椎名的家人。椎名出门的时候是怎么对在东京的老婆孩子说的呢?说是去出差,还是单纯去旅游?他的包里好像也没有外出旅游时需要换的衣服。 “明天白天我们去个什么地方吧!” “有好地方吗?” 被椎名这么一问,里子也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八月里骄阳似火,在外面逛或许也只落个累。 “到了比叡山上或许比较凉快!” 里子说完这句话,忽然想起了母亲的表情。今天晚上出来了,明天还要外出的话,母亲会答应吗?即便再撒一次谎,连续两天都出来实在是太难了。 “明天的事情明天再想吧!” 里子这一会儿任何多余的事情都不愿意想。今晚就只品味能和椎名待在一起的那种心满意足吧! 里子这样下定了决心,抬头看了看窗外。渐渐溶入暮色的东山顶上,一轮淡淡的月亮已经升了起来。 从岚山脚下的渡月桥往上游走二百米左右,就是里子预订的那家旅馆了。 因为旅馆坐落在从大堰川快到渡月桥的山腰里,站在对岸只能勉强看到掩映在树丛里的旅馆屋顶,在同一侧河堤上走的人几乎看不到那家旅馆。 即便如此,那家木结构的旅馆看上去很结实,隐在树丛里的庭院,两千坪绰绰有余。以前是一家烹饪旅馆,也接待住宿的客人,但是老板娘和女招待们都上年纪,现在除了那些有特别交情的老客户,一般客人是不让留宿的。 但是,这里的老板娘以前在祇园町做过舞伎,也经常去茑乃家,所以里子跟她非常熟悉。这次能在这家旅馆给椎名订了房间,其实也是因为有这层关系。 两人在渡月桥前面的河堤上下了出租车,然后顺着河堤下到了河滩上。从那里沿着河往前走四五十米,就迎面看见一座小山,有一条山道通往山里面。 两人顺着那条山道往上走,透过路旁树木的枝丫,可以看到河面。走了一百米左右,就到了旅馆的入口。 “我是茑乃家……” 里子向出来迎接的女招待报上姓名。 “欢迎光临!我们一直在恭候!” 女招待热情地迎接两人,和颜悦色令人如沐春风。 里子本来想在玄关原地不动等着,但看到椎名不知所措的样子,跟他一起去了房间。 因为旅馆建在山腰里,几个房间好像是由游廊连起来的。顺着游廊转了两个弯儿,前面那个和式房间就是椎名的房间了。 拉开拉门,迎面就是一个三张榻榻米大小的休息室,里面是个十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 “这段时间很少有住宿的客人,我觉得这个房间挺安静,窗外的景色也不错!” 正像女招待说的那样,打开窗户,外面就是有些倾斜的庭院,前面就是大堰川,只见河面在余晖里波光粼粼。 “太棒了!真是个好地方啊!” 看到椎名那么高兴,里子觉得没有白给他介绍这家旅馆。 “您满意吗?” “这么好的客房让它空着真是太可惜了!” 椎名觉得有些遗憾,可是如果平日里接待那些住宿的客人,就需要凑齐相应的人手,女招待领班什么的一个也不能少,现今这个形势,那样做反而麻烦事更多。 “老板娘呢?” 里子问女招待,她想至少得先给老板娘打个招呼。 “老板娘这会儿有事儿出去了。” “是吗?请你替我向她问好!” 里子拜托女招待替她捎个话,然后把小费给了女招待,转过头来对椎名说:“咱们走吧!” 沿着河边步行从旅馆到吉兆用不了五分钟。 再次和椎名肩并肩顺着山路往下走,赖子有一种错觉,好像两人一起住进了这家旅馆。 “从东京到这里也就三个小时,真没想到能来到这样一个别有洞天的世界!” “您好不容易休息一天,我还担心会让您受累呢!” “没有的事儿!来京都太好了!” 或许是已经到了夏末的缘故吧!路边的草丛里传来了虫鸣唧唧。 河滩上似乎还残留着几分白天的暑气,山路上已经能感到傍晚时分的凉意了。 出于生意的关系,里子对别家的料亭或厨房颇感兴趣。不过,话虽那么说,她却不是为了偷学厨艺或探访别家料亭的味道。她又不是什么厨师,实际上即使那么做了也没什么用,还有,模仿他家就会失去自家料亭的特色。 对于里子来说,最有吸引力的还是餐具和摆设。 吉兆在京都也属于传统老字号,其在这方面颇为用心。 里子曾经好几次被邀请来这里做客,可是和一个男人一起来还是第一次。 里子开始的时候有些紧张,唯恐别人觉得自己奇怪,但那是里子多虑了,她尽可以认为是被请来做客的,其实以前也有过应客人之邀和客人两人出去吃饭的事情。 或许正因为自己心中有愧才如此多虑。 年历上虽然已经过了立秋,但暑热尚存,宴席主要是以适合夏天的料理为主。 作为小菜先上了一道莼菜豆腐之后,接着又上了对虾、鳗鱼和辣莲藕。鳗鱼的味道比较厚重,对虾的下面铺了一片菊花的叶子,味道则是比较适合夏天的清淡味道。 接下来是嫩鸡汤和冷鲜鲈鱼片,大碗菜则是干烧加吉鱼。 拼盘是大虾、香菇和银杏炸豆腐,汤则是把海鳗磨碎做出来的老汤。 带着季节感的每道菜自不必说,装八寸膳和生鱼片的水晶器皿更让人感到几分清凉。 酒是凉酒,酒壶和酒盅也都是清一色的水晶制品。 里子一边给椎名斟酒一边问道: “您觉得菜肴怎么样?” “我是第一次来,非常好吃!” “比我家的菜肴好吃吧?” “不是的,两家都……” “您两家都得夸,真难为您了!” 里子笑着,椎名也面露微笑,喝过酒,他的气色好了几分。 最后是一道味噌汤和米饭加酱菜,饭后的水果是水蜜桃,两人从吉兆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七点半。 “我领两位到船上去!” 由总管和领班头前带路,两人出了吉兆的正门,发现挂着红灯笼的画舫已经在前面等着了,灯笼上印着吉兆家的标志。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椎名对等候多时的船老大表示感谢,第一个坐进了船舱里。 船边和码头离得很近,似乎要碰到一起了,即便如此,要上船的时候船还是会摇晃。 “啊……” 里子不由地娇声惊呼,椎名见状连忙伸手去扶她。 这条画舫大约有两米宽,十一二米长。船中央有顶棚,下面铺着凉席,稍微挤一挤好像可以坐二十个人左右。 实际上,已经出发的其他船上都坐了很多人,叽叽喳喳很是热闹,但里子只想和椎名两个人坐。 “还有没有其他需要的东西?” 女招待站在码头上问道: 船舱里除了坐垫以外,还有团扇、装着酒的酒壶和酒杯,以及装着酒肴的食盒。 “还有烟花呢!祝两位玩儿得高兴!” 听女招待那么说,里子一下子红了脸,幸亏是在灯笼光里,没有被对方发现。 “好了!出发吧!” 在总管和女招待的催促下,画舫徐徐离开了码头。 鱼鹰表演好像从半个小时以前就开始了。离码头五六十米的上游已经有十多艘画舫排成了一排。每条画舫顶棚周围都悬挂着印着料亭标志的红灯笼,那些红灯笼交相辉映,红光在河面上摇曳。 下游的渡月桥那边,汽车的灯光往来不绝,河滩上不时有烟花腾空而起,把夜空染得五彩缤纷。 “太惬意了!” 椎名背靠着画舫的船舷,展开双臂小声感叹。白天的暑气已经从夜晚的河面上消失了,清风徐徐,微风拂面。 “地方这么宽敞,您就伸开腿脚放松一下吧!” 里子劝椎名把腿伸开,然后把他的杯子斟满酒。 “你怎么样?要不要喝一杯?” “我喝完刚才的那杯酒已经醉了!” “在船上喝酒可是别有风味噢!” 椎名说完,把刚才喝酒的杯子递给里子。 “用这个杯子可以吗?” “嗯,多谢!” 里子一边让椎名给她倒酒,一边担心不已。她忽然感到一种不安,好像这会儿正被什么人看着。 自己和椎名两个人在画舫里坐着,要是被别人看到了,不知道会被别人说些什么风凉话呢!但是,隐在周围灯笼的灯光里,画舫里面好像并不那么显眼,再者说了,周围的人此刻关心的只是鱼鹰表演。还有,即使被谁看见了,说在陪客人就完了。 “那又有什么关系!”里子忽然改变了态度,对自己小声说道。 她现在不想在意别人的目光,只想尽情享受两人在一起的这短暂时光。 画舫渐渐地往上游行进,一艘船头点着篝火的画舫从前方划过来了,听得到热热闹闹拍打船舷的声音。 原来那就是驯鹰人的船。 熊熊篝火照耀下的船头上站着一身黑衣的鹰匠,一个人手里捯着五六条绳子操纵鱼鹰。鱼鹰好像早就习惯了被人看,一个个昂首挺胸气宇轩昂,只见鹰匠一个手势,鱼鹰一齐钻入水中。 众人对着鱼鹰鼓掌,鱼鹰好像愈发斗志昂扬,就像回应众人的掌声似的再次潜入水中。 鱼鹰好不容易捕上来了鱼,鹰匠却掐着它们的脖子或肚子不让它们把鱼吞下去,要说残酷也真够残酷的,但看看英姿飒爽的鱼鹰又抖擞精神钻进了水里,或许它们根本就没在意自己的境遇。 鱼鹰船越来越近了,鹰匠操纵鱼鹰开始在里子他们面前进行捕鱼表演。 “点起篝火又是为了什么呢?” “可能是小香鱼看到亮光就会聚拢过来吧!那些钓鱿鱼的船上也装着很多明亮的电灯泡!” 自己竟然连这些事情都不懂,里子很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但椎名却满腔热忱地看着鱼鹰船说道: “过去的人们竟然发现了这么有趣的事情!” “一个人要是能那么随心所欲地操纵就好了!”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里子忽然蹦出这么一句离奇古怪的话,两人同时大笑起来。 “您再来一杯怎么样?” 里子拿起酒壶,椎名把酒杯伸了过来。 “这片树丛的前面就是刚才的旅馆吧?” “有诱蛾灯亮光的地方可能就是旅馆的院子!” 靠近桥的河堤一带还有茶摊茶馆什么的,船到了这一带,左右两边都被黑魆魆的山峦包围,只有船上的灯笼光在河面上摇曳。 “我们放烟花吧!” “能行吗?” “小时候没少放了,没事儿的!” 椎名说完,拿着一支最大的烟花站在船舷上,点着了。 烟花瞬间火花四溅,紧接着听到了一个尖锐的声音,只见红黄蓝三色的烟花在夜空里绽放开来。 两朵,三朵,大朵的烟花把夜空点缀得炫目多彩,第四朵烟花刚绽开,就拖着一个亮亮的尾巴被迅速地吸进了无垠的夜色里。 “你要不要自己放一支?” “不要!我害怕!” “没事儿的!拿着这里向外举着就行了!” 椎名说完,就把里子手里拿着的烟花点着了,里子不敢看,把脸扭向一边,紧接着火花四溅,大朵的烟花在夜空里一朵接一朵地绽开了。 “没什么好怕的吧?” “火星子不会溅到我这边来吗?” “不用担心!” 椎名自己又拿起一支点着了。 “烟花这东西,放完一支就会觉得很寂寞,接着就想点第二支,没完没了。” 里子一边点头,一边仰望着夜空里的流光溢彩。 确实,自己和椎名的相逢也像这烟花一样。见了面欢欣鼓舞浑身颤抖,正因如此,分别后的那种哀伤就更加痛彻心扉。为了能逃脱这种孤寂,于是又想见面,分手后的痛苦使得自己又去追赶。 “永远绽放的烟花这世上没有吧?” 椎名温柔地一笑,也不知道他是否明白里子这句话的真意。 画舫在上游掉头开始往回走。好像还有一艘艘的鱼鹰船从下游上来擦肩而过,能看到船头的篝火,能听到周围画舫上传来的鼓掌声和船上人们叽叽喳喳的声音。 “这风真好……” 椎名看着漆黑的夜空小声说道: “就这样待着,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里子很想说“你说得真对”,可她抑制着自己的心情,只是默默地凝视着黑黑的河面。她觉得自己这会儿哪怕就说一句话,眼前的幸福好像就会逃走。 “来京都真是太好了!” “您真的那么想吗?” “当然!” “我太高兴了……” 里子喃喃细语,抬起脸来,发现椎名的眼睛正直直地往自己这边看,她慌忙转过脸去,然后把散落在身旁的烟花筒子拢在一起。 “夏天就要结束了!” “是的……” 里子再次点了点头,这时候一艘点着篝火的船划了过来,椎名的脸被篝火映得红通通的。 看完鱼鹰表演从画舫上下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九点。 里子倒也没给家里人说几点回去,宴会一般晚上九点之前就结束了,里子也打算在那个时间之前回家。 但是,被清凉的夜风吹着,看着映在河面上的灯笼光,里子忽然没有了回家的心情。 即便这会儿回去了,宴会也都结束了,剩下的只是最后收拾一下,看看账房,把门锁上。 “接下来做什么?” 两人并肩走在河滩上,椎名边走边问。 上游那边还在进行鱼鹰表演,传来阵阵嘈杂的人声,渡月桥那边依旧是车来车往,看得到汽车的灯光来往穿梭。 “我们这会儿上街吧!” “可是你……” “我是没关系!” 如果在这里分手的话,今天好像是为了体味分别的寂寞痛苦才见面的。里子决定不再想家里的事情。 “那样的话,我们去喝一杯吧!” 椎名提议。两人爬上河堤,叫住了一辆空车。 “京都这个地方我不太熟悉啊!” “好吧!那就去我知道的地方看看吧!” “如果和我一起去也不妨的话。” “那就去花见小路新桥吧!那里有一家叫‘代绢’的比较别致的店!” “你经常去吗?” “好长时间没去了!那里的老板娘可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 “比你都……” “我这样的根本没法跟人家比!您好不容易来趟京都,今天就让您见识一下真正的京都美人!” “可是,要不还是算了吧!让您见了大美人,您要是喜欢上她可就麻烦了!” “怎么会……” 椎名哭笑不得,里子伸出小指说道: “您能向我保证绝对不会喜欢上她吗?” 见椎名点头,里子用自己的小指勾住了椎名的小指。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说话不算喝血三杯,撒谎生吞刺豚!” “说话不算话要喝血吗?” “在东京不那么说吗?谁要是说话不算话就得喝血,喝了就死了。” “真可怕!” “是的!京都女人很可怕噢!” 出租车从太秦经过河原町,三十分钟之后到了花见小路。 在新桥下了出租车往西走了五十米,就看到左边有一栋竹篱环绕的商铺风格的房子,门口挂着门帘,上面印着“代绢”两个字。 里子刚要抬腿往里走,忽然站住,用手势拦住椎名说道: “不好意思,请您稍等一下!” 里子说完径直走到路尽头的一座小小的神社前面。 单凭路灯的光看不太清楚,不过,只看朱红色的牌楼和祠堂就知道,那应该是一座稻荷(五谷神)神社。 里子站在神社前面,双手合十。椎名也跟着低头鞠躬,他可能觉得光在一边看着不好。 “我每次从这里路过,都要参拜一下神灵!” “这是什么神社?” “虽然供奉的是五谷神,但住在附近的艺伎们也常来参拜。您知道我刚才向神灵拜求什么了吗?” “求的应该是生意兴隆吧!” “不是的!” 刚才那么虔诚地祈求神灵保佑能和你结合在一起,你却说我祈求什么生意兴隆?里子装作有点儿生气的样子,撩开门帘走进了“代绢”。 这家店好像是由普通的住房改造而成的,顺着通往里面的窄窄的内走廊往里走,上了楼梯有一道拉门,前面就是酒吧了。 进门右边是吧台,左边是包厢,里面是纸拉门,包厢和包厢之间安放着方形纸罩灯座,还保留着日式酒吧的风情。 “是不是稍微有点变化?” 椎名在包厢里坐下,正好奇地环视周围,一个穿着和服的女人马上就走了过来。 “欢迎光临!里子姑娘晚上好!” “这位就是我刚才跟您说起的老板娘,这位是从东京来的椎名先生!” 听里子这样介绍,老板娘再次向椎名低头致意。 “好看吧?原来做舞伎的时候可是红透半边天啊!” “哪有的事儿!里子你也真是的……” 老板娘抬起手来装作要打里子的膝盖。确实,她肤色白皙,眉清目秀,浑身洋溢着京都女人的美丽端庄和优雅气质。 “这里从前是宴会厅吗?” “是的,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我家以前经营茶屋。” 听她这么说,好像还真是那样,吧台的里面以前好像是壁龛,橱架上摆着威士忌瓶子,旁边还露着壁龛的柱子。 “京都的家庭酒吧我倒是去过,这样的地方我还是第一次来,安安静静地,真好!” “多谢您的夸奖!请您下次一定再来!” “椎名先生一个人不会来的,来的时候都是我跟着!” “谢谢您的格外关照!” 老板娘诚惶诚恐地低头致谢,因为她的动作很夸张,三人同时大笑起来。 “请问两位喝点什么?” “我们要白兰地吧!” 椎名说完,点了马爹利加水。 可能是因为氛围安静的缘故吧,酒吧里的客人很多。又有新客人拉开纸拉门进来了,可一看满员了只好扫兴地回去了。 “我真不该把椎名先生领到这里来!” 看到老板娘起身走开了,里子对着椎名做了一个任性撒泼的表情。 “您从刚才就一直盯着老板娘看,是不是动心了?” “没有的事儿!人家跟我说话,我只是回答而已。” “我会给老板娘说清楚这是我喜欢的人!” “先别说那些!时间没问题吗?” “什么时间不时间的!我好不容易才忘了!” 里子娇嗔地瞪了椎名一眼,说实话,她确实很担心时间。 “我出去一下!” 里子装作要去洗手间离开了座位,悄悄地看了看手表,已经十点半了。 这会儿茑乃家的宴会厅也应该收拾完了,账房也该锁门了。到了这会儿才厚着脸皮回去,只会让店里的人看见。 里子稍微想了一下,用吧台边上的电话给千鹤大姐去的那家店里打了个电话。 “什么呀!你那里听起来挺热闹嘛!” 听千鹤的口气,她还以为里子早就回家了呢。 “你听我说千鹤姐姐,我这会儿还在‘代绢’喝酒呢!” 里子为了不让别人听到,故意压低了声音。 “我还得稍晚一会儿才能回去,能不能麻烦姐姐给我母亲打个电话,就说你还在和我一起喝酒。” “你那意思就是说让我把你老母亲笼络好了是吗?” “我一辈子就求你这一回了……” 里子对着话筒鞠了一个躬,欢欢喜喜地回到座位上,发现椎名正端着酒杯满面笑容。 “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我把京都方言的‘附近’听成了‘大葱’!” “那又有什么……” 看到椎名和其他姑娘聊得那么高兴,里子心里有些嫉妒。 “给我来杯白兰地加水!” 里子忽然芳容不悦,很冷淡地要了一杯酒。 三十分钟之后,两人出了“代绢”。酒吧十二点下班,按说还有时间,但旅馆那边必须在十二点之前回去。 日式旅馆就是这一点最麻烦!但是,人家本来就不接待住宿的客人,是自己死乞白赖求别人的,所以也不能发牢骚。 “玩儿得很高兴!我先把你送回去吧!” 椎名正要招呼出租车,里子却摇摇头说道: “还是我送您吧!京都这地方还是我熟悉!” “可是……” 正当两人争论不休的时候,一辆空车停了下来,里子一坐进去就对司机说。 “请去岚山!” “不……” 椎名正要说“不是”,里子伸手去捂他的嘴,没想到却一下子触到了椎名的胸膛。 就在那一瞬间,椎名的双臂就像把里子的双肩包住一样把里子揽在了怀里。 出租车沿着花见小路上去,好像正从三条往西行驶。出租车可能是横穿过了三条京阪铁轨,车子轻轻一摇晃,里子倚着他,闭上了眼睛。 因为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离开了市中心就没有堵车的地方了。 里子把上半身靠在椎名的胳膊上,心里希望就这样继续跑下去,一直到更遥远的地方。别说什么岚山了,去丹波,去若狭都行!里子想到没有人的大海上去,想到深山里去。虽然不知道去了那样的地方会怎么样,但现在不愿意想以后的事情,一味地只想去远方。 也不知道椎名现在在想什么,从轻轻触在一起的肩膀只传来他静静的呼吸。仅仅是感觉到了他那有规则的呼吸和身体的温暖,里子的内心就溢满了幸福。 但是,这种安然恬静不会持续太久。 不一会儿,出租车往右转,跑了没多远就开始减速,最后慢慢地停了下来。 “到了!” 里子听到椎名的声音睁开眼睛,原来已经到了岚山脚下的河堤上。 “下车吗?” 里子点点头,看着椎名给出租车司机付钱。 真快!出租车这就到了岚山了,好像刚才自己只做了一个很短的梦。 “那就快……” 里子在椎名的催促下下了车,司机好像等不及了似的,关上车门一溜烟跑了,只看到红色的尾灯闪烁着消失在了远方。 “好安静啊……” 椎名抬头看了一眼夜空,小声嘀咕着开始往前走。里子保持一点儿距离跟在后面,从河堤向河滩走去。 两个小时前还因为鱼鹰表演而热热闹闹的河面,现在却变成了一条黑色的带子,只有对岸河堤上的路灯有规则地排列着。 不管是桥还是河堤,这会儿几乎没有来往的车辆了,在漆黑的夜色里,岚山好像一下子变高变大了。 “我送您到旅馆门口吧!” 里子那么说,椎名却不答话。两个人就那样默默地上了山路。可能是因为夜深天气变凉了吧,左右的草丛里传来了阵阵虫鸣唧唧。傍晚的时候透过枝丫能看到的河面,这会儿也看不到了。 只有路标一样站立的街灯,把这条山道照得亮晃晃的,即便如此,山道处处被树木遮蔽,路灯的光亮也让人觉得靠不住。 到了中途山道往右一拐,前面就能看到旅馆的入口了。旅馆门口左右两边的灯明晃晃亮如白昼,或许是在等着椎名回来吧? 里子猛然站住了,椎名也跟着站下了。 “我要回去了!” 借着从树木间透过来的灯光,里子抬头看着椎名说道。 “那么再见……” 里子刚转过脸去,椎名的胳膊一下子揽住她的肩膀,把她拽了回来。 “天都这么晚了,到哪里去打车?你还是进旅馆休息一会儿吧!” “可是……” “没事儿的!你就说想找人帮你叫辆车就行了!” 一个女人深更半夜跑到男人住的旅馆里实在太不合适了,那等于不打自招说自己是来找男人幽会的。尽管心里那么想,可里子还是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去。 旅馆的大门手一扶就开了,里子在门槛处又站住了,但椎名不管那些,径自先进去了。 听到门开的声音走出来的是“卯月”的老板娘。里子慌忙给她鞠躬行礼,老板娘却很热情地招呼道: “刚才光顾着忙自己的了,很抱歉!您一定累了吧?里子姑娘也进来待一会儿吧!” “不了,我只是把椎名先生送回来,剩下的事情就拜托了!” “可别那么说!至少也要喝杯茶再走吧!快快请进!” 老板娘在祇园町长大,长年经营烹饪旅馆,阅人无数,懂得人生的酸甜苦辣。她亲自下到没铺地板的土房间,很麻利地把门关上了。 “今天晚上有点凉啊!听说台风正在逼近冲绳一带,快请上来!” 见老板娘如此热情,里子对她深施一礼。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上去只待一小会儿!” “我马上去准备茶,房间在哪你知道吧?” 从游廊望出去,庭院在深夜里寂静无声,石刻灯笼照耀的一隅,能看到池畔和环绕池塘的巨石。 里子一边侧目看着夜色里的庭院,一边快步跟在椎名身后。寂静中只听到芭蕉布衣袂飘动发出的沙沙声。 过了游廊往右一拐,前面就是椎名的那间客房了。椎名拉开了拉门,里子在后面摆好拖鞋也跟着进了房间。 刚从休息室踏进里面的房间,里子差点儿小声惊呼起来。十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的正中央已经铺好了床铺,枕头边上还放着茶盘、水瓶和玻璃杯子。 为深夜归来的客人铺好被褥是旅馆理所当然的工作。 但是,里子根本没有想象过这种情形。她想得很轻松也很简单,傍晚的时候已经来过这个房间一次了,现在只是再回来一趟。 里子愣在门口不知所措,椎名回过头来说道: “你怎么了?请进!” “我就不进去了,就在这里……” 椎名见里子畏缩后退,用比较强硬的口气对她说: “不管怎么说,你先进来坐下!老板娘马上就把茶端来了!” 不管椎名说什么,半夜三更,一个女人家怎么能进入一个床铺都铺好了的男人的房间呢?正在里子踌躇犹豫的时候,走廊那头传来了脚步声,老板娘端着茶走了过来。 “因为天气有点儿凉,我沏了壶热茶!” 事到如今,里子也没法转身就走,就像被人追着一样进了房间。 傍晚来的时候放在房间中央的那张黑漆茶几被挪到了窗户边上,茶几上面放着晚报和一套茶具。里子和椎名隔着茶几相向而坐,老板娘把端来的茶水和湿毛巾摆在了两人面前。 “两位出去的时候,我给房间里开了空调,您觉得可以的话,可以把窗户打开,上面有纱窗,虫子还不会进来。” “不好意思,我这就回去了……” “里子姑娘多待一会儿有什么关系!这个地方很安静,可是大街上还热闹得很呢!虽然近来我很少出门,可是我偶尔出一次门都是晚上一两点才回来。” 老板娘好像为了让里子的心情放松下来,脸上露出了爽朗的笑容。她像忽然想起来似的说道: “不好意思,两位也知道我这里缺人手,这厢我就回去休息了,您回去的时候请从游廊的侧门出去。踩着踏脚石过去就能看到一扇柴扉,出了栅栏门就是通往河滩的路。” “谢谢!真不好意思!多谢您了老板娘!” “那我就先告辞了!” 老板娘再次给椎名行礼,关上拉门出去了。 房间里终于只剩下两个人了,里子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椎名喝了一杯茶,转脸看着老板娘刚才离开的拉门那边说道: “真是个好老板好女人啊!” 老板娘察觉了两人的心情,很爽快地把两人迎了进来,里子很明白老板娘的一番好意,很随意地跟两人说话,然后很识趣地马上离开了,并且在离开的时候若无其事地把栅栏门都告诉了自己。这样的事情若非在花街长大深谙世态人情晓得事体的人,是绝对做不到的。 “今天光拉着您到处跑了!” “不客气……” 比起疲劳,里子这会儿最难受的是目前尴尬的局面,孤男寡女待在一个铺好床铺的房间里,让她感到不知所措。 “洗澡间在哪里?” “不就在您眼前那里吗!您要洗澡吗?” “不,这会儿还不用。” 椎名又喝了一口茶,站到了窗边。 “好静啊!真是个安静的地方!” “……” “树叶儿在动!” 被椎名的这句话所吸引,里子也站到了椎名的身旁。 好像有点儿起风了,窗户下面马醉木的叶子在轻轻摇动。 “石灯笼竟然在那里!” 刚才从游廊里看的,是正面的石灯笼,这会儿却在右边灌木丛的前面投下一小片光亮。 “这前面就是河吧?” 听椎名这么说,里子凝目细看,但昏暗的庭院前方是无边的黑暗,看上去只是一团漆黑。 “真难想象,这下面就在刚才还因为鱼鹰表演而热闹非常!” 里子点点头,她觉得浑身紧张,精神敏锐如针尖儿,就连一张小纸片落到地上的声音都逃不过她的耳朵。 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动!里子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椎名的胳膊慢慢地绕到了她的背后。里子觉得就像被一张从天而降的广大而柔软的布温柔地包住了。 在里子的视野里,石灯笼的亮光越来越微弱,与此同时,椎名的脸就像一张剪影越靠越近,轻柔地盖住了她的嘴唇。 里子瞬间觉得自己仰着脸被夺走的嘴唇好像映在了深夜的玻璃天幕上,她想往后撤,但是肩膀和后背已经被椎名牢牢地抱住了。 里子就那样闭上了眼睛,她只希望此刻时间能停住,在无边的夜色里,微风、树叶和河流都能停住。 不多会儿,里子感到了一种不安,她觉得椎名好像在凝视自己的脸,于是轻轻摇了摇头。 随着兴奋的加剧,此刻的她面带绯红,额头也汗津津的。里子担心这样的表情被椎名看到了。但是,接下来的一瞬间,椎名静静地离开了她的嘴唇,撩开她的秀发,在她的耳边对她喃喃细语: “我喜欢你!” 里子听他的声音就像从远山吹来的风。 “我不会放你走的……” 耳边再次听到了男人的喘息声,里子觉得自己的身体轻轻地飘了起来。 里子脚尖着地,挺直上半身,被一个劲儿地往前拽,就那样两个人像纠缠在一起一样倒在了床铺上。 自己来这里绝不是为了这个!里子心想必须快点儿爬起来,可椎名热烈索吻的嘴唇夺去了里子想爬起来的气力。 “放过我吧……” 里子抗拒着自己熊熊燃烧的身体哀求道。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椎名好像根本没有想回头的意思,他把过去的温文尔雅和温柔善良都粗暴地扔到了一边,胳膊更加用力,把里子紧紧抱住。 “有人来了……” 里子每次摇头,每次扭动上半身,秀发都越来越散开,腰间的带子也越来越松。这幅情景要是被老板娘看见,自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即便慌里慌张站起来也没法解释。 “不……” 里子再次使出全身的力气要爬起来,但她越反抗胸襟就越敞开,下摆就越紊乱,自己只会感觉越羞耻。 “您饶了我吧!” 里子最后身体蜷缩成一团苦苦哀求,她的身体缩得不能再缩了。 椎名瞬间松开了,紧接着再次抱紧里子,呼着热气在里子耳边说道: “我想要你……” 那低沉而执着的声音和耳朵被他的嘴唇轻吻的那种难以言表的惬意舒服,让里子的身体彻底松弛了下来,她渐渐失去了反抗的心情。 远处传来了雨后的溪流顺着山路奔流而下的潺潺水声,抑或是雨水顺着雨水管往下流的声音。里子闭着眼睛,侧耳倾听那潺潺的水声。 但是,现在既不是雨停了,也不是河水在枕边流淌,里子此刻正在被窝里,赤裸着全身依偎在椎名的怀里。 莫非,那潺潺的水声是溪流在里子的身体里流淌的声音…… 现在的里子就像雨后的山路,焕发了勃勃生机,雨前的阴郁时难以想象出来的一种安适和恬静,溢满了里子的身体。 依偎在一起的椎名上半身略微一动,他那令人很有安全感的厚实的肩膀靠了过来,再次把里子那娇小玲珑的身体拥进了怀里。 这次的亲吻已经没有刚才的那种粗野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柔情和潜藏在里面的些许自信。 里子已经不再反抗挣扎,她反而情不自禁地主动送上香唇,回应椎名的索吻。这动作很像母鸟给雏鸟嘴对嘴喂食,里子忽然觉得好可笑。 “怎么了?” “没什么……” 里子微微一笑,椎名的手顺着她的身体往下滑去。 “滑溜溜的,好可爱的屁股!” 一种羞耻心忽然在里子的内心深处复活了。 开始的时候自己挣扎反抗,但到了最后却是自己主动解下了带子。虽说只有枕边纸罩座灯的微弱的光亮,自己脱下了和服,身上只剩下贴身的衬衫钻进了被窝。 那时候,要想反抗到底的话也能反抗到底,要想逃出去的话也能逃出去,要想喊人的话也能喊人。 但是,从中途起,里子彻底失去了反抗的心情。 她虽然觉得那样做不行,但同时又渴望就这样被夺去身子。里子的内心深处有两个女人,两个女人在争斗,最后是贞洁的女人输了,淫荡的女人赢了。 自己的内心深处还有这样一个自己吗…… 现在,里子觉得自己很不可思议。难道自己内心有一团火焰让自己如此大胆地投进男人的怀抱,还让自己熊熊燃烧起来?原以为早已熄灭的火焰熊熊燃烧,自己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 “我喜欢你!” 椎名在里子的头顶上方再次喃喃细语,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里子享受着他的轻吻,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溪流依然在里子的身体里流淌,那潺潺水声清脆悦耳犹如珠玑在玉盘上滚动。 瞬间,冲天而起熊熊燃烧的火焰渐渐熄灭,现在她浑身溢满了潺潺流水般的清爽。 “我也喜欢你!” 里子的眼睛突然溢满了泪水。也不知为什么,泪水一旦流出来就控制不住了,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滚了下来。 “你怎么了?” 椎名问她,可里子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忍不住掉泪。 “不要哭嘛!” 椎名再次紧紧拥抱里子。里子依偎在他那宽大厚实的胸膛上,不由地哭出声来。 不知道什么理由,现在只是想哭。 哭了一会儿,眼泪哭干了,里子默默地抬起了脸。 在纸罩座灯昏黄的光亮里,椎名的喉结看上去就像一个暗影。里子看着他的喉结,好像自言自语地说: “我得回去了!” “……” “现在几点了?” 椎名扭着身子看了看表。 “两点多一点儿……” 自己家的昏暗的入口、母亲和菊雄的脸这会儿在里子的脑海里慢慢复活了。 这么晚回去还是第一次。菊雄是不是已经睡了?其实比起菊雄,关键的问题在母亲那里。母亲睡觉很浅很容易惊醒,听到动静,说不定会醒来。 “我回去了!”里子小声说道。 她内心里却在期待男人说“不要回去”,但椎名什么也不说,里子逼着自己爬起来,四下里看了看。 在纸罩座灯的昏黄的光线里,里子看到自己的带子和贴身衬衣随便在地上扔着。 “我要捂上你的眼睛!” 里子用一只手捂住椎名的眼,用另一只手把衬衣拽过来披在了肩上。 椎名按照里子的要求一直闭着眼睛。里子确认他确实闭着眼睛之后,把和服和细腰带都捡起来,跑着进了浴室。 在浴室明亮的灯光下看自己,头发乱了,妆也掉了,简直就像夜叉一样。但是,眼神很柔和,满面春色,很有光彩。 “成了这个样子,我可怎么办?” 里子问镜子里的自己,可镜中人也是愁眉不展什么都不回答。 里子换了一下心情,摘下发卡,把头发重新盘了起来。 不管再怎么急,盘头发、穿和服至少需要三十分钟。即便这样,发髻也不能恢复原样。出门的时候虽然没看见母亲,可她如果看见这乱蓬蓬的发髻,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在什么地方弄乱的。 一不做二不休,在这一个意义上,干脆回去晚点儿说不定更好! 里子如此自我安慰,重新盘好了发髻,穿好了和服,回到房间一看,椎名已经穿好衣服坐在那里了。 “本应该我来整理的!” 看到自己疯狂后乱糟糟的床铺已经被整理好了,里子很是慌乱无措,椎名掐灭烟头对里子说道: “我送你出去吧!到桥那边应该就有车了吧?” “我一个人就行!” “那怎么能行!走吧!” 里子再次恋恋不舍地环顾了一下房间,拿起了包。 “记得老板娘说过往这边走有一道栅栏门……” 从游廊的侧门到了外面,忽然发现浓浓的夜色从四面八方直压过来,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黑暗中只有白色的踏脚石泛着点点白光。 “大家好像都已经睡了啊!” 堂屋那边虽然有灯光,但不像有人起来的样子。沿着踏脚石往前走五十米左右往右拐,再顺着有路灯的甬道往前走,就到了那道栅栏门。随着低沉的吱吱嘎嘎的响声,柴门开了。 “明天……” 到了山路上,椎名问道。 “我给你打电话!” “还能再见面是吗?” “是的……” 现在里子没法说得再清楚了。 “今天的事情我忘不了!” “我也是……” 嗅着夜里树木散发出来的芬芳气息,里子很坚决地点了点头。 里子在离家几步远的地方下了车,一路小跑向着通往后门的栅门跑去。 这一带周围被高台寺和灵山观音等寺庙大院环绕,静得连个人影也看不到,唯有印着茑乃家家徽的红灯笼在夜风里摇曳。 从岚山的旅馆出来的时候将近三点了,这一会儿或许已经是三点半了。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在没有月亮的天幕下,只有盖着被子横卧在那里的东山浮现出黑黑的轮廓。 里子四下看了一眼,轻轻地推开了栅门。 深夜的院子静悄悄,鸦雀无声,树丛前方,熄灯之后的茑乃家的本馆看上去就像朝着夜空展开了翅膀的一只大鸟。 里子弯着腰,穿过低矮的松树丛到了堂屋前面。 出门的时候悄悄地把入口的钥匙塞进了手提包里,可里子发现入口根本就没上锁。 里子往上提着拉门轻轻地拉,这会儿要是被母亲发现了就全完了。 小心翼翼地总算拉开了五十厘米,里子侧着身子从五十厘米宽的缝里闪了进去,然后慢慢地把拉门关上了。 玄关的灯亮着,下面摆着母亲、菊雄和领班阿元的鞋子。 里子在一溜鞋子的头上脱下了草屐,蹑手蹑脚地上了楼梯。 二楼是里子夫妻专用的,上了楼梯,左边是起居间,里面是八张榻榻米大小的和式房间和卧室。 起居室的灯平常都是关了以后才去睡觉的,但今天灯没关。 或许菊雄已经睡下了,卧室那边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里子径直走进了里面的和式房间,解下了带子。把和服和贴身衬衣挂在衣架上,把带子叠起来,换上浴衣,里子觉得今天这一天终于结束了。 要是平时的话,里子这会儿应该先洗澡再上床睡觉,但她今晚却不想洗澡。 好不容易被心爱的人抱在了怀里,里子不想抹去和男人云雨欢爱的那种痕迹和余韵。她想把这种余香留在身上去睡觉。 回到起居室的时候是四点了。 悄悄瞅了一眼卧室,发现菊雄正盖着毛巾被躺在双人床的正中间,右腿从毛巾被里伸了出来。在枕边的床头灯的灯光下,菊雄正微微张着嘴呼呼大睡,那是一种高枕无忧、什么烦恼都没有的睡相。看清楚了卧室里的情形,里子又回到了起居室,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现在这个样子,里子根本没有心情睡在丈夫的身旁。那是对椎名的背叛,也是对自己的冒渎。 现在的里子不愿看见菊雄的脸,也不愿意被他碰一下。即使不被他触到身体,单想象一下和他睡一张床,就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里子从和式房间的壁橱里拿出毛巾被,关了灯,用沙发靠垫当枕头躺下了。 “晚安!” 黑暗中,她自言自语地小声对椎名说。 “晚安……” 椎名的低低的声音回响在她的耳畔。 突然,他的嘴唇轻吻自己的耳朵的那种感触又被唤醒了,里子觉得浑身开始发烫。 “亲爱的……” 里子小声说着在椎名面前没能说出来的话,为了让欲火焚身躁动不安的自己平静下来,她双手按住了自己的两只越来越坚挺的乳房。 第二天从早晨就开始下雨。明明才八月末,可那雨就像秋雨一样冷飕飕的。 里子恍恍惚惚的,天快亮的时候才稍微睡着了,但也就睡了一个小时左右,七点的时候就醒了。 身体里还留着昨夜的余韵。里子在沙发上躺着,还在追寻品味那种美妙的感受,这时候菊雄起来了。 “怎么回事?怎么在这里躺着?” “昨天晚上好像没睡好,一直在看书。” “可是,你回来的时候一定很晚了吧?我一直等你到一点钟,后来就困得不行了。千鹤来了个电话,说你陪着客人东一家西一家地喝到很晚!” 里子正要爬起来,菊雄打了个手势不让她起来。 “你那么累还忙着起来!你到那边床上去睡吧!” “都七点了,我还是起来吧!” “你那么硬撑可是对身体不好啊!” 妻子三更半夜才回家,回来也不到丈夫床上去,他难道不觉得这件事情可疑吗?作为一个丈夫,难道不应该训斥晚归的妻子,盘问为什么三更半夜才回家吗? 男人应该有那种志气,可他对妻子的解释一点儿也不怀疑,妻子说什么他就信什么,竟然还让妻子好好休息! 心地善良是件好事,但看到他那幅老实巴交的样子,里子感到的已经不是什么可怜而是一种愤怒了。 里子像斗气一样爬了起来,去了和式房间,坐在梳妆台前整理妆容。 可能是睡眠不足的缘故吧!里子觉得有点儿轻微的头晕目眩,脸色也不太好。她听到母亲已经在楼下和走街串巷卖东西的女人说话了。 从窗户里伸出头去一看,雨还在下,位于低处的京都的街巷笼罩在蒙蒙烟雨中。 那个人已经起来了吗…… 里子的心思自然而然地飞向了椎名身边。 他还在睡觉?还是和自己一样从那个宽敞的房间里凝望雨中的庭院? 里子那样想着,非常想见椎名。如果可能的话,现在马上就想飞奔过去。即便不能去,哪怕只听听电话里的声音也好。但是,对着话筒,自己第一句话说什么才好呢? 说“早上好!”还是“昨天晚上……”? 想着想着,里子忽然觉得有些羞耻。 昨天夜里,开始的时候只是跟着他去了房间而已,最后竟然接纳了他。她想把心中的火焰压下去,可是根本压不住的火焰熊熊燃烧起来,记得最后自己甚至小声叫了出来。 莫非他一边抱着自己一边看到了那一切?莫非他觉得自己是个淫荡的女人? 希望他不要那么认为…… 里子闭着眼睛默默祷告。 但是,里子对卯月的老板娘更是感到羞耻。 昨天晚上,竟然做出了那种伤风败俗的事情,最后还是从老板娘告诉的后面的栅栏门出来的,也不知道老板娘是否察觉了。 一个老字号料亭的小老板娘,半夜三更进了一个陌生男人的房间…… 要是在背后被人指指点点说那种闲话的话,里子就没法在京都待下去了。不光如此,说不定在自家料亭也没脸到宴会上去陪客人了。 里子觉得卯月的老板娘不至于把那件事情说出去,可是自己做了一件多么大胆的事情呀…… 大脑清醒过来回头再看,里子对自己当时的鲁莽和不计后果非常震惊,这会儿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可那时候并没觉得自己在做什么大胆不羁的事情。自己当时虽然觉得这样做太厚颜无耻了,可当时自己安慰自己说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自己昨夜竟然能变得那么大胆,莫非是昨夜做了什么梦?抑或是因为像个梦游症患者一样心醉神迷,所以才变得那么强大无畏? 但是,那个梦境到了天亮好像也没有消失。过了一夜之后,想见那个人的心情别说平静下来,反而像一团火越烧越旺了。 “好了!你再睡一会儿吧!” 菊雄隔着隔扇又在那里嘱咐。 里子就像反抗他的话一样,穿上和服拉开纸拉门走了进来。 “我给你揉揉肩吧!” “不用,我身体好得很!” 好像要把走近前来的菊雄赶走,里子手脚麻利地把带子系紧了。 “我看你脸色有点儿不好啊!” “那个先别说,昨天晚上家里没有什么事儿吗?” “对了!金善的掌柜来了,说是一直在找你!” “金善”是五条大街上的绸缎庄,是多年的老主顾了。 “还有。内山说是要辞职,问他为什么要辞职,他只说是快上年纪了,就是不肯明说什么原因!” 内山秋子已经在茑乃家做了五年服务员了,说是上年纪了其实也就四十五六岁,看身体也没什么大毛病。 回头得仔细问问她怎么回事儿,但现在实在是没那个心情。 “今天要去什么地方吗?” “中午想去趟木屋町。” 他可能又是和那帮学小曲的朋友见面喝茶吧!他爱和谁见面和谁见面,里子根本不感兴趣。说实话,丈夫不在家反而更好。 “这雨看样子不会停啊!” 里子敷衍地点点头,她脑子里这会儿想的全是椎名的事情。 快八点了,他或许已经起来了。他说过今天傍晚之前回去就行,至于白天的安排,说好是由里子给他打电话商量决定。 “后厨那边的东西采购没问题吧?” “这会儿在下雨,过会儿再说吧!” 菊雄迟迟没有要出门的样子,里子断了念头,收拾完房间就下楼去了。 里子在水泥地上随便趿拉上一双木屐正要到外面去,忽然看见母亲打着伞回来了,可能是已经绕着院子走了一圈儿了吧。 “早上好!” 里子慌忙低头给母亲行礼,阿常却站在那里不动,目不转睛地看着里子说道: “早上好!看你一脸憔悴……” “不好意思!昨天晚上有点儿太晚了。” “客人虽然也很重要,可什么事情都得有个分寸,事事都要适可而止才行啊!你昨天夜里几点回来的?” “大家兴致都很高,就是不放我回来,我想回来的时候应该两点左右了吧!” “昨天夜里莫名地憋闷难受,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我到后厨那边去看看!” 里子像逃跑似的从呆呆站着的母亲身旁钻了过去。 这场雨让大地久旱逢甘霖,吸满了雨水的院子焕发出勃勃生机。本馆那边时间还早,只有后厨的一角有人影晃动。 里子从那前面目不斜视走过去,进了门窗紧闭的昏暗账房,终于喘了一口气。 虽然没有被明言训斥,可里子一眼就看出来母亲很不高兴。母亲最后说的那句“睡不着觉”,或许是暗示自己昨天半夜回来的时候,她还没有睡。 这样的话,今天白天或许就不能出去了。 外面的光线透过门窗缝隙构成一道道明亮的横条纹,里子站在账房里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拿起了桌子上的电话。 从这里往外面打电话的话,就不用担心被别人听到。 里子拨通了记在纸片上的卯月的电话号码,立即有一个年轻的女性接起了电话。 “一大早打扰很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给我叫一下住在那里的椎名先生?” 要是老板娘的话自当表示感谢,可对方是别的女性,所以里子就那样沉默不语等着。 “请您稍候!” 过了片刻,椎名接起了电话。 “是我!” 里子的口气很有些迫不及待,椎名有些吃惊地小声“噢”了一声。 “你昨天晚上没事儿吧?” “嗯……昨天晚上您休息得好吗?” “睡倒是睡了,就是一直迷迷糊糊的。” “我也是……现在在下雨是吗?” “是的,你那边呢?” “这边也在下。您好不容易来趟京都……” “不过,雨中岚山也很静谧很有情趣啊!今天能见面是吗?” 里子正要点头答应,忽然把说了一半的话又吞了回去。现在答应了,可自己真的能出去吗?如果去不了的话,又该怎么向他解释呢? “您已经吃早饭了吗?” “还没有,这会儿去吃。” “那么十一点……” 能不能去先不管它,现在不约好的话就见不着面了。 “见面的地点选哪里比较好呢?我哪里都能去!” “帝都酒店您知道吧!我们就在酒店大堂见面吧!” “明白!十一点是吧?” 里子一边点头一边在心里叨念,不管今天下雨还是下刀子,自己一定要出去! 都过了九点了,可雨还在下。 准备好早饭,里子心不在焉地打扫着房间,脑子里想的全是出去的事情。 如果十一点在帝都酒店和椎名见面,那么十点半就得出门。 但是,迄今为止,还没怎么有过这么早就出门的情况。 上午一般忙于打扫卫生、做饭和洗衣服这些家务杂事,醒过神来发现已经是中午了,然后就是准备晚上客人的宴席,和服务员及领班开碰头会,听听她们的愿望和不满,接下来去美容院,不知不觉间就到晚上了。 虽说是白天,悠闲的时间几乎没有。 里子很羡慕去了东京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赖子和槙子。为什么偏偏是自己要留在老家里,天天忙得不可开交呢?每每想到这些,里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但是,事到如今,说那些又有什么用呢? 当务之急是找个出去的借口,应该拿什么当做出去的理由呢…… 当然平时也是这个样,菊雄这边想办法总能蒙骗过去,关键问题是母亲。自己昨天晚上半夜三更才回家,母亲今天显然很不高兴。 怎么才能逃过母亲的眼睛呢?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说去美容院,可是现在去美容院有点儿太早了,而且时间也不够用的。说是去了美容院,连头发都没做好的话,谎言马上就露馅了。 里子也想到了拿去亲戚家或朋友家做幌子,可是既然说去就得有去的理由,母亲若是打电话到亲戚家或朋友家确认的话,一下子就全都露馅了。还有一个办法就是说去看和服展示会,但那样说的话,母亲有可能会说她也要去。 “怎么办呢?” 里子站在窗边小声自言自语。反正是要见面,里子就想来个利索的,先去美容院做头发,和服也花上足够的时间,让人帮着仔仔细细穿好了再出去。 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时针就过了十点了。 “啊……” 里子不由地发出了一个近乎尖叫的声音,菊雄听到她喊,连忙走了过来。 “什么?你喊我了吗?” “我……我现在要出去一下。” “去哪儿?” “去美浓吉先生店里,我想也到了看秋天器皿的时候了。” “你要说料理器皿的话,家里不是还有很多吗?” “你说的倒也是,不过,店里的那些器皿款式都过时了,而且大部分都有缺口了不是吗?前些日子我从美浓吉店前走过的时候被社长叫住了,说是已经备齐了最新款式的货,让我务必过去看看新货,他说过这话以后我一直还没去呢!” “可是,无论如何也用不着这么个大雨天出门啊!下次再去不就完了嘛!” “你说得倒轻巧!下次什么时候能去还不知道呢!另外,不是还需要买些送给客人的东西吗?” “那好吧!我中午正好要去木屋町,我俩一起出门吧!” “我想早去早回,昨晚没干活儿,今天要使劲儿干!” “你可真是不辞辛苦……” 菊雄点点头,脸上是愕然的表情。 虽说刚才的这番谎话幼稚又可笑,但因为轻松地骗过了丈夫,里子的心里忽然涌出了勇气。 就这样出发吧…… 至于穿什么衣服去,刚才给椎名打电话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好了。 因为已经没有时间去美容院了,里子干脆把头发束在后面,穿了一件蓝底碎白点花纹的和服,宽松地系了一条白纱的带子。 穿好衣服的时候,已经是十点过十分了。 “好了!我这就走了!” “什么时候回来?” “中午前后吧!” 回答完正在看电视的菊雄,里子头也没回就走出了房间。 第一道关口总算过了,可楼下还有一道关口等着自己。 怎么才能把母亲蒙混过去呢?母亲直觉很灵敏,或许不能用哄骗菊雄的那一套来对付母亲。 里子拿着一件薄纱雨衣,横着身子悄悄地一阶一阶地下楼梯,终于下完了楼梯,为了不出动静,小心翼翼地从鞋柜里拿出一双灰绿色的木屐,然后拿起了一把蛇眼伞(伞面为红色或蓝色,中间有一个白环,撑开后呈蛇眼状)。 母亲应该在一楼里面的八叠间里,看样子没有觉察到什么动静。里子调整好呼吸,悄无声息地拉开门,侧着身子一出去就迅速把门关上了。 出了门,马上把雨伞撑开,一路小跑穿过了院子。 出了通往后门的栅门,里子终于站住了。 到了这里应该就没问题了…… 里子总觉得自己好像是从牢狱里逃了出来,举目四望,清晨的山麓还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雨势虽然小了可一直在下,雨水顺着石板坡道的两侧哗哗地往下流。平时的话会提前叫辆车,可里子担心被母亲知道,所以没敢叫车。 里子下了坡,走到通往円山公园的大路上时,叫住了一辆空车。 “请去帝都酒店!” 看样子,勉强还能赶上约定的时间。 昨天夜里悄悄地从栅门进去,刚才又悄悄地从栅门出来了。这样的话,自己简直就成了一只贼猫。 不管怎么说,在菊雄面前那谎撒得还是蛮顺溜的。“美浓吉”的社长确实说过秋季的器皿都备齐了让自己去看,但没想到自己情急之下脱口就说了出来。 或许应该叫穷极生智吧!撒谎的时候面不改色心不跳,自己都被自己的高明惊呆了。 这样下去的话,自己就慢慢变成了一个撒谎的人。 “这一切都怪你啊!” 里子惊讶于一天比一天坏的自己,很想对椎名说句埋怨的话。 到了约定的酒店的时候刚刚过了十一点。 里子下了出租车,顺着正面大堂的台阶上去,已经到了的椎名站起身来向她招手。 里子轻轻低头行礼,手里拿着雨衣就跑了过去。 “来晚了,很抱歉!” “早上好!” 两个人就那样四目相对,椎名满面笑容地对里子点点头。 “那么请坐!” 两人再次相向而坐,昨夜的羞怯又被唤醒了。 但是,椎名好像什么都忘了似的说道: “你喝点儿什么?” “我来杯咖啡吧……” 就在刚才,还一直想着对椎名说句怨言,这会儿却满面笑容地回应对方。 “吃早饭了吗?” “还没吃,不过肚子不饿!” 里子就想这样一动不动地待上一会儿,喜欢的人就在眼前,她想切切实实地品味一下那种实感。 不一会儿,女服务员就把咖啡端来了,放在里子的面前转身就走开了。 “那家旅馆我特别喜欢!临走的时候老板娘出来了,我对她表示谢意,她说欢迎下次来的时候再住她家的旅馆!” “老板娘要是那么说的话,她一定是很中意您了!” “旅馆当然很好,那位老板娘给人的感觉确实不错!” “昨天夜里的事情她说什么了吗?” “她不是说那种话的人吧?” 里子点点头,忽然想起来还没有对老板娘表示感谢,心里有些放不下。 “今天到几点有时间?” “椎名先生呢?” “看你的情况,我们去个什么地方吧!” 椎名这么说,里子反而心里很难受。见她默不作声,椎名看着窗外说道: “雨中的京都也很美啊!” 里子忽然想和椎名一起去美浓吉店里看看。 既然那么对菊雄说了,不去也不好,而且,在下雨的日子里和心爱的人一起去看看陶器或许也不错。 “您喜欢陶瓷器吗?” “具体的知识不太懂,去看看陶器也不错啊!” “那好!您能和我一起去吗?” 里子说出了美浓吉的名字,椎名马上表示赞同。 定下了去的地方,两个人站起身来,走到酒店前面打了一辆车。 在河原町三条大街下了车,里子撑开了紫色的蛇眼伞,路上的行人纷纷回头看。 为了不让人看到脸,里子把伞撑得很低,这对雨天幽会的两人来说,反而是件好事。 到了美浓吉,社长不在,是一个叫野村的专务把两人领进了店里。 “这位是从东京来的先生!” 里子简单地把椎名介绍给专务,然后在店里转着看。 社长说起的秋季的器皿在二楼上,都是白瓷上面绘着秋草和月亮的图案。透明的质地配上鲜艳的色调倒也赏心悦目,只是上面的图案有点儿差强人意。 或许是因为里子昨天在吉兆看过那些水晶器皿的缘故吧!比起这些陶瓷器,她更心仪那些水晶器皿。 “这个怎么样?” 里子拿起一个捷克制的高脚杯问椎名,杯子的下半部分被绞成了百褶裙的褶子的样子。椎名看着那个杯子点点头说道: “日本人虽然喜欢石头或木头那些天然材料,可我有时候觉得,那些东西表情有点太丰富了反而有些沉闷。在这一点上,水晶玻璃虽然冷冰冰的没有表情,但那种冰冷和沉默寡言反而愈发让人觉得清爽舒服。” 说得有道理!里子点头称是,心想原来他也有这种看法啊!但她忽然来了心情想捉弄一下对方。 “按照您刚才的说法,椎名先生就是水晶玻璃喽!” “为什么那么说?我有那么冰冷吗?” 听椎名那么一本正经地问,里子却很难回答。她总觉得椎名身上有一种冰冷而清醒的地方,无论多么靠近他都难以捕捉。那或许是存在于椎名内心深处的一种孤独的阴翳,这种阴翳和善良怜恤等感情毫无关系。 “我也说不清楚。” 里子虽然说不清楚,还是决定买下那个玻璃杯子。 “我认为这个玻璃杯子就是椎名先生!” 椎名笑了笑,里子却是认真的。 从美浓吉出来的时候已经十二点半了。雨终于停了,缭绕的烟霭渐渐散开,已经到了东山的半山腰。 里子想起菊雄说过,中午要去木屋町,虽然和这里隔得很远,但说不定会在中途碰上。 “走一会儿吧!” 椎名说完,朝着河原町大路走去。 里子这会儿该回去了,十点多一点儿从家里出来,已经过了两个小时了。 菊雄先不用管他,瞒着母亲出来这事儿还是让里子放心不下。 “一起吃个饭吧!” 里子还是没有食欲,可她又不愿意和椎名分别。 “我还是只知道酒店这样的地方!” 椎名走进了面向河原町的一家酒店,在二楼餐厅点了法式黄油烤舌头鱼和色拉,里子也跟着他点了同样的东西。椎名让服务生拿来了葡萄酒,端起酒杯和里子碰杯。 “这次京都之行很愉快!这次的事情我永远忘不了。” “我也是!”里子小声说道。 酒杯相碰发出了轻而脆的响声。 里子喝了一口闭上了眼睛。 如果这里只有两个人的话,说不定自己主动投到椎名怀里去了。和昨天夜里一样,她想接受他雨点般的热吻,想让他紧紧拥抱自己。 “你今后不来东京吗?” “我去不了!” 也不知什么缘故,里子回答得很干脆。与其说那是说给椎名听,莫如说是对身不由己的自己的一种焦躁。 就那样,两人几乎什么都没说,默默地继续吃饭。 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里子知道和椎名分别的时刻正分分秒秒地逼近。 吃完这顿饭就得分别了。 昨夜的事情就让它在昨夜结束好了!里子不想继续纠缠给喜欢的人增添负担。她想不拖泥带水干净利落地和他分别,就像水晶玻璃一样冰冷而无表情。 等最后的咖啡端上来的时候,里子说道: “我送您到车站!” 走到外面,里子自己招手叫住了一辆出租车。 “麻烦去京都站的八条口!” 里子故意表现得格外心情爽朗,可椎名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到了七条的时候,他冷不丁地小声说道:“我会再来!” “……” “我来见你可以是吗?” 里子点点头,表情变得很僵硬。 这个人或许觉得忽然不说话的女人很不可思议,但是,此刻从他嘴里听到如此柔情的话,里子已经无限地接近崩溃了。她根本不能控制住自己,只是强装不高兴守住自己而已。 出租车很快就到了八条口。 “谢谢你!你不用下来了!” 椎名说完,自己先下了车。 “那么,你多保重……” 听椎名隔着车窗给她道别,里子点点头,马上对司机说道: “请去高台寺!” 出租车开动了,椎名站在那里的身影掠过视野的一角消失了。 出租车穿过站前的停车场往左拐。到了这里里子慌忙回头看,但是已经看不到椎名的身影了。 秋草篇 从九月到十月来了三场台风,关东一带直接进入台风圈是十月末的第三场。 那天,从早晨起就是风雨交加,临近中午的时候风更大了,树枝折断了,广告牌飞上了天,到了下午两点左右的时候,外面几乎连人影都没有了。 疾风骤雨吹打着赖子七楼公寓的阳台,水滴就像瀑布一样顺着窗玻璃往下流。 平时透过窗户可以俯瞰从六本木到赤坂一带,但现在被骤雨遮住了视线,只有附近大楼的轮廓隐隐约约地浮现在雨幕中。白天车水马龙没有瞬间停歇的大都会,现在却在暴风骤雨中屏住了呼吸。 赖子独自一人一边看着阳台上飞溅的水沫,一边喝着咖啡。 快三点了。今天酒吧应该怎么办呢?赖子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领班庄司来电话了。 “天气预报上说的那场台风还真来了!窗玻璃都快被刮裂了!” 庄司好像在一边打电话一边看着窗户。 “刚才在电视上看的,说台风大约在三点到六点之前就过去了!” “那么说,七点左右雨就停了是吗?” “台风中心五十公里以内,都是风速三十米以上的暴风圈,即使台风过去了,也不会马上放晴的!不过,东京好像稍微偏离了一点儿台风中心。” 对于酒吧这种娱乐服务业,一般来说,从傍晚开始下的雨是最影响生意的。下班了,人们正要出公司的时候,要是下起雨来,大家去喝酒的兴致就被这突如其来的雨一扫而光了。 据说周刊和杂志也是这样,发行日要是赶上雨天,销量就会一落千丈。人们会想,我一手拿伞一手拿杂志,简直太不容易了!周刊杂志雨天销量不好,或许出于这种物理上的理由。 今天这场雨从早上就开始下,昨天晚上就有预报说,今天台风有可能登陆。 “今天可能够呛啊!” 没有客人会在台风的节骨眼儿上满不在乎地到酒吧里来喝酒,还有,那些陪酒女郎顶风冒雨来上班也很遭罪。 “大家都去公司上班了吗?” “那当然要去上班了!早上好像连小学生都去上学了!” 就一直这样下,还没什么问题,就怕刚过六点,忽然就放晴了,那是最让人头痛的。 台风一过,神清气爽,或许会有客人出来喝一杯。那个时候客人来酒吧一看,竟然关着门,保不准他会挖苦说:“什么呀!这家酒吧就这点儿台风就休息啊!” “不至于电车汽车都开不动吧?” “好像总武线的和小田急线因为横吹的大风停止运行了!” “天啊!其他的线路会不会也停运?” “我也那么想,但是说不定偏偏这样的天气才有客人来呢!” 电车一旦停运,很多人为了避开私家车和其他交通工具的下班高峰而提前回家,但也有很多人干脆放弃挤那个热闹,打算在外面玩儿够了再回家。罢工的日子或者前一天,这样的客人会来很多。 “可是,这么大的雨,那些姑娘们不能来吧?” “即使有来的,也是住得最近的那几个姑娘吧!” 赖子又看了一眼窗户,阳台依然在经受激烈的风吹雨打,大风呼号着吹过去,那尖厉的声音就像笛声。 “这样吧!让那些能来的姑娘七点左右来吧!你能来吗?” “当然了,雨小点儿我就出门!” “我也尽量早出门,可是汽车都动不了啊!反正在此之前我在家里等着,你再来电话吧!” “明白!按照您说的,我先和能来的姑娘们联系好!” 风停雨歇是两个小时以后的事情了。 原以为狂风暴雨会一直持续到夜里呢!没想到突然就放晴了,让人感觉不过瘾。赖子瞬间还以为这是台风眼,可是看到西方的天空出现了晚霞,她才明白台风已经过去了。 正当赖子感觉有几分扫兴的时候,庄司来电话说,天晴了,他要出门了。 听他说,陪酒的姑娘好像能来一半儿,估计也就五六个人。 “行!差不多就行!” 虽说到了傍晚突然放晴了,但谁知道能来几个客人?赖子本打算今天闭门歇业来着。 但是,八点的时候到酒吧里一看,客人还挺多。 六张台子,除了一张空着之外都坐满了客人,吧台那边也坐着两个客人。 中央线和山手线的输电线因为台风断了,所以电车也不动了。另外,京王线和东横线也都停止运行,回家的乘客蜂拥到地铁站和公交站,那些车站都拥挤不堪。 据说公路的下行线也都因此大堵车,车上的人们都不知道晚上几点才能回到家。所以,来酒吧喝酒的客人中,好像也有放弃早回家的人。 但是,从平时的情况来看,今晚的客人中公款消费的客人好像很少,很多客人是几个朋友相约来喝酒的。看来还是因为大家都知道今天要来台风,那些原定的公款接待几乎都取消或延期了。 赖子刚坐下就有先到的客人夸奖她说:“今天刮台风,老板娘还来,真了不起!” “刚才还在想,要是这里也不开的话,该怎么办!” 看样子,因为下午的暴风雨,很多酒吧老早就决定关门歇业了。 因为这些人都是在公司里有相当地位的人,大多都是开车回家,但好多人觉得十点之前会堵车,所以干脆就放弃早回家了。 正因为大多是私人消费的客人,所以彼此都很熟悉,心情也很放松。但陪酒的姑娘还是人手不够。领班到了傍晚才连忙召集陪酒的姑娘来酒吧上班,最后来的只有五个人,也就是平时的一半儿。也有男客人在那里牢骚满腹。 “本以为这样的天气没人来,我今天捡个大便宜,会大受姑娘们欢迎呢!” 秋山打来电话是那天晚上十点刚过的时候。 “刚才往公寓那边打电话,你不在,没想到你的酒吧今天晚上还开着!” “不管刮风还是地震,我的酒吧都会营业的!”赖子对着话筒说道。 “我现在在四谷,十一点左右的时候到你店里去吧!” 这段时间,秋山总是很晚才来。一个人晃晃悠悠地出现在酒吧里,然后就邀请赖子跟他一块儿出去。 赖子一般陪着他在六本木或赤坂一带转一两家酒吧就回家,但从秋山的言语态度就能看出来,他很想去酒店。 但秋山既不明说让赖子去酒店,也不凭蛮力死拉硬拽着她去。 “好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休息一下啊!” 他只是半开玩笑地那么说,悄悄观察赖子的反应。 如果赖子装作没听见,他就会叹息着小声说:“你真是个古板倔强的女人!” 在这一方面,秋山的身上好像混合着公子哥儿的懦弱和自命清高。 他今天晚上又说,十一点左右酒吧快下班的时候来,估计还是心怀鬼胎,想把赖子带出去吧! “店里好像客人很多啊!” 秋山说完,像忽然想起来似的说道: “不会是熊仓去了吧?” “不是,我已经好久没看见他了!” “那是因为把上次的那桩生意取消以后,他一直在恨我吧!” “你真把那个事情取消了?” “当然了,上次不是答应你了吗?” 一个月之前,赖子听秋山说,已经把买断熊仓货物的约定完全取消了,但熊仓还什么都没有对赖子说。 “自从那个事情作废以后,估计他是没有钱也没有时间到银座来喝酒了吧!其实我也挺内疚的,不想见他!” “没关系!即使他来了,我也不会让他进店的!” “你说话还是那么厉害!” 秋山在电话里苦笑。 过了十点,酒吧有些空了。 可能真的因为公款接待一族少的缘故吧!客人们喝点儿酒,稍稍高兴一会儿,差不多就回去了。听楼下的搬运工说,不久之前,中央线和山手线已经恢复运行了,公路的拥堵也都缓解得差不多了。 到了十一点左右,酒吧里只剩下两组客人了。有人提议“自家人干杯”,于是众人举杯碰杯。台风也过去了,彼此都是熟人,客人和陪酒姑娘都悠然自得,男服务生也跟着一起吃喝。 “看样子不会再有客人来了,今天就早点儿关门吧!” 赖子正悄悄地对领班低声耳语的时候,酒吧的门突然被粗暴地推开了。众人满脸惊讶地往门口那边看,一个男的好像是喝醉了,向前弯着身子,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 “阿熊……” 身旁的姑娘大声尖叫起来,赖子这才知道来人是熊仓。领班见状,马上站起来想扶住他,熊仓甩开领班的手大声嚷嚷: “老板娘在吗?” 赖子走到他跟前,熊仓把蓬乱的头发拢上去,仰着脸看清是赖子之后,大声喊道: “喂!我已经完了,已经彻底完蛋了……” 他喊着喊着,就要瘫倒在地,领班慌忙扶着他坐到了旁边的包厢里。 “妈妈桑,我一直好想见你……” 熊仓挥着手,他的头大幅度地前后晃动,身体前仰后合。 赖子还是第一次看到熊仓醉成这个样子。过去他不管喝多少酒,脸都不变色,即使装出一副醉态,也不让人从心里觉得他醉了。可今夜竟是如此一番醉态,头发乱蓬蓬的,眼镜歪斜了,口齿也含混不清了。 “醉成这样,怎么搞的?” “妈妈桑,能不能再听我最后一个要求?” 男服务生拿来了热毛巾,一个叫美美的姑娘想把毛巾递给他,可是他连看都不看。 “求你再让大协的秋山先生见我一次!如果是妈妈桑求他的话,他会见我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突然这么说,我也不知道你说的什么!” 赖子在那里装糊涂,熊仓靠在后面的沙发上说道: “上次说的那桩生意,忽然就泡汤了!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他反正就说不行了。他可能没什么事儿,我可是犯难了!那件事情泡汤了,我也只有上吊了!” 服务生问熊仓想喝什么酒,赖子摇摇头说给他杯冰水就行了。 “我打了好几次电话求他见我,可秋山先生就一句话‘不行’,死活就是不见我!到办公室去找他,秘书也都说不在。这一个月我就没合过眼,吃不下也咽不下!” 熊仓的头发确实一下子白了很多,身体好像也瘦了一圈儿。 熊仓想去抓赖子的手,赖子迅速甩开他的手厉声说道: “请你自重!我这个酒吧有个规矩,醉酒闹事的人是不让进来的!” 熊仓在那里大喊大叫毫不顾及自己的形象,其他的客人都觉得很扫兴。但熊仓还是不管不顾,一味地就想握住赖子的手,发现这都是徒劳的后,他突然在胸前双手合十。 “求求你了!你救救我吧!” 又来那一套!赖子刚扭过脸去,熊仓忽然从沙发上滑下来,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我这样求你了!就算救我的命,求你救救我吧!” “不要那样!那成什么样子!太不成体统了!” 赖子给领班使了个眼色,让他把熊仓扶起来。 “别动!不要拉我……” 熊仓趴在地上大喊大叫,领班和两个服务生搂着他的肩膀,让他站了起来,正想让他坐进包厢的时候,熊仓忽然挥舞着胳膊,张牙舞爪地发起疯来。 “滚一边儿去!我在和妈妈桑说话!放开我!” 一时间,台子上的玻璃杯摔到了地上,地板上一片碎玻璃,陪酒的姑娘们吓得高声尖叫。 “把他拖出去!” “真的可以吗……” 见赖子点头,领班从后面把熊仓倒剪双手。 “你要干什么!我可是客人!” 熊仓大喊大叫着胡乱挣扎,可他喝醉了加上年老力衰,怎么能挣得过年轻力壮的领班呢? “放开我!放开我!” 熊仓一边大喊大叫一边被拖往酒吧门口。 “喂!妈妈桑!妈妈桑!” “……” “我就在前面的赤坂的酒吧里等着你!你可一定要来!” 熊仓见赖子转过脸去,又心有不甘地说了一声“我等着你”,接着就被推到门外去了。 见熊仓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外,大家好像醒过神儿来似的接着喝酒。 “还真有那么过分的人!看样子醉得不轻啊!” “我们快回去吧!不然也被拖出去了!” “耀先生没问题的!因为总是那么绅士!” 也有客人和陪酒的姑娘们说说笑笑玩儿得很开心。 不一会儿,领班庄司回来了,向赖子报告情况。 “因为他不老实,坐电梯把他带到一楼去了,他在外面摔倒了,不过好像爬起来走了。” 赖子点点头,离开座位去了洗手间。 进门左侧有个水龙头,前面装着一面半人高的镜子。 赖子做梦也没想到,这样的天气熊仓会来。他不光烂醉如泥,赖子感觉他忽然苍老了许多,以前的那种厚脸皮劲儿一点儿也没有了。他原本是个举止很夸张的人,这次他好像是彻底了。 赖子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 头发倒也没怎么散乱,她只是觉得头发好像黏糊糊的,有种不洁感。刚才只是被熊仓的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她却觉得熊仓的气息和酒气都从那里跑到自己身上来了。 “天啊!真是讨厌死了……” 赖子又对着镜子小声嘀咕了一声。 赖子就受不了他在客人和姑娘们面前摆出一副令人难堪的样子。他或许想博取同情,但赖子却只感到了一种幻灭。让她更加难以忍受的是,别人或许还以为她和熊仓之间有过什么特殊关系。 实际上确实有过关系,但是现在和他什么关系都没有。 但是说实话,听他说出“救救我”这句话的时候,赖子并没有感到什么负疚感,虽然只是一瞬间,赖子反而有一种终于报了仇的满足感。 但是,看到一个大男人惨兮兮地匍匐于地苦苦哀求的样子,赖子忽然感到了一种落寞。 听领班说,他一出门就摔倒了,刚下过雨的路上湿漉漉的,他的衣服也一定都弄脏了。他就那样凄凄惨惨地离开了深夜的银座。赖子一想到他那副惨状,自己的心情就由气愤变成怜悯。 “这样对他是不是有点儿太过分了……” 赖子问镜子里的自己。 “我难道是个冷酷的女人?” 荧光灯下泛着苍白光芒的镜子里面,是赖子那张小巧清醒的脸,旁边是一个小花瓶,里面插着一枝蔷薇。 赖子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一幅如此搭配的画。 不记得那幅画叫什么名字了,是叫《女人与蔷薇》?还是叫《冷淡》? “真是一个令人厌恶的女人……” 赖子对着镜子又嘟囔了一句,转身出了洗手间。 赖子回到大厅里,发现秋山正坐在头上的那个包厢里。 她瞬间站住了,然后轻轻地给他低头行礼。 “你怎么了?脸上的表情好奇怪!” “啊?奇怪吗?” 秋山好像不知道刚才熊仓来过了。 “我可以喝一杯吗?” 赖子对秋山的问题避而不答,让服务生拿来了不加水的白兰地。 “老板娘自己想喝酒,真是稀罕啊!” 秋山说着,举起杯子和赖子碰了一下杯。 “秋山先生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啊!” “好恶心!你怎么给我戴起高帽来了?” “您兑现了给我的许诺,就是个了不起的人!” 赖子端起酒杯灌了一大口白兰地。 十一点半的时候,就剩下最后一支钢琴曲了,剩下的一组客人起身要走,赖子把客人送出门以后,酒吧里就剩下秋山一个客人了。 “那,我们去赤坂吧!” 赖子点点头,溜了一眼今晚客人的账单,把剩下的事情交给领班,然后就出了酒吧。 平日里每到晚上打烊的时候,满大街都是回家的客人和下班的陪酒女郎,叽叽喳喳很是热闹,或许是因为今天刮台风的缘故吧,街上的行人只有平日的一半左右。 “出月亮了!” 走出大楼,秋山抬头看了看夜空。 霓虹闪烁的大楼上方,一轮阴历十三的月亮悬在天空里,很难想象,就在几个小时前还风雨大作。 平日里到了这个时候,不多加钱就不去的出租车也是一招手就停。 秋山坐进在大路边上等候着的那辆包租车,对司机说去赤坂。 车子刚一开动,秋山就理所当然地搂肩搭背地把手放在了赖子的肩上。但是秋山在车里做的也就这些。 也可以说,正是因为深知他不会过分地动手动脚,赖子才敢深夜和他坐一辆车。 不一会儿,车子在以前来过一次的乃木坂坡下的公寓楼前停下了。 还是那家会员制的酒吧,一进门就有一张服务台,在服务台站着的女子也和上次是一个人,但房间的氛围却和上次大不相同。 上次来的时候,地毯和窗帘都是以深蓝色为基调的,但这次都变成了浅驼色系列。但灯光仍然还是那么昏暗,周围的客人看上去就像一个个浅浅的朦胧剪影。 赖子在这里也点了白兰地。 “不加水行吗?” “今天就是特别想喝酒!” 因为赖子很有喝酒的情绪,秋山自然是情绪高涨,眉飞色舞。 “你看!” 听秋山那么说,赖子转头看了看右边,原来是包厢里的客人在接吻。灯光暗淡看不清表情,好像两个人都背靠着沙发,只把脸贴在了一起。 或许是已经有过好多次经验了吧,两人接吻的姿态很自然很大方。 “今晚你能一直陪着我吧?” 或许是因为看到了眼前男女亲吻的情景吧,秋山好像很兴奋,声音也有些轻飘飘地发颤。 但是,对方越激情高涨,赖子越清醒。 男人为什么那么贪求肌肤之亲?赖子甚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你听我说嘛……” 秋山撒娇似的把脸凑了过来,那孩子气的表情动作让人不觉得他是个年近四十的男人,但或许这正是秋山身上像公子哥儿的地方。 “妈妈桑……” 秋山又小声嘟哝着,把身体紧紧贴了过来,赖子睁着眼睛,任由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如果秋山只是想和自己亲嘴的话,赖子并不想拒绝。他不仅满足了自己最大的愿望,还经常约自己去吃饭,对自己很用心很体贴。若想报答他的一番好意,让他亲吻一下嘴唇又有何妨,那或许是情理之中的事。 酒吧里播放着弗兰克·辛纳屈演唱的《夜里的陌生人》的旋律,当到了曲子最高潮的时候,秋山好像就等着这一刻了,迫不及待地把嘴唇凑了过来。 赖子稍微往后抽了一下身子,秋山不管不顾地把脸靠上来,两只手抓住赖子的肩膀,一口气亲了上来。 早就做好了思想准备的赖子一点儿也不抵抗,给他的仅仅是嘴唇,如果秋山的嘴唇想强行进到嘴里来,她会坚决拒绝的。赖子保持着那个姿势,想起了刚才的剪影。 现在自己和秋山也在用同样的姿势接吻,也可能正在被人看到。 但奇妙的是,赖子并没有觉得怎么羞耻。是因为自己醉了?还是因为知道别人看不到自己的脸?不一会儿,秋山抬起脸来,用干干的声音说道: “我好喜欢你……” 听着他的这句话,赖子心想这支曲子马上就要结束了。 从乃木坂的酒吧出来的时候,是夜里一点了。 顺着深夜的楼梯往电梯那边走,赖子心里明白自己醉得很厉害。她觉得自己脚步很扎实,可是脚尖总是碰在一块儿,地面好像也漂浮起来。 “再去一家,可以吧……” 走出公寓,秋山伸手扶着赖子的后背。天空更晴了,月亮也更亮了,要是白天的话,这样晴好的天气或许应该叫“台风一过”。 下一家店好像很近,车子穿过一条赖子不知道的小道,往前走了两三分钟就停下了。 赖子就像被秋山揽着肩膀下了车,眼前矗立着一座白色的穹顶大楼。赖子瞬间觉得像童话里的城堡,但马上就明白这里是酒店了。 秋山有些不好意思地低着头,用搭在赖子肩膀上的那条胳膊使劲儿揽着赖子,向着白色的石头门走去。 往大楼入口处一站,门铃就响了,紧接着门就自动开了。进了楼,正面是光芒耀眼的枝形吊灯,地板和左右两侧的墙壁都是光可鉴人的大理石,正面墙里面还嵌着一个水族箱,里面游动着五彩斑斓的热带鱼。 一个上年纪的女性马上走过来,领着两人去房间。 秋山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赖子跟在身后,放心地往前走去。 入口的左首有电梯,坐电梯上了三楼。走廊很暗,只有脚下紫色的灯光朦朦胧胧地照着走廊。 带路的女人推开从走廊头上数的第三个门走了进去。 进门就是脱鞋的地方,往里就是一个有洗手盆的地方,拉开前面的隔扇,里面是一个八张榻榻米大小的和式房间,再往里好像是卧室。 女人在和式房间的茶几前面再次给两人寒暄行礼,用拿来的茶壶给两人沏上了茶。 “洗澡间在这边,要不要先给您放好洗澡水?” “谢谢,不用了!” 秋山回答的声音很生硬,女人说了句“请随意”,转身走开了。 门关上了,女人的脚步声也听不到了,秋山心神不定地从西服口袋里拿出烟来点上了一支。他抽了一口,把烟放在茶几上的烟灰缸上,突然毕恭毕敬地给赖子鞠躬行礼。 “对不起……” “……” “你在生气吗?” 赖子一点儿也没生气。从今晚在酒吧里看到秋山的那一刻起,赖子就预感到会成为这个样子。 还有,今天晚上熊仓出现了,自从看到他被领班等几个人拖出去之后,赖子的心情一直不平静。如果可能的话,她想把一切都忘掉!正在她心烦意乱的时候,秋山出现了,赖子忽然有一种放下心来的感觉。 “你可能觉得我是个卑鄙下流的男人,可我很想单独和你待在一起……” 看着在自己面前真情倾诉的秋山,赖子忽然觉得他就像个幼稚的纯情少年。 赖子有些不满。 作为赖子,要让她本人说说心里的愿望的话,既然是两人待在一起,她想去的不是这样的酒店,而是建在海边或山中湖畔的酒店。即便是在市区里也不应该是这种所谓的情侣酒店,而应该是那种正儿八经的酒店。现在这个样子显得也太随便太轻易了。 但是,天都这么晚了,去太远的地方也不可能,即便找到一家正儿八经的酒店,孤男寡女半夜三更也不带行李去住酒店,其实也挺奇怪的。 或许秋山也想到了这些,才选择了这家鸳鸯旅馆吧! 其实秋山邀请过赖子好几次出去玩儿在外面住一宿,如果赖子早点儿同意,秋山这次一定会带她去什么地方的。 但郑重其事地想想,和秋山两人一起外出,赖子总觉得有点儿不来情绪。 说实话,赖子现在并不讨厌秋山,可话说回来,也不是特别喜欢。她觉得他是个待在一起很快乐感觉不错的人,除此之外,赖子对他没有更多的感觉。 既然两人之间要发生肉体关系,最好是某个夜里,无意间,在醉意朦胧的状态下情不自禁地轻解罗裳,赖子觉得那样心情最放松,自己也能接受。 从这一点上来说,今夜的这种情形或许也不坏。 还有,应该感谢秋山履行诺言,今天晚上确认了熊仓在生意上受到了致命的打击,所以今晚还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夜晚。因为这里是市区里的鸳鸯旅馆就吹毛求疵,只能说自己太自私任性了。 “要不要喝点儿啤酒?” 秋山打开了房间里的冰箱,依旧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 “我不喝!” 面前还放着刚才那个女人给泡的茶,赖子根本没有心思喝。 “那么,你要不要洗澡?” 浴室的入口虽在门的外侧,但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挂着网眼窗帘,拉开那个窗帘,在房间里就能偷看浴室里面。 “你先去洗吧!” 赖子表示拒绝,秋山嘴角颤抖着狠狠吸了一口烟,然后突然站起来,拉开了身后的纸拉门。 八张榻榻米大小的和式房间的中央摆着一张低矮的床,上面盖着一床红花被子。可能是床上也有什么特别机关,枕边的控制面板上,除了台灯开关之外还有好几个其他的开关。 “果然如此……” 秋山有些羞臊地小声嘟囔了一句,走到门那边,把灯关了。 可能是因为房间暗下来人就变得大胆了吧,秋山一走回来就要亲吻赖子。 赖子毫不反抗接受他的亲吻,秋山直接就把身体压了过来,赖子撑不住,往后倒在榻榻米上,秋山这回把手伸进了赖子的胸前。 “你稍等一下!” 赖子扭着身子想躲开,秋山不管不顾地扒开了胸前的衣襟,接着两条腿也夹住了赖子的身体。 “放开我!” “……” “我正儿八经把衣服脱了……” 趁着秋山一松劲儿的那一瞬间,赖子坐起来,整理了一下胸前凌乱的衣襟。 “你真的肯为我脱是吗?” “我讨厌粗暴!” “那么,我在床上等你!” 秋山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从嵌进墙壁的衣橱里拿出浴衣去了卧室。 赖子看他走进卧室,站起身来开始脱衣服。 到了这样的地方,都到了这会儿了,赖子不想逃避。既然和他一起来到了情侣酒店,就等于说已经答应把身子给他了。 但是,赖子不愿意在榻榻米上被他乱来。 秋山好像已经钻到床上去了。 赖子不慌不忙地脱掉和服挂在衣架上,把带子仔细叠好,把细腰带一条一条整整齐齐地放进浅筐里。最后脱掉白布袜子,拔下发卡,身上只剩下一件穿在和服下面的长衬衣了,她慢慢走过去拉开了卧室的拉门。 赖子的长衬衣是白底带粉色水珠图案的。 在台灯橘黄色的光线里,秋山看到赖子身上穿的这件长衬衣,小声惊叹“太美了”,一把把赖子搂在了怀里。 按说已经喝了很多白兰地了,但赖子这会儿几乎是清醒的。从她明白接下来要被男人睡的那一刻起,她的醉意好像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但是,看到她身穿长衬衣的曼妙姿态,秋山好像欲火焚身,熊熊的火苗腾空而起。 秋山猛劲儿抱住赖子,雨点儿般的热吻落在赖子娇艳的嘴唇上。 赖子的一抹酥胸意外地丰满,从她身穿和服的身姿完全难以想象。正因为她外表看上去杨柳细腰,所以她一旦脱光,那对丰满的乳房就格外抢眼。 秋山好像有了什么意外发现似的,把赖子的一对美乳托在掌中把玩儿了一会儿之后,终于心痒难耐把嘴唇凑了上去。 “漂亮!太漂亮了!” 秋山像说梦话一样小声叽咕着,用舌头慢慢戏弄赖子那对雪白丰满的乳房。 赖子轻轻地闭着眼,但她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虽然乳头周围有一点轻微的感触,但她首先感到的是一种酥痒。 赖子痒得难受,扭动了一下身子,结果秋山吻得更激烈了。 赖子受不了了想挣脱开,秋山慌忙把嘴唇移开,紧接着像老虎扑小鸡一样从上面压了下来。 赖子希望他能再温柔一点儿,可欲火焚身的秋山好像已经停不下来了。就那样,一个热乎乎的东西一下子钻了进来。 “啊……” 赖子的脖子瞬间往后一仰。 那是一种近乎被捅穿了的感觉。赖子浑身僵硬,不是因为肉体的喜悦,而是因为一个陌生东西的野蛮造访。 赖子使劲儿闭上眼,微张着嘴呼吸。她极力保持身体不动,但好像眼泪要流出来了。 但男人的动作立刻变得顺畅起来,与此同时,泰山压顶般压在自己身上的重量也开始慢慢消失了。 虽然男人的呼吸依旧很粗重,但他的动作很有节奏感。伴随着男人有节奏的活塞运动,赖子也卸下了浑身的力量,从下面悄悄地看压在自己身上奋战的男人。 透过从额头垂下来的头发可以看到男人的脸,那是一张因充血而有些湿乎乎的脸,他的上半身每动一下,他嘴里就吐出热热的气息。 男人为什么如此痴迷这样的事情呢?这样喘着粗气消耗能量到底有什么好呢…… 赖子一边从下面偷看,一边感到了一种不可思议。 秋山的动作越来越激烈,与此同时,搂着赖子肩膀的两只手也越来越用力。赖子痛苦得直摇头,就在那时,秋山忽然大叫一声。 “啊……” 接下来的一瞬间,一直动作激烈的秋山的身体一下子不动了,紧接着男人的整个身体就像一块巨大的岩石压了下来。 赖子忍受着那种重压一动不动,只把眼睛睁开了。眼前是趴在自己身上的秋山的额头,从耳朵根到脖子都汗津津的。 看着眼前精疲力尽的男人,赖子忽然感到了一种怜爱,但马上就觉得呼吸困难,不由地动了动上半身。 秋山好像刚发觉似的,抬起脸,从赖子身上下来了。 “好……” 赖子一开始的时候以为那是秋山的自言自语。 “好?”对方又说了一遍的时候,赖子才明白他是在问自己。 好还是不好?说实话赖子也不知道。秋山进入自己的身体之后,她觉得在身体的深处一种甘美的感觉刚刚萌生,但那也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那种感觉稍纵即逝,还不甚清晰的时候,猛然发觉它已经过去了。 要称其为快感的话或许那就是快感了,但是要称其为快感,自己的感觉还是太单薄了。 “你不用害羞!” 秋山见赖子沉默不语,还以为她是害羞呢!他再次把赖子紧紧搂在怀里。 “太棒了!你的身体太美了!” 秋山越是赞美自己,赖子越是觉得兴味索然。 赖子不觉得自己的身体有那么好。这一点赖子比谁都清楚。 他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他根本没察觉自己刚才什么感觉都没有?还是为了安慰一个什么感觉都没有的女人说这种露骨的恭维话?抑或就是一种嘲讽? 一个是恭维彻底无感的女人的男人,一个是没感觉却被男人搂着交欢的自己,赖子突然感到了一种厌恶。 不可饶恕!一切都是虚情假意的表演…… “我要起来了!” 赖子竖起上半身,秋山慌忙抓住她的胳膊说道: “求求你了!就这样再老老实实地待一会儿!” 但是,赖子不顾他的恳求,从床上爬了起来。 她拿起浅筐里的衣服,穿过和式房间进了浴室。 在陌生的情侣酒店的一张床上,自己竟然还躺了一个时辰,光想想赖子就觉得浑身都脏了。还有,这家情侣酒店只是一个孤男寡女享受鱼水之欢的地方。虽说床单和浴衣都是洗过的,但男人和女人的情欲都还在上面黏着。 不管是秋山的气味儿还是酒店的气味儿,赖子想把这一切都统统清除掉。 赖子冲了好几遍淋浴,从肩膀到脚尖咯哧咯哧使劲儿搓。 那时候,赖子突然有一种感觉,好像精液正在身体里面慢慢地往回流。 感到排卵期的小腹痉挛已经是十天之前的事情了,按说今天应该是安全期。不过,凡事还是小心为妙。 赖子拿着淋浴喷头对准那个地方使劲儿冲,把秽物冲得一干二净。 该洗的地方都洗完了,赖子的心里涌上了一种安堵感,好像做完了一件很重大的事情。 自己欠秋山的人情,这下子总算还上了…… 这样的话,不管是熊仓的事情还是铃子的事情,或许都能忘掉了。 冲完淋浴,擦干身子,走出浴室整理一下头发。赖子把头发简简单单地束在后面,用发卡别住,穿上了和服。 一切准备妥当回到和式房间一看,秋山还在床上躺着休息。或许他是在小睡吧,赖子刚走到他跟前,他就很遗憾地说: “已经把衣服都穿上了吗?” “都两点了!你还是去洗澡吧!” “不,我不去……” “不行!你快点儿吧!” “我不想把留在身上的你的体香洗掉!” 秋山在床上躺着,伸手抓住了赖子的手说道。 “再让我亲亲!” “已经亲了不少了!” 赖子懒得理他,回到了和式房间,秋山也只好无可奈何地从床上爬起来了。 “可是,真是不可思议啊!我这个男人还在陶醉呢,你好像已经啥事儿都没有了!你讨厌我是吗?” “没有的事儿!我还是求求你了,你去洗澡吧!” “不,我绝对不洗!” 秋山就像个撒娇的孩子,脱掉浴衣穿上了衬衫。 “回家会被你夫人发现的!” “发现了最好!” “你也太过分了……” “我今后会让你对我神魂颠倒的!” 赖子也不答话,只是低头收拾茶几,秋山一边系领带一边问: “你还没有真正喜欢上我吧?” “没有的事儿!” “你不说我也知道!不过,我很快就会让你一夜也离不开我的!” “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会把你变成一个喜欢那个事儿喜欢得不得了的女人!” “哇!好可怕啊……” “是啊,很可怕噢!不过,虽然可怕,可你会变成一个更迷人的女人!” “我们回去吧!” 秋山还在穿西服,赖子手脚麻利地拿起手提包,向出口走去。 住在东京的公寓里,人们对季节的变化并不是很敏感。只要在房间里待着,因为暖气开着,所以也不会接触到冷风。 更何况赖子房间的阳台上还摆着赏叶植物的花盆,要是光看这些东西的话,感觉就像夏天一样。 到了傍晚时分,出了公寓去店里的时候,看着林荫树日渐发黄的叶子,感受着凉飕飕的空气,这才发现已是深秋了。 但是,即便是到酒吧去的时候,赖子也经常是坐出租车去,直接接触外部空气的机会也很少。 也有人说每天坐出租去上班太奢侈了,可是穿着和服在拥挤的电车里摇来晃去,好不容易穿好的和服会被弄乱了,也有可能会被弄脏了。还有,即便车厢里很空,可是一个女人傍晚时分打扮得花枝招展去银座方向的话,周围的人看自己的眼神就充满了好奇,心想这个浓妆艳抹身着盛装的女人不是陪酒女郎,也是从事那种行业的女人。 有一次赖子坐电车在新桥下了车,没想到被一个男人尾随倒了大霉,从那以后,赖子每次去店里都坚持坐私人出租车。 赖子一般七点左右从家里出来。然后直接去银座的美容院,做好头发以后八点左右到店里去。但是也要看情况,有时候会早点儿出门和客人在外面见面,一起吃过饭以后再结伴去店里。 那天,赖子和太平洋化学的村冈专务约好六点在一起吃饭。 上次赖子从京都回来的时候,村冈曾到八重洲出站口来接赖子,还一起去了赖子的公寓。在赖子换好衣服之前,他一直老老实实地在客厅里等着,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村冈这个人身材肥硕其貌不扬,在那种情况下,男人好像有两种类型,一种是忽然变脸霸王硬上弓,另一种是唯恐过分比较自制,而村冈或许就是属于后者。 因为对姑娘们热情,出手也很大方,所以他在酒吧里也很受欢迎,姑娘们都愿随意地往他身边靠拢。其中还有女孩子找他商量各种事情,向他请教为人处世的方法和立身之计。 还曾有过这么一件事,有个姑娘瞒着乡下的父母在酒吧里上班,某一天,她的父母要来东京看她,她在酒吧上班这件事眼看就要露馅了,没办法就给父母撒了一个谎,说是在村冈的公司里打工,为了帮这个姑娘圆谎,村冈还和她一起在公司附近的咖啡馆里和她父母见了一面。 如此一来,这样的事情光心肠好还不行,必须是热心肠好管闲事的人才能做得到,但说不定正是这种男人根儿里头比较好色。 但是,他一旦把善良当作了自己的招牌,那么他就不可能从中途追求男女关系。结果,这种客人虽然比较受女人欢迎,可说起来,他就是个顾问,很少能从姑娘身上得到什么实惠。 但正因如此,这种客人比较长久,没有什么大起大落。 不过,赖子并非算计到那一步才和他一起吃饭的。同一天有两个客人提出要请她吃饭,只是因为村冈这边不那么呆板拘束,在一起心情比较放松才选择了他。 今天和村冈见面的地方是筑地的一家叫“河庄”的料亭。那里的老板娘赖子去过一次也见过,身材苗条,面容姣好,很有料亭老板娘的那种精气神儿。 如果六点之前就得到那里的话,五点之前就得出门去美容院,不然就来不及了。 赖子四点的时候给浴缸放满了洗澡水,正要泡进去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你好,是我……” 听到电话里传来男人的声音,赖子有些大惑不解。 “我是目黑警署的,您是茑野槙子的姐姐是吗?” “是的,我妹妹出什么事儿了吗?” “实际上是这么回事儿,今天早晨她吸大麻的时候被抓了现行,现在正关在我们警署里。” “槙子她吸大麻……” “看样子是在朋友的怂恿下吸的,没有买卖,也不是个经常吸食毒品的人,她毕竟还是个大学生啊!” “很抱歉!她竟然做那么可怕的事情,我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她会怎么样呢?” “本应该就这样把她拘留起来,可看她好像是第一次,还那么年轻,如果您做她的身份担保人的话,我们决定先把她放回去。” “那么我现在就去你们那边可以吗?” “我们这里是防犯课的保安股,您能来吗?” “是的,我马上就去,麻烦您了!” “那么,您来的时候请带印章来!” “真不好意思!多谢您了!” 赖子对着话筒鞠了好几个躬,然后一屁股坐下了。 槙子以前生活就放纵不羁,这一点赖子也知道。 槙子刚来东京的时候曾在赖子的公寓里住了半年左右,不久就搬了出去,在自由之丘那边租了一间公寓。那间公寓很小,只有六叠的一个房间外加一个小厨房,虽然狭小,可槙子好像还是更喜欢一个人的自由。 赖子这个人性情严谨,做事一丝不苟,偶尔到槙子那里去一次,去了就开始自己动手替她打扫卫生,忍不住要数落她几句,所以赖子很少去。而槙子也只是想要零花钱的时候才到赖子这里来。 “赖子姐姐这么厉害,真让人受不了!” 偶尔数落她几句,槙子就会在那里哀叹,赖子最不想听的就是她这种说法。 说赖子姐姐厉害,不就等于说要是里子姐姐的话就好了吗?那样的话你找里子姐姐去好了!你的事情我以后什么都不管了!赖子每每有那种想发火的感觉。 不过,要真那么说的话,槙子就会否认说不是那个意思。对于槙子来说,好像里子更文静娴雅、更好说话。 或许因为里子和她年龄相近,在京都什么都不知道,两个人如此投缘,更大的原因是因为两人是同一个父亲。 赖子有一次对母亲说起这件事情,母亲笑着说不都是一样的姊妹吗?但赖子却不能那么简单地想得通。 说来说去,血肉亲情的浓淡和血缘的远近毕竟还是不能争的。赖子觉得那或许是自己的乖僻或偏见,但她还是忍不住会那么想。 不管怎么说,与其发牢骚被人讨厌,还不如什么都不说,所以赖子一直对槙子放任不管。 虽说那样,半月前赖子有事儿打电话找槙子,结果槙子还不在家。 过了两三天终于逮住了她,问她到哪里去了?她说跟着摇滚乐队从关西一路跟到九州。 赖子知道槙子被摇滚乐队的冲浪迷得神魂颠倒,可她不知道槙子竟然一直跟着到各地去演出的乐队。要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还可以理解,都是大学生了,竟然迷恋那些东西,实在是不怎么体面。首先,大学里的功课就都耽误了。赖子想不通就说了她几句,可槙子满不在乎地说道: “姐姐,你不用担心!我建议你也去听一回,绝对好!” 如此这般,赖子反而被槙子一通劝说。 “那纯是浪费时间和金钱!” “赖子姐姐是个好女人不错,就是一点儿梦想也没有啊!” 槙子在那里感慨,但按照赖子的感觉,旷课去追着歌手到处跑实在是荒唐透顶。她想向母亲告状,可想想那样做只会遭槙子憎恨,最后还是作罢了。 “你也不要太过分了!别忘了你身后是茑乃家!” 听赖子那么说,槙子很夸张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姐姐净说傻话!你怎么还说那种不合时宜的话?我根本就没打算回京都和茑乃家!” 在这一点上,赖子也是同样的心情,但她还是觉得旷课去追乐队不合适。 “不管怎么说,你可别做那些让世人笑话的事情!” “赖子姐姐已经变得和母亲一模一样了!” 槙子之所以变得如此放纵,一方面是因为她是姊妹中最小的,从小娇生惯养,还有一个原因,或许是她看到了包括铃子在内的两个姐姐的活法,对京都和这座城市的古老陈腐产生了反感。 到了目黑警署,赖子问了问门卫,上了防犯课所在的二楼。 既然是给槙子做身份担保人,赖子心想应该打扮得尽量朴素一点去才好,可是回头还要和村冈一起吃饭。 她想,如果可能的话就把饭局取消,但和村冈联系不上,他好像外出了,从别的地方直接去料亭。再者说了,人家特意把料亭都订好了,到了这会儿再拒绝也太不合适了。 赖子出门的时候给“河庄”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们自己可能会稍晚点儿过去。 赖子为了打扮得尽量朴素一些,穿了一件深蓝色的和服,系了一条白底带印花的带子,即便那样,在警署里好像还是很显眼。那些正埋头工作的警察们都纷纷转过头来看。 进了防犯课的办公室,右端摆着一个“保安股”的牌子。赖子走到牌子前面的一个年近四十的男子面前,深深低头鞠了一个躬。 “打搅了!我是刚才接到电话的茑野……” “啊!您是她的姐姐吧?请坐!” 男子很爽快地点点头,把跟前的椅子搬给赖子。 办公室很宽敞,杂乱无章地摆放着的办公桌前面,坐着十几个穿便衣、貌似刑警的警察,他们也都一齐把目光投向了赖子。 “那么,我妹妹……” “我现在就把她带过来,茑野槙子确实就是您的妹妹吗?” “是的,正是!” “住址是目黑区自由之丘四—六—三、松之木庄、原籍是京都市东山区……” 男子可能是从槙子口里听说的吧,他一边看着卷宗,一边把原籍、大学和父母的名字高声念了出来,赖子毕恭毕敬地连连点头,臊得满脸通红。 “您不知道令妹在做这样的事情吗?” “我们不住在一起,也很少见面。” “她还是个大学生,毕竟是个女孩子,你这个做姐姐的可得好好监督才行啊!” “对不起……” “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赖子心想,那样的问题也要回答吗?可是又不能沉默不语。 “我在银座开酒吧。” “原来是俱乐部的妈妈桑啊!” 警察又看了一眼赖子,问了问酒吧的名字。 “不至于你也做这样的事情吧?” “我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情?” 赖子强烈的语气好像让警察吃了一惊,他的声音马上变得温和了。 “你不要误会!近来那些陪酒女郎里面好像也有吸毒的,我只是随便一问……那么,你看看这个签个字吧!” 警察又把别的文件放到了桌子上。赖子拿起来一看,上面用很大的字写着《身份担保书》,里面的内容是,身份担保人有责任监督被担保人不再重新犯罪,身份担保人因本案件被警方传唤时要到警署配合警方工作。 赖子在规定的地方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按照要求盖上了自己的章。 “喂!把茑野槙子带进来!” 男子回头喊了一嗓子,只见后面的门一开,槙子被警察按着肩膀从里面出来了。 原以为槙子会面容憔悴呢,没想到身穿红毛衣蓝牛仔裤的槙子满脸的不在乎。 “槙子,你怎么了?” 赖子跑过去,槙子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 “请姐姐原谅!”槙子小声说道。 和审讯室之间的门敞开着,能看到里面两三个男子的脸,可能是被一起抓住的伙伴吧!一个个长发披肩,年龄也就二十来岁的样子。 “吓死我了……” 赖子叹息了一声,旁边的警察转脸看了一眼槙子说道: “看到了吗?你姐姐这么为你担心,你可不能再吸那些玩意儿了!” “……” “下次再犯事的话,就让你住在拘留所了!不能再和那些人胡混在一起了,好好学习,听见了吗?” “槙子,快向警察说声谢谢!” 在赖子的催促下,槙子对着警察默默地鞠了一个躬。 “真给你们添麻烦了,非常抱歉!今后再也不会给警察添麻烦了,这次请原谅!” 槙子再次表示感谢,警察微笑着对赖子说道: “我觉得要是你的话绝对没问题!请你好好监督令妹!” “非常感谢,真是太谢谢你们了!” 赖子再次给警察深深鞠了一躬,像仓皇出逃一样跑出了办公室。 出了警署,赖子马上举手拦下了一辆驶过来的出租车。无论如何也得尽快离开这个不吉利的地方。可槙子像个木桩子一样站在身后就是不动。 “姐姐,我饿了!从昨天晚上到现在还没正儿八经地吃点儿东西呢!” “知道了!快上车……” 出租车在眼前停住了,赖子先把槙子塞进去,然后自己也坐了进去,对司机说去新桥那边。 “我就想吃平常的大酱汤和米饭!午饭的时候给了面包,可是也太难吃了……” “闭嘴!” 槙子大大咧咧喋喋不休,赖子在那里如坐针毡,就怕槙子的那点儿丑事儿被司机知道了。 要说能有大酱汤和米饭的地方,好像哪里都能找得到,可在这个陌生的小镇上还真不知道哪里有。赖子让司机直接把车开到了酒店,下了车进了地下的日本料理店。 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五点,店虽然开着,可还没有一个客人。赖子选了最里面的一张桌子,和槙子面对面坐下来,长长舒了一口气。 “天啊!姐姐要在这么豪华上档次的地方请我吃饭吗?” 槙子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点了刺身和盐烤三文鱼。赖子只要了一份蒸鸡蛋羹,看了一眼槙子说道: “真是吓死我了!你怎么能做那种傻事?” “那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吉米他们嚷嚷着要我一起吸,所以我就吸了……” “那个叫吉米的又是什么人?” “姐姐你还不知道啊!他是乐队的架子鼓手,是个混血儿,很不错的男孩子呦!” “你和那些人一起吸大麻了?” “大麻那东西吸起来就像吸烟一样,一点儿效果都没有,远没有威士忌有效果!” “威士忌和大麻一起混着吸的吗……” “不过就是玩玩儿,坏事儿可是什么都没做啊!” “行了吧!那些警察又是怎么知道的?” “吉米经常吸,说不定早就被盯上了!” 见女服务员把刺身和蒸鸡蛋羹端了过来,两个人一时不说话。等服务员走开了,赖子问道: “在哪里被抓住的?” “就在青叶台吉米住的公寓里!是个早晨,因为大家都睡了,所以一不小心就……” “你住在那里了?” “就算住在那里也不等于干什么坏事儿!我们只是唱唱歌聊聊天,然后就是大家伙儿挤在一块儿睡了。” “也有女孩子吗?” “查米和悦子也在一起,不过悦子中途回家了。” 赖子也见过一次槙子的这两个朋友,好像都是正经人家的孩子。没想到这些姑娘们竟然住在男人的房间,里还吸食大麻…… 现在的年轻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对于从舞伎到艺伎走过了严格的学艺之路的赖子来说,她们的生活紊乱和放荡不羁简直难以想象。 “里面的那几个也是一起的?” “在姐姐来之前,查米的妈妈来了,查米就跟她妈妈回去了。吉米和川部他俩都已经审问完了,好像还不能走啊!” 服务员把烤鱼和大酱汤端了上来。 “不会上明天的报纸吧?” “那谁知道!说不定吉米再也上不了舞台了……” “你的名字也会上报纸吗?” “我已经被放出来了,应该没事儿的!那个戴眼镜的大叔也说没事儿了。” “我说你啊!要是被母亲知道了,你想怎么办?” “这事儿我得求姐姐了,一定要替我保密……” 母亲如果知道了这件事情,岂止是大吃一惊,说不定会当场气昏过去。 “可是,你就这么个胡来法,我也负不起责任!” “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可是什么坏事都没做啊!因为他们嚷嚷着让我吸,我只是吸了一两口而已嘛!” “一两口就不算吸食毒品了?” “什么毒品毒品的那么夸张!那不过就是普通的草嘛!” “不管是草还是什么,一个女孩子家在男人的房间里睡到天亮,就不正常!那种事情是不可饶恕的!” “我不是和大家在一起嘛!姐姐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我当然要想了,你不让我想那才奇怪呢!” “你就是不明白啊……” “对!我是什么都不明白!” 赖子挺起胸,把两只手使劲儿塞进带子里面。 “你的事儿我伺候不了了!” 姐姐态度如此坚决也是少见,槙子用哀求的口气说道: “你别那么生气嘛!” “我没生气,我只是惊呆了而已!” 除了这句话,赖子真是无话可说了,可槙子满不在乎地一边吹着热气,一边美美地小口喝着大酱汤。看着妹妹那张无忧无虑的脸,赖子心想,所谓年轻,难道就是这个样子吗?她一半是惊讶,一半被折服,觉得自己突然老了许多。 “你也是个了不起的主儿啊!” “姐姐你可别那么说!” 今天的事情是告诉母亲和里子好呢?还是憋在自己心里好呢?赖子拿不定主意。不管怎么说,今天晚上回去之后,也得和槙子好好谈谈。 “好吧!我现在要出门了!” “姐姐这就去店里吗?” “本来约好和客人六点见面,托你的福,现在还让人家等着呢!” “对不起!” 槙子深深低下头给赖子道歉,赖子从包里拿出自己公寓房间的钥匙交给槙子。 “你拿着钥匙先回去吧!” “我要回自由之丘。” “不行!今晚你必须住在青山我那里!” “可是,我的房间还乱糟糟的没收拾,还想换换内衣。” “那好吧,等你收拾好了再来青山吧!” 槙子满面愁容,担心晚上又得聆听姐姐苦口婆心的说教。赖子看着槙子说道: “你知道我刚才在警署里签字画押的那份身份担保书吗?那上面可是写着不能让被担保人再犯同样的错误,下次你要是再犯什么事儿的话,连我都会被抓进去!” “我再也不做那种事情了!再者说了,我也没犯那么大的罪过啊……” “你不是被警察审问了吗?那和犯了罪是一码事!不管怎么说,今晚你必须住在我那里!” 赖子的口气强硬不容分说,槙子低着头一言不发。 “好了,听明白了是吗?” 再次叮嘱了一遍,赖子拿着账单先站了起来。 赖子到了约好的筑地的河庄的时候,已经是六点半过一点儿了,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三十分钟。 村冈在房间里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和女服务员聊天,看不出他有什么不高兴。 “很抱歉我来晚了!正要出门的时候,我妹妹突然来电话说身体不舒服,我到她的公寓去了一趟。” “你妹妹好像是在上大学吧?她情况怎么样了?” “就是有点儿吃坏了肚子,没什么大不了的!” 赖子一边隐瞒实情,一边担心妹妹的名字明天会不会上报纸。不过,槙子说了不会上报纸,再者说了,就是上了报纸,村冈也不知道槙子的名字,只有一点让人担心,那就是茑野这个姓比较少见。 “人说长女如母,你这个老板娘又当姐姐又当妈,真是不容易啊!” “您说的真是一点儿不错!现在的年轻姑娘,谁也不知道她们在干些什么!” “是啊!我女儿也是这样!这一阵子好像又迷上了一个叫什么的摇滚歌手!” “天啊!村冈先生的千金也是这样啊?” “好像是叫米亚还是吉亚什么的!” “不是叫吉米吗?” “对了对了!就是那个叫什么吉米的,我闺女把他的照片贴得满屋都是,那种娘儿们似的男人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的!” 村冈正在说话的时候,服务员把一大盘河豚生鱼片端了上来。 “可能季节有点儿早,可我听说河豚肚子里已经有鱼白了。酒水的话,我们还是喝河豚鳍酒(一种日本特有的酒。将鱼鳍割下后用小火烧烤片刻,浸泡在清酒中饮用。大多数日本的鳍酒使用的都是三文鱼或者河豚鱼的鱼鳍。多半享用河豚美味的人都会点鳍酒,这已经成了不成文的习惯。喝的时候先将清酒烫到80度,然后将烧烤片刻的鱼鳍放入酒具中,最后淋上烫好的酒,让鱼鳍的味道在酒中慢慢散开,味道香醇无比的同时又有河豚鱼肉的特有甜味)吧!” “现在就开始喝的话会醉的!” “就一杯的话没事儿的!” 村冈一边向服务员点酒一边对赖子说: “因为你迟迟不来,她刚才还担心我是不是被甩了呢!” “答应了的事情我一定会来的!” “你说的我明白!” 去店里之前和客人一起吃饭,比下班之后见面轻松多了。如果是打烊之后和客人吃饭,就看对方是什么人了,有时候要陪到很晚,有时候还会讲一些男女之间的荤段子。 但是,如果是去店里之前的话,客人一开始就知道不能死缠着,也有客人答应在八点半之前和赖子一起去店里。 “您家里的那位千金是不是跟着乐队到各地去演出?” “我想她倒不会做那样的事。” 赖子还想多问一点儿,可是又担心问多了妹妹的事情就露馅了,所以还是忍住没多问。 但是,赖子觉得槙子的事情找村冈商量商量也未尝不可。他本来就是个爱管闲事的热心肠,还经常给那些陪酒的女孩子出谋划策,如果赖子提出要求来,说不定他会很亲热地帮着想想办法。 “家里有个年轻女儿真是不省心啊!今年多大了?” “大三了,二十一岁。” “女大学生大概都喜欢同样的东西吧?” “可是妈妈桑这么年轻,应该知道她们的喜好吧?” “没有的事儿!我根本不懂什么摇滚!” “不过,姊妹俩住得近,有些事情可以互相商量商量,出个主意什么的,挺好的!” “可别提了!她光让我担心,什么也指望不上!” 到目前为止,虽然槙子有时候会找赖子商量什么事情,可赖子从未找槙子商量过什么事情。 仔细想来,赖子从开始就没有那么一个可以推心置腹商量事儿的人。不管是来东京还是在银座开酒吧,都是自己一个人拿主意,并没有特别依靠过什么人。她甚至和母亲都没有深谈过。 赖子只有一个可以袒露心扉、商量事情的人,那就是铃子。 赖子和铃子是从心灵到肉体都毫不隐瞒、无所不谈的骨肉姐妹。或许是因为两人太亲密了吧,赖子觉得除了铃子,不想和任何人商量事情,她觉得商量了也没用。那种怪癖好像铃子死后也一直持续。 但是,一个人在银座开酒吧,经常有一些事情让她忧心忡忡。赖子每次都想这可怎么办才好?也想去依靠某个人,但每一次赖子都独自挺过来了。 要说赖子性情倔强,确实也是那样,可即使找同性的某个人商量一下事情,毕竟是妇人之见,顶多就是想起什么就说点儿什么。还有,女性朋友貌似和你推心置腹,其实她们的感情深处还掺杂着嫉妒和羡慕这些复杂的成分。即使现在情同手足,说不定哪天就会背叛你。 可如果找男人商量的话,最后势必变成男女之间的一种充满情欲的关系,反而会很麻烦。 要是那样的话,还不如干脆一个人渡过难关更好。 其实,赖子也是因为有一种强烈的找熊仓报仇的想法,正是一颗复仇之心支撑着她变得什么都能做了。一个人的话,根本用不着把过去的那些伤心事一一给别人解释。自己可以完全凭自己的心情往前走。 赖子不喜欢过分地粘着别人。不管对方是男是女,她总想保持某种程度的距离。正因为自己不想过分靠近别人,所以也不想让别人靠近自己。她按照那种原则坚持到了现在,其实也没发现有什么问题。 但是,近来偶尔会有想依赖别人的想法。每到那种时候,她总想要是有个可以推心置腹商量的人就好了。 特别是这次遇到了槙子这样的事情,这种愿望就更强烈了。 不知道是因为是自己变得懦弱了,还是因为长了年龄的缘故,抑或是因为这段时间有点累了。 看到亲密交谈的男女,赖子会忽然觉得很羡慕。她觉得,过去一向认为令人厌恶的那种男女之间的关系,好像也有它的意义。 不过,那种念头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她马上觉得还是一个人清清爽爽的好。 “这次的事情还是自己考虑吧……” 正当赖子在心里自言自语的时候,村冈忽然问道: “你莫非有什么担心的事情?” “没有,什么都没有。这个很好吃啊!” 赖子嫣然一笑,夹起了一片河豚刺身。 服务员端来一个很大的砂锅,开始准备河豚什锦火锅。 “村冈先生,吃完饭后您和我一起去店里是吗?” “当然了,为了不耽误你的事儿,我把车都约好了!”一向古板诚实的村冈点头说道。 在客人中间,唯一可以依靠的或许就是这个其貌不扬却诚实可靠的村冈了。赖子看着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心中默默地想。 吃完饭从河庄出来,刚过八点。 穿过走廊走到料亭的出口,村冈忽然站住了,他拍了一下赖子的肩膀说道: “你看!” 赖子听他那么说,回头一看,原来玄关正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尺寸很大的画,按说进来的时候画就在那里了,但因为太匆忙了没留意。 那是一幅日本画,画上的两个女人一个朝前一个朝后站着。两个女人都是裸体,高挽着赤鹿子发髻,从脸到肩膀涂着厚厚的香粉,一眼就看出来这两个女人是艺伎。 并且,从胸部到下半身有穿过比基尼的痕迹,就连阴毛都描绘得分毫毕现。 赖子看了一眼,连忙把脸转向了别处。 “那个画家名叫吉本,一辈子专画舞伎。这样的画作,至少也值三千万!” 赖子听说过那个画家的名字。她做舞伎的时候,有师妹做过他的模特,听说现在找人画舞伎的话,他也是首屈一指的画家。 “那样的画,你并不觉得很奇怪很下流吧?” 确实,虽然连阴毛都画得分毫毕现,但并没有淫荡的感觉。在日本画独有的深沉的色调里,自有一种舞伎的华美。另外,那长长的躯干和粗粗的腰身反而有一种未成熟女人的妖艳。 村冈或许只是路过的时候随口一说,但赖子却感到了一种羞耻,好像自己的裸体被别人看到了。 当然,画上的女人不管是面相还是体型都和赖子不相似。赖子本人也没做过那个叫吉本的画家的模特。 但是,面朝前方和面朝后方的两个女人体型非常相似,欣赏方式因人而异,或许也有人觉得她俩是双胞胎。 “真是一幅好画……” 村冈好像很中意那幅画。说实话,只要是舞伎的画,赖子哪幅都不喜欢。那和画的好坏无关,只因为模特是舞伎这一点,赖子的心情就格外沉重。 或许画家和欣赏画的人都没有那种想法,但从赖子的立场来看,自己曾经的姿态成了画作的卖点,这一点让她心情郁闷。 被一流画家画进画里,在感到自豪的同时,也感到了一种被迫赤身裸体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的耻辱。 虽然很妖艳,但那被过分夸张的短短的腿和长长的躯干里面好像凝聚了日本女人独有的喜悦和哀愁,这一点让赖子很不高兴。 这种心情好像不管怎么给村冈解释,他也不会明白。 “司机来接您了!” 好像被服务员的声音救了似的,赖子撇下还在那里看得出神的村冈,先把草屐穿上了。 雅居尔并不像银座众多的酒吧那样采用业绩提成的制度。如果采用那种制度,女孩子每月的工资是根据她当月的销售额决定的,客人越多的女孩子得到的月工资越高。 那就是所谓的绩效工资,乍看上去挺合理,可是女孩子之间的竞争也会变得很激烈,有时候姑娘们为了争抢客人会发生争执。 不管酒吧的销售业绩提高了多少,同一家酒吧里的陪酒姑娘们互相争抢就不太像话了。 既然客人到酒吧里来玩儿,店家就希望客人能玩儿得舒畅放松,姑娘们也能安下心来接待客人。 另外,客人中的一大半都是赖子的客人。因为他们是奔着赖子来的,如果采用业绩提成的办法,其他的女孩子就不好办了。 不过话虽如此,因为姑娘里面有受客人欢迎的,也有不太受欢迎的,所以工资方面自然而然地就有差别。虽然从某种程度上说,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但没有采用业务提成办法的酒吧那么两极分化。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吧!也有人说,雅居尔的姑娘们跟其他酒吧的女孩子比起来更稳重一些。 但是,那不一定就是坏事。现在这个世道,弱肉强食竞争激烈,可以说,那种从容不迫的氛围更受客人欢迎。即便如此,赖子还是鼓励姑娘们尽量和客人结伴来店里。 按规定,普通的女孩子晚上六点半之前必须来酒吧上班,如果是和客人结伴来的话,八点之前来酒吧就可以。 赖子和村冈到达雅居尔的时候是八点半。 进了十一月以后,这段时间酒吧上客的情况有些不好,但今晚的情况很不错,三张台子都已经坐满了客人。 村冈一进门就听到了一声热情的“欢迎光临”,紧接着就被领到了最左边的一号台上,赖子则进了入口左手边的衣帽间。 领班和女孩子们一眼就看出来赖子是和村冈结伴来的,但普通的客人却看不出来。 其实,即使被他们看到自己和村冈一起进来,解释说是在电梯里碰上的就完了。 不过,赖子并不是特别想隐瞒自己和客人结伴来店这件事情。身为老板娘,和客人一起吃饭是常有的事,饭后一起到店里来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赖子进了衣帽间,脱下短外罩,拿出带镜子的小粉盒照了照脸,然后听领班给她汇报。 看样子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领班说,有两个客人来过电话,然后向赖子汇报了一下今晚都有谁缺勤。 赖子走进大厅,客人们纷纷跟她打招呼。 “到哪里和男人胡搞去了?” “因为你不在,刚才正想回去呢!” 也有客人说脏话荤话,但眼睛里满是笑意。 “天啊!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敢问您一向可好?” 赖子一边逐个向客人鞠躬道歉,一边高声向客人们打招呼。 赖子觉得自己是那种好恶分明对客人很挑剔的人,但和客人打起招呼来还是比较轻松愉快的。一方面是因为过去做舞伎的时候,经常去宴席上陪客人,已经被训练出来了;另一个原因就是,客人里面没有自己特别喜欢的人。 但是,赖子和坐在三号台上的秋山四目相对的时候,心里一咯噔,瞬间往后退了一步,他今天是和两个客人一起来的。 “欢迎光临……” 赖子觉得自己的声音很镇定,可眼睛不由自主地躲开了对方的视线。 “这位是我们的营业部长,这位是池袋的支店长!” 秋山给赖子介绍了一下两个同伴,再次看了赖子一眼说道: “这两位说是想看看妈妈桑长得什么样!” 赖子觉得他不至于把上次的事情告诉这两个人,但他的态度自然而然地表现出一种深知女人肉体的男人的自信。 “你是不是有点儿瘦了?” “是吗?体重可是一点儿都没变。” “那是因为妈妈桑是那种穿上衣服显瘦的人!” 秋山想把手放在赖子的小手上,赖子连忙把手拿开,端起了杯子。 “今天您还是来得挺早啊!” 赖子直接把话题岔开了。 “明天去打高尔夫,去宫崎,妈妈桑也一起去吧!” “要是能去就好了!” “就休息一天没事儿吧?休一天吧!” 赖子虽然眼睛在笑,可心里想,这个男人可能是有些误会了。 上次把身子给他,并不是因为多么喜欢他,只是因为在熊仓的事情上他帮了自己的忙,为了表示感谢才以身相许的。当然也不是讨厌他,但绝不是爱他。虽然就那么一次,但听他那口气好像自己已经成了他的女人。 在床上的话另当别论,在别的地方他也那么个口气,实在是太烦人了。 “请各位慢慢玩儿!” 见赖子放下了酒杯,秋山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说道: “对了!上次你说的那个叫熊仓的男的又来了,求我务必想办法帮帮他,最后是哭着央求我,真服了!” “然后怎么样了呢?” “按照妈妈桑的意思,我拒绝了他,好像这次又哭着去找三京银行了!或许是求三京银行给他紧急贷款,我估计够呛!” “您说的就是三京银行吗?” “三京银行和我们也有业务往来,所以我才知道的!” 赖子点点头,秋山又要了一杯加水威士忌。赖子见机把杯垫盖在自己的杯子上,站了起来。 村冈从刚才开始就让一个叫明美的姑娘陪他说话,赖子一走过去他就问:“你喝什么?” 赖子点了一杯鲜果汁,然后说了声“不好意思”。 人家好不容易陪着自己来了,自己却没时间陪他坐坐,赖子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但在这些事情上村冈很是宽宏大量。 既然是老板娘,就要到每个客人的台子上去转转,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但是,和这么受欢迎的老板娘一起吃了饭,还陪着她一起到店里来了,村冈或许只因这一点就很满足了。 “今天真是多谢您款待了!” 赖子再次表示感谢,端起果汁杯子和村冈轻轻碰了一下杯,感觉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那天晚上也有两个客人邀请赖子下班之后去喝酒,但她以京都来亲戚了为由拒绝了。实际上,妹妹槙子这会儿正在家里等着,说起来也不完全是撒谎。 十二点打烊,和领班商量了一些事情,回到公寓的时候快一点了。赖子好久没有这么早回过家了。 赖子习惯性地把手伸进包里想把钥匙掏出来,忽然想起槙子已经先到家了。她直接推开门,忽然听到里面传出不知是音乐还是电视杂音的声音。 槙子这是在干什么?赖子很是不可思议,她低头看了一眼脱鞋的地方,发现一双很像槙子穿的高跟浅口皮鞋胡乱地扔在那里。 “我回来了!” 赖子朝里面喊了一声,可是槙子好像没听见,里面依旧传来那种奇妙的声音,电子音里面好像还混着马蹄声。 赖子脱下草屐走进屋里,发现槙子正懒洋洋地仰面躺在正面的沙发上,茶几上放着一台大大的磁带录音机。那奇妙的声音好像就是从里面的磁带里放出来的。 “你在干什么?听这么奇怪的东西!” 听到赖子的声音,槙子慌忙坐了起来。 “天啊!吓我一大跳!你怎么突然就进来了?” “我不是喊了一声‘我回来了吗’?音量开得那么大,你是没听见吧?你这样会打扰邻居的,把音量调小一点!” “真烦人!人家正听着呢!” 槙子好像刚洗过澡,她倒是挺聪明,头发还湿淋淋的就把赖子的睡衣穿在身上了。 “你听的那是什么呀……” “我说姐姐啊!你连这么好的曲子都不知道啊!这可是当今红透半边天的YellowMagicOrchestra啊!” “那些国外的乐队我不太懂!” “不是的,这是日本的乐队,不过这支乐队在美国比在国内还要受欢迎!” “稀奇古怪的!听上去怎么像电视游戏的声音啊!” “姐姐也知道这支乐队和普通的乐队不一样啊!这叫电子音响合成器!” “什么?什么电子音响合成器?” “真愁死我啦!” 槙子夸张地缩了缩肩膀。 关于当今的音乐我是不懂,可我不会让警察给抓起来的!赖子很想那么说,可转念一想,那么说有点儿太过分了,所以什么都没说。她进了卧室脱下了和服。 槙子调低音量,还在那里听那种奇妙的音乐。 赖子把卧室和客厅之间的门开着问道: “槙子是几点到这里的?” “九点左右吧!从那之后,我一直这样老老实实地待着!” 也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赖子多少有些怀疑,但槙子一直老实待着好像是真的。 “公寓那边没什么事儿吧?” “没什么……” “其他的那几个朋友呢?” “我不知道,她们怎么样关我什么事儿!” 槙子或许是不愿想起那些讨厌的事情,口气很冷淡。 赖子没心思再对槙子继续刨根问底,可是也不能什么都不说。 赖子卸了妆换上浴衣,去水池子那边冲咖啡。 “我问你,你不会真有大麻那种东西吧?” “我为什么要有那种东西呢?” “要是那样就好!就怕警察从被抓住的那几个人开始顺藤摸瓜逐个进家搜查,要是连你的房间都被搜查的话可就麻烦了!” “我确实昨天晚上吸大麻了,就那么点事儿!” 槙子气鼓鼓地点上了一支烟。 “可是,大麻和烟酒也没什么区别啊!美国的那些演奏家啦,艺术家啦,还有那些公司老总都在抽嘛!只有日本这么落后,都认为大麻和毒品兴奋剂是一样的,这也太奇怪了!” “就算日本落后,既然是被禁止的东西就不能抽!” “你说的也是,可那些人什么都不懂就瞎说……” 赖子泡好咖啡端了过来,槙子满腹牢骚地对赖子说道: “也是奇怪了!怎么只有我们几个被抓住了?” “还有其他吸大麻的人吗?” “那些飞枪也有很多!” “什么呀!‘飞枪’是什么意思?” “因为吸了就会飞,所以那些人被称为‘飞枪’。” 赖子目瞪口呆,槙子懊恼地咬着嘴唇说道: “明明那么多吸大麻的,偏偏只有吉米被抓住了……” 槙子说完就低下了头。 “槙子我问你,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叫什么吉米的人?” “……” “你和那个人之间有过什么事儿吗?” 赖子问了她两遍她也不回答,看样子应该理解为两人之间发生过关系。 “这次的事情,大学那边不会知道吧?” “不会吧……应该没事儿的!” 槙子摇摇头,她尽管嘴上这么说,脸色却煞白。 第二天早晨,槙子七点就醒了。 光线从窗帘的一角漏进来,能看到大衣橱,壁龛里摆着鼓。 槙子瞬间有一种错觉,感觉现在是在京都的老家里,但她马上就想起来了,这里是姐姐住的公寓。 昨天晚上和赖子姐姐说话,上床睡觉的时候已经过了两点了。但自己迟迟不能入睡,到了天快亮的时候才矇矇眬眬地睡着了。 中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吉米被警察追,自己也跟在后面跑。吉米被警察追还有情可原,自己跟在后面跑却是很不可思议。 槙子又看了一眼枕头边上的钟表,然后穿着睡衣爬起来了。拉开隔扇一看,南向的客厅已经溢满了朝阳的光辉。 赖子这会儿应该还在左边的卧室里睡觉。 为了不被姐姐察觉,槙子蹑手蹑脚地走到了玄关口,从报箱里拿出了报纸。然后直接回到和式房间,钻进被窝里打开了报纸。 她对政治和经济版不感兴趣,急忙翻开了社会版。 “冲浪乐队的吉米等人被逮捕”的大标题一下子跃入了槙子的眼帘。她瞬间移开了视线,然后又胆战心惊地慢慢看了起来。 标题很醒目,下面就是“大麻派对”,旁边是戴着墨镜的吉米的照片。 “目黑警署查明,有人从十六日深夜到第二天凌晨在目黑区青叶台五—二—六的三〇二号吉米冈田即冈田次郎(二十三岁)的公寓房间内举行大麻派对,警方以《违反大麻取缔法》的罪名当场逮捕了冈田和该乐队成员川部孝(二十五岁),对当时在现场的其他乐队成员和学生共六人进行了审问。吉米冈田是摇滚乐队‘冲浪’的核心成员,在年轻人和大学生中间广受欢迎,警方在暗中调查中早就发现冈田从很早以前就吸食大麻,警方认为他也有走私和藏匿毒品的嫌疑……” 这篇报道还有一段乐队经理人的谈话:“我做梦都没想到吉米他们在做那样的事情。原计划从下周开始在关西进行演出,现在这个情况的话,估计只能取消计划了。给众多粉丝添了麻烦,非常抱歉!” 槙子读到这里,不由地长叹一口气。 槙子对上报纸这件事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没想到会被如此大肆渲染。 看样子警方确实从很早就开始暗中调查了,或许吉米也早就闻出了些许味道。就在被抓现行的当天他还说“这段时间太悬了”。大体上来说,吉米身上有一种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的劲头,明明知道危险就在眼前,可他还是我行我素毫不在乎。 但是,吉米从来没有强卖大麻给他人或强人所难逼着别人吸大麻,对槙子她们也只是说:“想吸的话就吸吧!” 所以槙子不觉得吉米会走私大麻。实际上他那么忙,也没有时间做那种事情。偶尔去趟美国,回国的时候即便是带回来过,但那也算不上走私啊! 可是,经理人的那番话又是多么虚伪啊!简直就是睁着眼说瞎话。明明他也一起吸过,依仗着那天侥幸不在场,这会儿就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听他那个口气,好像现在才知道似的。 乐队的伙伴们就不用说了,周围的那些人也都在吸,现在这个样子好像只有吉米一个人被当成了恶人。 说实话,槙子因为自己的名字没上报纸而长出了一口气。那个警察信守约定,为自己守住了秘密。 这样就不用担心被老家和大学知道了,最糟糕的情况好像可以避免了。 但是,不能因为自己的名字没有出现,就说这个事情已经和自己毫无关系了。不管怎么说,吉米的事情如此醒目如此大篇幅地上了报纸,就不是件好事情。 一般人知道不知道都无所谓,乐队的伙伴们可都知道吉米和槙子之间的关系。迄今为止,凡是吉米去过的地方,槙子几乎都跟着去了。冲浪乐队全国巡演的时候,她也跟着去了,而且还不是单纯的追星族,而是吉米确确实实的名正言顺的女朋友。 大体上来说,追星族也分为两伙,一伙是受男孩子喜欢的女孩子,一伙是不受男孩子喜欢的女孩子。 那些不受男孩子喜欢的女孩子不管追到哪里,交通费和住酒店的费用都是自己负担,连车票都得自己买。还有,她们给乐队男孩子们送花送衣服甚至送钱,顶多也就是让乐队成员跟自己握个手,或者是得到几张彩色纸。 但是,槙子迄今为止从未受过那种屈辱性的待遇。不,准确地说应该是,槙子绝不让他们那样对待自己。跟着乐队到各地去演出的时候,只有交通费是自己负担,酒店的事情或者由经理人安排,或者是和吉米住一个房间。观看演出的座位也是他们给订好的,演出结束后,和他们一起玩儿到深夜。 虽说是粉丝,但槙子作为吉米的女朋友,受到的待遇是女王级别的。悦子和查米也是一样,她俩分别跟乐队的主吉他手和主唱有关系,都是乐队的男孩子主动讨好她们。 虽然都是粉丝,都和他们有肉体关系,但绝不能让他们看到自己软弱的地方。那也是所谓的好女人的尊严。 不过,要成为那样的好女人必须具备各种各样的条件。第一条就是长得漂亮身材也好。槙子身高一米五八,体重四十八公斤,最令男孩子喜欢的一点就是玲珑可爱。另外,懂音乐是必须的,穿衣打扮也要有品位,若是会打网球、高尔夫或者会滑雪就比较受男孩子欢迎。 另外,头脑聪明、谈吐有品位、性事方面好聚好散、不死缠烂磨也是一个重要条件。 越是那些不受欢迎的女人越喜欢黏黏糊糊死缠着男人不放,那种做派最低贱,男人们也会腻烦的。当然,某种程度上家境要好,必须有足够的零花钱。至于开什么车,宝马、奥迪或宝马MINICOOPER比较有面子。 说得清楚一点,对男人说“我喜欢你所以求求你了”,求着男人上床这样的事情是绝对不能做的!要让男人说“我求求你了让我亲亲吧”,如果不是男人主动哀求就绝对不接受。 一个女人全身心地迷恋一个男人,最后变得眼里只有那个男人,槙子她们最瞧不起这种女人,把这种因痴情而变得盲目的行为称为“玉碎”。 即使把身体给予男人,也知道给予的价值,这正是槙子她们这伙女孩子感到自豪的地方。 所以,如果在今天早晨的报纸上看到了吉米被逮捕的消息,伙伴们都会联想到槙子。 而且,他们不仅会想“吉米这小子,这回彻底栽了”,而且还会讥讽一直和吉米形影不离的槙子,笑话她“没有看男人的眼光”。 在那个圈子里,男男女女貌似关系不错,可实际上一直在互相竞争。乐队成员和乐队成员之间,女人和女人之间,都憋着一股劲儿,谁也不服谁。 对于他们来说,这次的事情虽然是自己的伙伴遭受了损失,但说不定也有人在背地里幸灾乐祸。 不想把自己的弱点暴露给那帮人!不需要他们虚情假意的同情和假惺惺的安慰!正是在这种时候才应该向他们显示一个好女人临危不乱的气魄和风度。 一边看着报纸,槙子的脑子在飞快地转动。 赖子起床的时候是八点半了。 尽管赖子是晚上工作,可早晨醒得却很早。而且,只要一爬起来就一刻也闲不住。她一起来就开始打扫卫生,在厨房里准备早饭。或许是因为晚上不吃饭的缘故吧,赖子每天早饭都要吃,而且一点儿也不凑合。 但是,槙子早晨就很难起床。如果没人把她叫起来,她可以睡到中午。上午有课的时候,她要在枕头两边都放上闹钟,在刺耳的闹钟声里勉强才能爬起来。 “还这么年轻,你怎么这么贪睡呢?” 赖子一脸的不解。 “不是正因为年轻才贪睡吗?等你每天早上老早就起来的时候,你就成了老太婆了!” 槙子在那里挖苦赖子。说实话,赖子每天早起和她与生俱来的一丝不苟的性格有关系。母亲也是这样,爬起来就开始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忙活。 怎么办呢?槙子躺在被窝里想。 虽然眼睛已经睁开了,可报纸的事情总是让她挂怀。要不要给姐姐看呢?可能的话,真不想给她看。但是她迟早会知道的,这都是明摆着的事儿。想掩盖也是掩盖不住的。 槙子下定了决心,拿着报纸从床上起来了。上身毛衣下身牛仔裤的赖子这会儿正在阳台上给赏叶植物浇水。 “姐姐早上好!” 穿着睡衣的槙子跟姐姐打招呼,赖子回过头来。 “槙子原来已经起来啦!” “在这上面登着呢!” 槙子把报纸放在茶几上,赖子放下手中的喷壶,把报纸拿了起来。 现在不到九点,太阳的光线还很弱,但南向的房间已经溢满了阳光。槙子去了盥洗室,刷牙洗脸,等她回到客厅的时候,发现赖子正把登着吉米照片的报纸铺开,在那里长吁短叹。 “这个人好像也走私毒品啊!” “那谁知道啊!那上面不也只是写着有嫌疑吗?” “所谓有嫌疑不就是相当可疑吗?真的和你没关系吧?” “昨天晚上不是跟你说了没关系吗?” 这不是昨天晚上的事情又老调重弹吗?槙子感觉烦透了,她回到和式房间,脱下睡衣换好了衣服。 因为昨天心情格外郁闷,槙子来姐姐家的时候,尽情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裙子是及膝的黑色紧身裙,旁边的开叉很高。衬衫是白底带图案的,腰间扎了一条红皮带,套上了一件有亮片装饰的羊绒毛衣,外面披了一件绒面革的防寒夹克服。 昨天晚上那身打扮倒是没问题,可到了今天早晨却觉得有点儿太花哨了。槙子摘下闪着红光和银光的耳环,手里拿着夹克回到客厅,发现赖子正坐在沙发上喝咖啡。 “你这就要出去吗?” “我想去找悦子她们……” “不是去学校吗?” “学校上午没课!” 说实话,槙子现在那还顾得上什么上课!这会儿她只想先找到悦子和查米,知情人之间先聊一聊。 “姐姐,借我用一用!” 槙子借姐姐的梳妆台开始化妆,赖子到厨房去给她冲了一杯咖啡。 “你别嫌姐姐啰唆,真的没事儿是吗?” “你不会是爱上这个叫吉米的人了吧?” “什么呀……姐姐不要讲那些稀奇古怪的话!” “可是,你们以前有过关系吧?” 被姊妹中最美的赖子盯着看,槙子在气势上也被压倒了,终于说了实话。 “那倒是有过,可是,那个和这个是两码事啊!” “什么?你意思是说虽然发生过关系却不爱他?” “当然了!他只是个男朋友嘛!” “要是那样就好了……” 在这一点上,赖子却格外地理解槙子。要是母亲或二姐里子的话,她们一定会不依不饶地责备槙子,说都发生关系了怎么会不爱对方呢?赖子在这一点上很干脆很清爽,虽然身体给了对方,但精神是清醒的。 “对那些男人可不能以心相许啊!这个人你就忘了吧!” 能不能简单地忘掉暂且不说,槙子也觉得今后不能再和他们一起玩儿了。 之所以和那些音乐人交往,是因为在一起很快乐,自己也很风光,能够随时听到最新的音乐,可以处在流行的最前沿。如果能和一流的音乐人亲密交往,仅因为这一点在女人中间就颇有面子。 但是,槙子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他们一直玩儿下去。一般来说,那些搞音乐的人都朝秦暮楚很好色,将来也很不安定。在技术上出类拔萃的人可以在音乐圈里活下去,即便如此,也不敢说是绝对高枕无忧。 在年轻的学生时代,他们是有趣的玩伴,但是作为将来结婚的对象就有问题了。 槙子在这一点上很冷静,玩儿是玩儿,婚姻是婚姻,在这一点上她态度很明确,分得也很清楚。也可以说,正因为这样,她即使和对方关系已经很深了,也依然能够当成一种玩乐或游戏去享受。 “这些男的不会把你的事情说出去吧?” “说给谁?” “给其他人。” “绝不会有那种事的!” 他们知道槙子过去是吉米的女朋友,不会因为现在分手了就不依不舍,到处宣扬那个女人和自己发生过关系。可以说,正是因为他们不是那么庸俗粗鄙的人,槙子才和她们交往的。 “这段时间你可能比较寂寞,但最好不要和任何人见面!” “即使身边没有了吉米,我也没问题!再说我还有备胎呢!” “什么?你说的备胎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另外还有庆应大学和立教大学的正儿八经的男朋友。” 槙子一边和摇滚乐队的成员交往,同时也和庆应大学和立教大学的男友保持联系。这些男友都是通过朋友介绍或去滑雪的时候认识的,都是相当正派的男孩子。 “可是,他们不会知道你和吉米他们的关系吧?” “绝对不会的,他们的朋友圈根本不一样!” “你也够精明的!” 赖子很惊讶,不由地又看了槙子一眼。 出了青山的公寓,槙子马上用公用电话给查米打了一个电话。其实,从赖子的房间里打电话也没问题,但总觉得会被赖子探听,心里有些不踏实。 查米昨天被警察抓住,后来被母亲从警署里领回家了,好像她一直在家里憋着。 要是平时的话,她会在电话里拖着长腔答应一声“哈—依”,然后装腔作势地问“你状态怎么样”,或者懒洋洋地回答“就那样呗”,但是今天就不同了,她一接起电话来就问“你在忙什么呀”,声音里充满了想念。 看样子感到寂寞的不光是自己,查米也很寂寞。 两人很快就约好在六本木的一家叫“卡普乔”的咖啡厅里见面,还决定把悦子也约出来。 查米专科毕业以后一直待在家里,但悦子一直在做时装模特。说是模特,其实也不参加时装表演,也就是上上时装杂志或拍拍广告之类的。 这次的大麻派对悦子也参加了,不过因为第二天有工作,就早早回家了。幸亏她回去得早没被警察抓住,如果她当时也在场的话,报纸上或许会写“时装模特也一起被抓”了。 给悦子一打电话,她说晚上有工作,但在那之前有时间,马上就去。 因为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槙子忽然有个念头想去学校看一看,但是中间又改变了想法,决定到附近的咖啡厅去消磨时间。 槙子的大学因富家子女多而闻名,而且打扮时髦的学生很多,所以深受男孩子欢迎。 在选择专业的时候槙子一直很犹豫,不知道选法国文学好还是选历史学好,犹豫半天最终还是选择了史学专业。 理由是,如果选择法国文学,总有一种流于热潮赶时髦的感觉,但选择史学专业的话,就显得比较有个性,还有一个理由就是,讲授古代史的久尾教授是个风流倜傥风度翩翩的年轻学者。 当槙子向家里人宣布选择了史学专业的时候,母亲阿常极力反对,说:“钻进故纸堆里学那些陈腐的东西有什么用?这下子我们娘俩的缘分就远了!”赖子姐姐只是目瞪口呆,说:“你总要学那些没用的东西!”里子在那里叹息,说:“好像挺难啊!” 家人的反应是三人三个样,但她们好像谁都不知道史学专业在学生中间是最受欢迎的专业。 说实话,槙子在大学里的成绩并不怎么好。追着“冲浪”乐队到处跑,成绩不好也没什么奇怪的,即使这样,槙子仍然和别的同学一样拿到了学分。 班里虽然也有拼命学习成绩好的女孩子,但事半功倍,付出最少的努力取得最佳成效,才是聪明孩子的做法。 槙子因为现在是大三,所以依旧优哉游哉。 今天按说有埃及文明的课,可想想这次出的事儿,槙子又懒得去见大学里的同学了。 他们不知道槙子和吉米有关系,见了面也只能谈些别的话题。 在陌生的咖啡馆里磨蹭了半个小时之后,槙子向着约好的六本木的那家咖啡厅走去。 槙子经常在这家咖啡厅和查米、悦子见面。 半年前,这家咖啡厅作为年轻人聚会的场所被一家周刊杂志介绍过,貌似献身型追星族的女孩子有时候也在这里出现。 所谓献身型追星族翻译成日语就是“肉弹追星族”,指的是那些和音乐人有肉体关系的女粉丝。其实那里面也有各种各样的肉弹女粉丝。比如说,槙子她们也和他们有肉体关系,但不是女性这边剃头挑子一头热,而是男性也对她们有好感。虽说都是献身型的追星族,但其中还是稍有区别的,槙子她们有一种骄傲,感觉比她们高一个档次。 槙子走进卡普乔,早就到了的查米朝她招手。两个人对面坐下,点了牛奶咖啡,不一会儿悦子也到了。 三个人这么准时聚在一起还真稀罕,或许大家都想见面。 “怎么样?” “挺好的!” “太好了!” 三个人互相问候,又互相点头。 有句话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人只是一天没见面,却觉得有一年没见面了。 但是,这次的事情给三人带来的影响却是各自不同。 首先,在这次事件中受伤最轻的是悦子。 她虽然也去参加派对了,但是早早就回去了,所以没有受到警察的审问。另外,她的那位主吉他手的男朋友也一起去送她,所以两个人都躲过了一劫。 相比之下,查米不但受到了警察的审问,事情还被母亲知道了。还有,她的男朋友阿健也一起接受了审问。 幸好两个人都被释放了,但在家里失去信用,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事实上,今天早晨打电话的时候是她妈妈接的电话,确认她女儿是不是真的和槙子她们见面。 但是,受损失最惨重的是槙子。 她不光自己被审问了,连她的男朋友吉米都作为主犯被拘留了,这个事情还那么醒目地上了报纸。 这种差别也自然而然地表现在三人的态度上。 可能是因为自己没有被抓住的缘故吧,悦子很体谅地递过烟来问两人:“抽不抽?” 槙子现在很后悔那时候为什么没有和悦子一起回去,可事到如今,说那些也没用了。 查米发牢骚说:“昨天晚上被教训了一晚上,阿健来电话找我,可妈妈就是不让我接!” “不过,来这里之前,和阿健联系上了,回头我俩就能见面了!”查米喜形于色地说道。 “吉米现在怎么样了?” “好像不能去见他吧?” “好像可以送些吃的,在里面吃那样的东西,简直太可怜了!” “不过,他也没犯太大的罪过,很快就会被放回来的!”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槙子,槙子却在那里一言不发。 “吉米音乐才能出类拔萃,一定能重回乐队的!” “吉米的事情已经无所谓了!” “可是,好像是他一个人顶罪了啊!经纪人明明也吸大麻了,你看他那副若无其事的嘴脸,我看了今天早上的报纸,真想把他的事情告诉警察!” “算了吧!我已经和他们没关系了!” “槙子,你这话什么意思?” “到此一切都结束了!” “你说的是真话?” “我也是二十二岁的人了,不能再玩儿下去了!” 听槙子那么说,悦子掏出一支烟点着了。 三个人在一起聊了一个小时左右,槙子和两人道别,直接回到了自由之丘的公寓。 在和查米她们见面之前,自己还因为这次的事件心里疙疙瘩瘩的,可和两人见面以后,心里一下子清爽了。 以后不能再和那伙人一起玩儿了…… 下了电车,槙子沿着铺满了落叶的明晃晃的马路往前走,感觉自己的青春就要结束了。 才刚刚二十一二岁就说青春结束了或许有点儿早。槙子过去在书上读到过那么一句话,意思好像是说青春是一种心情,和年龄无关。 但是,因为追随摇滚乐队而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的事情,今后不能再做了。 那也不是现在才有的想法,槙子从以前就开始那么想。 即使和查米、悦子谈论男人的时候,槙子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一直是清醒的。 和音乐人一起玩耍是不会长久的,不久就会腻烦的。到了那时候,槙子想痛痛快快地和他们分手,绝不拖泥带水。 尽管自认和她俩同为献身型追星族里的精英人物,可槙子还是觉得自己和她们俩有点儿不一样。 比如说,查米是一个十足的女人,属于那种彻底为男人尽忠效劳的类型。今天也是那个样子,说什么马上就能见到阿健了,匆匆忙忙地就走了。如果阿健说想结婚的话,她一定会和他结婚的。 悦子因为现在有自己的工作,所以对男友有点儿冷冰冰的,但如果他赞成自己现在的工作,如果某种程度收入能增加的话,悦子觉得和他结婚也可以。 但是,槙子从开始就没有和吉米结婚的想法。尽管欣赏他的才华,佩服他的品味,但从未忘记过他不过是一时的玩伴。 只不过,槙子从未想到过会以这种形式和吉米分手。她一直想象着两个人会以稍微浪漫一点的形式或者大吵一架之后分手。在这个意义上或许有点儿太简单或不过瘾,但槙子觉得现在是抽身而退的时候了。 当她说出“吉米的事情已经无所谓了”这句话的时候,查米和悦子两人都一脸惊讶,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人和人的活法和想法不一样。 和吉米分手以后,恐怕和查米、悦子也没有多少见面的机会了。 “可是,那也无所谓……” 槙子沿着屋敷町明亮的石墙往前走,感觉心里敞亮,神清气爽。 “自己再加一把劲儿吧!” 槙子把两只手插到夹克的口袋里,小声自言自语。 和吉米他们喝酒的时候,一个乐队男孩说:“女人到了二十二岁就是老太婆了!”那时候吉米也附和着说:“女人年轻的时候才是鲜花!” 确实,在音乐人的世界里,女人十几岁的时候是鲜花盛开的季节,到了二十岁就是大姐了。 “那不也挺好的吗……” 槙子模仿着吉米的口吻,顺着公寓的楼梯往上爬。 房间还是昨晚出门时的样子,窗户上拉着蓝色的窗帘,茶几上放着一个咖啡杯。 因为自己一个人在这里住,这个样子是理所当然的,但房间没有任何变化还是让槙子有了一种安堵感。 脱下绒面革夹克,刚要把窗帘拉开,突然又改变了想法,她让房间保持昏暗,按下了盒式录音机的播放键。 这盘磁带是史蒂夫·汪达的歌曲,一个双目失明的黑人边弹钢琴边演唱。 心情有些失落的时候,槙子经常听这盘磁带。华丽的音色里面的那种烟色的氛围特别适合她现在的心情。 槙子躺在床上听着那盘磁带,忽然想起了吉米。 他现在在干什么呢?还在目黑警署里吗?要不就是被转移到了别的拘留所?莫非被关进电影上常看到的那种有铁棂子的小黑屋里去了?抑或是正在接受那个盛气凌人嗓音嘶哑的警察的审讯? 因为吉米是个倔强的人,或许一句话也不回答。如果他采取反抗的态度,或许会加深警察对他的坏印象,但希望他不要轻易屈服。 “好好挺住!”槙子一边从内心里声援他,忽然想起了吉米那粗粗的指头。吉米用他粗粗的指头敲过鼓,抚摸过下巴上的胡须,也爱抚过槙子的身体。 灰色的音乐越来越高亢激昂,槙子也随着歌曲的节奏打起了拍子。 突然,电话铃响了。 槙子像被弹起来一样扭头看了看床头柜上的电话。 是谁来的电话?警察吗? 等着电话响了五声的时候,槙子终于慢腾腾地拿起了电话。 “喂喂……” 突然闯进耳鼓的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是槙子小姐吗?” 槙子听声音就知道是小泉士郎了。 “怎么了,你也不接电话?” “没怎么,刚才一直在听磁带……” “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小泉两年前从庆应大学毕业,现在在三兴商事工作。 槙子三年前通过朋友的介绍开始和他交往,还一起去滑过雪。他身材高大体格健壮,在一流商社上班,家境也不错。他就是槙子所说的备胎中的一个。 “好久没看见你了,找时间聚一聚怎么样?” “什么时候?” “只要你没问题,今晚也可以啊!” 这段时间光和其他朋友见面,和小泉有一个多月没见面了。 “昨天发了点儿津贴,合适的话想请你吃个饭!” 槙子把电话贴在耳朵上,调低了录音机的音量。 “公司五点下班,我先回家一趟,然后再出来,咱们在大仓酒店的大堂里见吧!” “好吧……” 槙子看着渐渐暗下来的窗帘,轻轻地点了点头。 落叶篇 按照往年的情形,京都的红叶是十一月初的时候最好看。 可是今年一反常态,在峡谷地带都进了十一月了还几乎看不到枫叶变红。 不过,红叶是天气骤然变冷的时候才美。从这一点上来说,今年的红叶或许会缺少几分艳丽。 就算缺少几分艳丽,掩映在松树的浓绿和银杏的金黄之间的枫叶的红色依然会被衬托得格外艳丽。尤其是京都的红叶是以一乘寺红叶为主,细小的叶子边缘是细密的锯齿形状,在暖暖的秋阳里,枫叶的丝丝叶脉几乎透明可见,纤美细致,楚楚可怜,那种美正是典型的日本之美。 十月末椎名来电话的时候,里子在电话里向他发出了邀请:“很快就是红叶的季节了,您来不来京都赏红叶?”一个曾经一度以身相许的女人要求男人来这种话,里子还是有所顾忌不好意思说出来,所以借邀请对方来赏红叶,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好啊!京都的红叶……” 椎名言辞闪烁,没说来也没说不来。 不能说来可能是因为他很忙吧!有时间的话,按说他一定会来的,里子心里那么想,没再执拗地邀请。 可是,进了十一月枫树的叶子却一直不见变红。 十一月的料理里面,至少有一道菜要在盘子的边上点缀上一片红叶。可是现在根本没有那样的红叶,没办法,两个厨师只好到高雄一带去找了。 可是,从槙尾到栂尾都找遍了,也没找到像样的红叶,没办法去了花背,这才把红叶采了回来。 里子心想,幸亏没有极力邀请椎名来。 把人家叫来了却没有红叶可赏,仅仅是男女幽会的话,只会被对方认为自己是个淫荡的女人。 听说每年十一月份的第二个星期天在岚山举行的“红叶祭”也因为今年的景色是万绿丛中一点红而失去了往年的精彩。 但是,从那以后过了一个星期,连续几天气温骤降,枫叶也迅速变红了。茑乃家的庭院也变成了有几分褪色的绿色,朱红色开始占据了三分之一。里子在院子里捡了三枚最鲜艳的红叶,和信一起放进信封里,给椎名寄了去。 终于到了红叶的季节了。这是我今天早晨在院子里捡的。只一个人欣赏未免有些可惜,随信给您寄去。 里子 里子觉得再写多了也不能好好表达自己的心情,话太多了反而像假话。 收信人的地址写的是椎名公司的地址,寄信人那个地方只盖了一个茑乃家的橡皮章。 信寄出去四天之后椎名来电话了。 “收到你寄来的信和红叶我太高兴了!我把红叶小心翼翼地夹到记事本里了!” 然后他接着问道: “下个星期可以欣赏到红叶吗?” “我觉得没问题!您能来吗?” “星期三在大阪有个会,参加完会议之后,我打算绕道去趟京都。” “您真的能来吗?” “看着你寄来的红叶,我忽然很想去看看!” “要是我没给您寄红叶的话,您是不是就来不了了?” “那倒不是!想去的心情一直是一样的!” “好吧!您星期三的晚上能到是吗?” “因为会议结束是八点左右,到那边可能得十点左右了。我到了以后直接去酒店,你那天怎么样?” 里子瞬间犹豫了一下,接着回答说:“没问题!” “红叶当然只能第二天去看了,因为我必须坐一点左右的新干线回来,所以只有第二天的上午可以,我觉得去不了太远的地方。” “东山附近也有很好的欣赏红叶的地方。在您来之前,我先找好地方。还订您常住的那家酒店行吗?” “我估计十点之前就到了,在路上再给你打电话吧!” “您要是定下能来的话,我在酒店的大堂里等您!” 里子在电话里回答,她觉得自己就像一片枫叶开始染上一抹朱红。 椎名来电话的时候,里子随口就回答了句“没问题”,可是过了一星期,到了周三的时候,红叶开始一片片地飘落了。 不过,红叶快落尽的时候,那种火红的颜色才更加鲜艳。 可是因为银杏的叶子先落,那种金黄和朱红相映生辉的妙趣,就淡了许多。 应该带他到哪里去呢?里子想来想去拿不定主意,因为时间有限,实在太难选择了。 单说赏红叶的胜地,当属高雄的神护寺、槙尾的西明寺和栂尾的高山寺了。要说洛北一带的话,大原的三千院和寂光院也可以考虑。 但是,那些路线太有名了,即使平时好像也有很多人去,再者说也太远了。 要说近的地方,冈崎的永观堂或清水寺红叶也很美,但前者还是人太多,后者又离家太近了。 既然好不容易和椎名去看一次红叶,里子就想找个僻静的地方慢慢地欣赏一番。嵯峨野的祇王寺和小仓山一带虽然也不错,可是那里好像也有很多人去。 踌躇半天,里子最后想到了鹰之峰的光悦寺和修学院前面的莲花寺。这两个地方红叶好看自不必说,关键是比较安静,距离也不是那么远。要想欣赏和光悦垣相映生辉的红枫之美的话,就选光悦寺,要想寻求一处僻静之所的话,就去莲花寺。 到底去哪里,等和椎名见面之后再决定也不迟。 星期三的晚上意外地宴会少,只有三个宴会厅有客人。 宴会不忙的时候当然是更容易出去了,可客人太少了,想找个出去的借口都不容易。 自从上次和椎名幽会的那天,半夜三更回家之后,母亲阿常就开始对里子的一举一动很留意了。母亲只是嘴上不说而已,从态度上就能看出来她很警惕。 实际上,深夜晚归的第二天早晨,里子连声招呼都没打就出去了,过了中午才回来,母亲觉得她可疑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丈夫菊雄总能想办法糊弄过去,可同为女性的母亲就很难蒙骗过去了。 不管怎么说,这回要是再打椎名的旗号的话,母亲只会更加怀疑。 思来想去,里子决定还是去求千鹤子。 “我帮你忙绝对没关系!不过可要说清楚了,你真的只是和他见个面是吗?” 看着里子那认真的表情,好像千鹤子也有点不安了。 里子编了个理由说是和千鹤子一起被她的客人叫去喝酒,试探着给母亲说了一声。 因为是宴会结束的九点以后出去,母亲很爽快地就答应了,那种爽快劲儿超乎里子的想象。不过最后还不忘嘱咐一句“早点儿回来”。 九点半的时候,里子坐上那辆叫好的车向酒店驶去。考虑到今天去见椎名,里子穿了一件淡紫色的捻线绸和服,系了一条淡黄色的带子。 也不知为什么,里子和椎名见面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选择比较素气的图案。也不是说花哨的图案不相配,或许那种掩人耳目去偷情的心情自然而然地表现在了衣服的颜色和图案上。 到了酒店,穿过前台往左边的大堂一拐,看见椎名正坐在沙发上抽烟。 或许是因为今天参加会议的缘故吧,椎名穿着灰色的西装,系着领带。 “让您久等了!” “哪里,我也是刚到!” 椎名把正抽着的烟在白色的小石子里掐灭,朝着电梯方向边走边问: “要不要喝点儿什么东西?” “不用了……” 电梯门马上就开了,两人进了电梯,一对好像外国夫妇的客人紧接着也走了进来。 “没想到京都这么暖和,真让我吃了一惊!” “这两三天天气又稍微缓和了一些!” 里子边走边回答,忽然察觉自己正跟着椎名去他的房间。 以前的话,不会这么大胆的。见了面都是先吃饭或喝酒,然后聊聊天。但现在只想两个人在一起,甚至觉得旁边的这对外国夫妇碍事。 不一会儿,电梯在五楼停住了,两人出了电梯。顺着走廊往左走二十米左右就是椎名的房间了。 椎名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在他的眼神的催促下,里子也进了房间。 房间是双人间,和大床相反一侧的桌子上亮着一盏台灯。 看到房间里的这幅景象,里子呆呆地站在那里不动,椎名关上门,忽然把里子紧紧搂在怀里。 “我太想你了!” “我也是……” 里子小声呢喃着,已经什么都不去想了,主动把香唇送了上去。 这次也是一样,就像从遥远的原野尽头乘着微风飘回来一样,里子渐渐地醒了过来。那种身体被满足的余韵无限温柔,浑身懒洋洋的,甚至还有一丝舍不得。 里子连手指都不愿动一动,全身的力量好像都被卸掉了,她就想这样静静地躺在椎名身旁,一直躺下去。 但是,这样的时光不会永远持续下去的。 里子闭着眼睛,感受着这幸福的时光正分分秒秒地流逝。 现在几点了?她想问又不敢问。说不定现在已经很晚了,里子很担心,害怕不敢问。 过了一会儿,椎名把压在里子肩膀下面的胳膊抽了出来,把脸转了过来。他虽然不说话,但知道他正凝视着自己,里子抬起脸来,在淡淡的灯光里看到了椎名的脸。 里子再次把脸贴在椎名的胸膛上问道: “你喜欢我吗?” “当然了!” “有多喜欢?” “是啊……” 椎名一下子憋住了,不知怎么说才好。 “很喜欢,到了说不出来的程度!” “我的喜欢比大海还深,比富士山还高!” “我的比珠穆朗玛峰还高!” “我比那个还高两倍……” 说到这里,两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但是,接下来的一瞬间,里子忽然变得悲哀起来。 这么幸福的时光为什么不能永远持续呢?快乐的时间太过短暂,唯有忧愁的时光那么漫长。她觉得正因为有了那么漫长的痛苦,才有了眼前这转瞬即逝的幸福一刻。 “我好痛苦……”里子情不自禁地小声说道。 椎名却沉默不语。 他或许不知道自己有多么爱他吧? 说什么比富士山高、比珠穆朗玛峰高,说到底那都是文字游戏,爱的深度是没法互相测量的。 但是,要单纯地说男女双方谁的爱更深,当然是女人比男人更深。 里子心想,椎名当然也爱着自己。她相信至少现在的瞬间是那样的。 但是,在一往情深的深度上,男人根本比不上女人。认定了一个男人的女人的执着会把世上的一切烧成灰烬。所以,被什么东西附体,变成鬼怪、变得邪淫的都是女人。 “我害怕!” “害怕?” “害怕!” 今后会喜欢对方到什么程度,自己会陷进去多深?要是自己没法控制自己了怎么办?想到这些,里子觉得自己好可怕,心里瘆得慌。 “几点了?” 里子鞭笞着快要瘫倒的自己问道。 椎名直起上半身看了看床头柜上的表。 “你觉得是几点了?” “一点左右……” 害怕知道太晚了,里子特意多说了一点,椎名摇摇头说道: “不对!是十二点半!” 明明和自己一开始想的一样,里子却觉得好像赚了三十分钟。 “我可以再待一会儿吗?” “当然!我希望你待一会儿!” 里子又抬起脸来,看着椎名的胸膛幽幽地说道: “从那次以后,我今天还是第一次呢!或许说了你也不会相信,自从上次在岚山和您相会之后,我还一次都没……” 里子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突然把那个事情说了出来。但是,唯有这件事她想给椎名说清楚。 “可是,那样的话……” “不愿意的事情就是不愿意!” 虽然菊雄原本不是那种精力旺盛的男人,可他还是经常向里子求床笫之欢。但每次里子都借口身体不好或累了躲开了。 “您能理解吗?” “……” 女人不可能像男人那样对谁都可以以身相许。一旦有了喜欢的人,她就不想让其他男人碰她一指头。即便是被其他男人碰到了一根头发,她也会背上冒凉气。 “我只让一个人……” 里子话音未落,椎名那厚实的胸膛就扑面而来,里子的身体被椎名的两条胳膊结结实实地包住了。 里子离开酒店是三十分钟之后的事情了。 过了凌晨一点的大街静悄悄的,半夜里起风了,只有路灯排成一排伫立在风中。 里子倚在出租车后座的靠背上,看着窗外淹没在夜色里的加茂川。 在见到椎名之前,里子觉得有一肚子的话要对他说,她已经鼓足了劲儿,准备把压抑至今的痛苦一下子都释放出来。 但是,一旦真的见面了,自己说的这些话别说有想说的一半儿了,就连十分之一都没有。 可话又说回来,里子并非忘了说。心里想着一定要说,可总是被别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力,最后就觉得现在说那些也没用。与其讲那些令人心烦的事情变得心情沉重,不如依偎在眼前这厚实的胸膛上,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他,这样的话身心都能安静下来。 里子觉得,和心爱的男人一番云雨之后就什么都不愿想了,只想永远依偎在男人温暖的怀抱里。 然后才猛然发觉,已经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 所以,一肚子想说的话总是被往后推,只有被爱抚的感触热乎乎地留在身体里,这更加深了里子和心上人只是匆匆一见就结束的悲哀。 不过,里子把夏天和椎名幽会之后一直没和丈夫做爱的事情坦白地告诉了他。在见面之前,里子就一直打算把这个事情告诉他,想让他知道自己对他的爱有多深。 听了里子的那番话,椎名瞬间露出了难以相信的表情,说:“那样的话……”那口气像是很同情自己的丈夫。 椎名那样说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对妻子被他人夺走的男人的愧疚?还是椎名独有的一种羞臊? 里子倒是没有责备他的意思,只不过她一直以为椎名会毫不犹疑地为此感到高兴呢!躲着丈夫,拒绝和丈夫行房,说到底,这一切都是为了椎名。为了自己喜欢的人,想永远为他守身如玉,不愿让别的男人碰自己一手指头,女人的那种愿望和心情是自然而然的。 他真的能明白自己的这份心情吗? “您能懂我的心情吗……” 听里子这么问,椎名只是沉默不语。 椎名当然不会不懂她的心意,他的沉默也一定是懂得了之后的沉默。 但是,里子真希望他这时候也说一句:“谢谢你!” 男人不像女人那般直白地表露感情。在爱的表达上,男人比女人要小心谨慎得多,尽管里子也明白这一点,但只是沉默不语,还是让她感到几分落寞。 “他还是什么都不明白啊!” 里子凝视着黑夜里的车窗,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现在回去的地方是一座什么样的地狱,这一点除了里子之外,谁也不知道。 在周围人们的眼睛里,里子是老字号料亭的小老板娘,天生貌美,家境殷实,有一个温柔体贴的丈夫,好像把世间的幸福都集于了一身。 但实际情况却非如此,她被老字号料亭的规矩和严厉的母亲五花大绑地束缚着,不过是一只在笼子里为爱情黯然神伤的可怜的小鸟。 最让里子感到痛苦的是躺在并不喜欢的丈夫身旁心里思念着心上人的那漫长的黑夜。 对里子来说,脚不沾地地到客人们的宴席上去应酬反而是一种救赎。 讨厌的丈夫柔声细语地跟自己说话,伸过手来想抚摸自己的身体的时候,她顿时浑身汗毛倒竖,一阵令人发抖的恶寒瞬间袭遍全身。 里子不敢把这种感觉表现出来,总是推说累了或身体不适蒙混过去。对方一副欲火难耐的样子,言语间一旦露出想干那事儿的意思,里子为了分散他的心思,或者看电视,或者顾左右而言他,转变话题和他闲聊一些别的事情。 但是,那种蒙骗也到了极限了。 不管丈夫是个多么老实巴交的人,如果把他晾上三个月不让他上身的话,他也不会相信的。近来即使推说累了他也不死心,伸过手来非要摸,再躲闪的话他就会问:“你是不是讨厌我?” 这个时候里子很想说“就是讨厌你”,可那句话都到了嗓子眼儿又被憋回去了,她把被子拉到眼睛的高度,只是一味地等着时间过去。 但是,这段时间好像母亲也敏感地觉察到了两人关系的冷淡,对里子说:“你也对菊雄好一点儿!”还提醒里子说:“你要是太过分了,说不定菊雄会在外面养女人!” 里子默默地听着,从母亲的最后一句话里反而看到了一丝希望。 丈夫要是真的在外面搞女人的话,那他还值得被刮目相看。被妻子拒绝房事后大发雷霆,霸王硬上弓也要求欢,那样还不行的话,为了泄愤到外面去拈花惹草,那样的男人才算得上是个男人。 可是,他却妻子一说不行就像条斗输了的狗一样夹着尾巴仓皇而退,还傻乎乎地问:“你不愿意吗?”不一会儿就老老实实地睡着了,睁开眼就开始唱小曲,和进进出出的小商贩或女服务员们闲扯一些无聊透顶的事情。 母亲总说:“那么敦厚老实的人什么地方你不喜欢?”说实在的,里子最受不了的就是丈夫的过分老实。隐藏在温厚老实里面的那种柔弱无骨的女人气和优柔寡断,让里子觉得不能容忍。 当然,里子的看法或许有点片面也有些过分。即便是菊雄,要是找找他身上的长处的话,一定也有很多。就像优点的背面是缺点一样,缺点的背面也有优点。 女人一旦厌恶男人的一点就会厌恶他的一切。就像齿轮一样,一旦转错了方向就会永远错下去,一度觉得讨厌的事情就会永远讨厌下去。 “这一切都怪你……” 里子在深夜的出租车里小声嘀咕。 尽管她知道这种说法太自私太任性,但是在椎名出现之前,她从未像现在这样痛苦过。过去虽然不是特别爱菊雄,但勉强还能接受他。 但是,现在里子厌恶菊雄厌恶到死。 “你想为我怎么做……” 里子最想问的就是这句话。 自己每天这么痛苦,椎名会怎么想呢? 他要是说:“和你丈夫离婚,到我这里来!”里子第二天就逃出这个家飞到他身边去。如果做不到那一步,希望他至少说一句“和你现在的丈夫分开吧”,或者干脆说句“你就忍着吧”也行。 只要他肯说句什么,里子都会言听计从,心里也能过得去。 但是,沉默是最让人头痛的。那或许是最没有责任心、最保险的回答了,但那样的话,女人只会迷失困惑,茫然不知所措。让一个女人像一团火熊熊燃烧起来,关键的时候却沉默不语,这种做法也太不负责任了! 女人是一团浇上了油的火,一旦燃烧起来就越烧越旺,再也熄不灭了。男人既然是浇上油划着火柴点燃了,等烈焰熊熊烧起来了又装作不知道实在是太自私了。一团火焰一旦烧起来了,你让它熄灭也是不可能的。 “我好痛苦……” 尽管知道椎名的难处,可里子还是忍不住想倾诉。 让自己陷入痛苦的境地却佯装不知,那就是一个自私任性、怯懦可憎的人。可能的话,里子想掐住他的脖子使劲儿摇晃,但同时她比谁都爱他。 “你想怎么办?” 里子又小声嘀咕了一句,出租车开始上坡了,前面就是被黑魆魆的树丛环绕的高台寺了。 第二天,里子十点的时候到酒店去接椎名。 里子让出租车在外面等着,自己正要去前台,忽然看到椎名从大堂深处走了过来。 “谢谢你,你来了真是太好了!” “您觉得我不会来吗?” “那倒没有!只是时间这么早,我还担心是不是太勉强了!” “说实话就是挺勉强的!” 椎名有些吃惊,里子也不顾那么多。 “咱们去哪?您是要坐中午的新干线吧?” “一点左右之前能坐上就行了!” “比较近的地方有一座莲花寺,红叶倒不是很多,但院子很安静,那种地方让人心里也安静。” “你就看着安排吧!” 要是莲花寺的话,离这里也就二三十分钟的车程。即使算上去火车站的时间,要坐一点钟的新干线也绰绰有余。 两人坐进在酒店前面等着的出租车,告诉司机要去的地方,椎名像忽然想起来似的问道: “你刚才说‘就是很勉强’,真的没事儿吗?” “没事儿的!” 今天早晨从家里出来的时候,里子什么理由都没说。 见里子一大早就开始做出门的准备,菊雄和母亲都问她要到哪里去,可里子只回答了一句“出去一趟”,既不躲也不藏,堂而皇之地出来了。 要是平时的话,菊雄和母亲会继续追问,还会发几句牢骚,今天早晨或许是被里子那种绝对要出门的气势压倒了,两个人都一言不发地傻傻看着。 但是,看着硬要出门的里子,母亲和菊雄一定有了某种异样的感觉。 里子觉得回来以后一定会有一番争吵,但她决定后面的事情先不去想它。 “不好意思,这下子给你添麻烦了!” 如果说椎名身上只有一个让里子不高兴的地方的话,那就是他设身处地为里子想得太多了。 昨天夜里,他为自己和丈夫之间的事情担心,现在又满脸歉疚地说这话。 里子觉得为了两人幽会多多少少付出一点牺牲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和菊雄之间的关系变冷,住在家里很难受,那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什么事情都不可能两头儿都那么顺利。 所以说,椎名也把话说得更清楚更干脆一点就好了。与其为自己考虑那么多多余的事情,还不如斩钉截铁地命令自己,那样的话或许自己心里更畅快更安心。 “我不想让你痛苦……” “我根本不痛苦!” “可是,你昨天晚上还说好痛苦。” “是痛苦,可那是我生活的意义!” 椎名又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窗外。出租车沿着白川大道一路向北。可能是因为昨天夜里突然降温的缘故吧?天气很晴朗,变红变黄了的树叶反射着阳光,很是耀眼。 出租车到了莲花寺的时候是十点半。 以前寺庙的大门总是静悄悄的,从外面一看还误以为是一座比较大的府邸呢。可现在不同了,路的对面甚至建起了专用的停车场。 进了山门却发现一个人影也没有,可能因为现在是工作日的上午的缘故吧! 在香积厨门口往里面招呼了一声,却没有回音,又喊了一声,终于看见一个中年妇女走了出来。 “可以进去吗?” “请进!这里有拖鞋!” “可以要杯茶吗?” “这里有清茶!” 小台子上应景地摆着几本介绍寺庙的小册子和用白纸包着的彩色明信片。 椎名买了一本小册子,付了茶钱,走了进去。 根据小册子上面的介绍,莲花寺是宽永二年前田家的武士今枝近义为了祭祀曾祖父而在此地修建的。 直到不久之前,除了一小部分人,很少有人知道有这么一座寺庙。但是因为这座庙就在通往大原的路线上,所以那些去三千院和寂光院的人们经常中途到此歇脚,于是莲花寺也渐渐为人知晓了。 里子上次也是从大原回来的路上顺道来这里的。 进去后,穿过一个铺着榻榻米的房间,就到了北面的书院,正面可以看到院子,院子倒不是很大,但树丛茂密,中央有池塘,右边可以看到被松树和枫树环绕的正方形的本堂。整个庭院在深秋的凉意里寂静无声,池塘如镜,倒映着环绕周围的青松和红枫,时不时有几片红叶飘落在水面上。 “那就是莲花型灯笼吧?” 椎名用手指着远处,顺着庭院里的石板路走在前面。 从上面看去,石灯笼呈莲叶形状,好像那正是莲花寺名字的由来。那一带也枫叶如火,站在树下,好像连身体都会被染成朱红色。 从那里再回到书院,沿着走廊就到了后书院。 从方位上讲是西边,眼前岩石兀立,一条水流很急的小河从岩石前方流过。哗啦啦的流水声听起来很悦耳,那里也有丹枫被溪流环绕。 “你真带我来了个好地方!” “您喜欢吗?我太高兴了!” “怎么看也看不够啊!” 椎名在榻榻米的一头坐下,里子也坐在了他身旁。 “住在这样的地方,说不定人的想法和面容都会改变!” 椎名话音未落,一个穿着僧侣工作服的年轻僧人端来了抹茶和点心。那个小和尚打着赤脚。 椎名喝了一口茶,又仰起脸来看着庭院说道: “可是,赏红叶或许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 “您那么说是什么意思?” “红叶之美是枫树的叶子寿命走到了尽头,说起来也就是临死之前的一种美丽!我记得上初中的时候学过,树叶日渐衰老以至于最后不能往上吸收水分了,人们是把她临死前的痛苦看作一种美丽去欣赏。” “可是,树叶不会觉得痛苦吧?” “树叶或许不像人一样有意识,但那是她生命的最后一瞬间,这一点是没法改变的!” “那样想心情就太沉重了!美丽的东西只要美丽不就行了嘛!” “你或许就是那样的人。” “那样不好吗?” “不,没什么不好,那样就挺好!” “椎名先生的话我不太明白!” “是吗?或许我近来把事情考虑得有些太复杂了,”椎名把茶碗放在盘着的两腿之间说道,“可是,身处这样的静谧美好中,心里觉得越来越害怕!” “椎名先生也有害怕的事情吗?” “当然有了,有数不清的害怕的事情!” “比如什么事情呢……” “工作的事情、公司的事情、自己的事情,还有你的事情。” “您和我的事情?” “人一上了年纪,唯有害怕的事情越来越多!” 椎名说完,抬眼看着远处从枫树间流过的清流。 莲花寺后书院的向阳处,椎名和里子两人的影子落在地上。太阳从枫树间射过来的光线倒是很明亮,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话,还是觉得身上凉飕飕的。 “咱们走吧!” 在椎名的催促下,里子站了起来。 可能因为时间还早吧,没有其他人到庙里来。两人从后书院又转到正面书院。看了红叶池塘和莲花灯笼回到香积厨的时候,终于遇到了一对来庙里的年轻人。 “谢谢了!” 椎名对站在庙门口的那个中年妇女表示感谢,然后走到了外面。出租车就在前面的停车场里等着。 “下面去哪里?” 听司机这么问,椎名看了看表,时间是十一点十分。 “您还是早点儿回去,好吧?” “不用,一点钟能坐上车就行了!” “那么我们再去一个地方看红叶吧!要不就去吃饭……” “今天能静静地欣赏这么多红叶已经很满足了!我们再去酒店的西式小餐厅吧!” 椎名说完,告诉了司机那家面朝河原町大路的酒店的名字。 出租车再次沿着高野川河边的公路一路向南行驶。快到中午的时候,路上的车辆终于开始增多了,但好像都是去往北边的三千院或寂光院方向的。 “如此尽情地欣赏红叶也是久违了,感觉心情也沉静下来了!” 里子点点头,她在回味椎名刚才在莲花寺的院子里说的那句话:人一上了年纪,唯有害怕的事情越来越多。 他说“工作的事情、公司的事情,还有你的事情”,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里子觉得,在清净的寺庙书院里问他,有点儿太现实太俗气了,但现在身边又有司机,还是很难开口问。 “您现在回去,是不是有什么工作啊?” “等我回去,公司已经下班了,可从六点开始还有个会。” “您不能不去开那个会吗?” 椎名的脸上露出了歉疚的表情,可看样子,他不想改变主意。 这个人一切以工作为先,绝不会为了自己改变计划。里子虽然觉得很懊恼,但又被他的那种冷淡所吸引。 “那个会在哪里开?” “赤坂。” “天啊!是不是和艺伎们相会?” “我们是商量工作的事情!” “可是,艺伎们也会去吧?” “会去几个,可是那是会后的事情,工作是工作。” 椎名可能是为了公司重要工作的事情和政界的要人或其他公司的高层在赤坂见面吧!到了椎名这种身份地位,那种聚会可能每天晚上都会有,而且艺伎们也一定经常和他们在一起。 身处茑乃家这种老字号料亭,里子觉得那些事情早就很明白了,可是一想到椎名现在从这里回去直奔那种聚会,她就觉得很难容忍。 在京都的话还好说,在东京的话自己就鞭长莫及了。 “赤坂一定有很多漂亮的姑娘吧?” “我不太清楚,和工作没关系!” “可是,前两天我听来的客人说了,近来赤坂的艺伎也和过去大不相同了,即使有老前辈在身边,她们也毫不在乎地吵吵闹闹,还给客人唱那些淫词艳曲,那个客人说,在这一点上,还是祇园最守规矩最正统。” “在这一点上确实还是这边更正统!” “您也那么认为吗?” “懂的人都那么想吧!” 出租车到达京都酒店的时候是十一点半。从酒店到车站如果花二十分钟,那么离新干线发车还有将近一个小时。 两个人直接上了二楼的西餐厅,椎名点了红酒炖小牛肉,里子点了炸虾和炸鱼。 葡萄酒端上来了,两人举杯轻轻一碰,里子这才发觉,这是自己和椎名见面之后的第一顿饭。 昨天晚上因为很晚了,见面直接去了他的房间,今天早晨从酒店直接去看红叶了。终于可以一起吃个饭了,可马上就得分别了。 里子知道他是个忙人,可每次幽会都是被时间追着如此匆忙,心里还是感到有些怨恨。 “大野君这次要做九州分公司的支社长了!” 椎名喝着葡萄酒,好像忽然想起来似的告诉里子。 “公司正式宣布任职命令是下个月,但他从这个月已经去博多了!” 大野经常陪着椎名来茑乃家,在东京,里子也和他一起吃过饭。和椎名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扮演活宝的角色,可实际上,他是个心思非常细致的人。 “要说九州分公司的支社长,那应该是高升了吧?” “当然了,接下来就是公司董事了!” “天啊!那得好生给他祝贺一下啊!他不会到这边来吗?” “他一直说很想见见你,只是他太忙了。转过年空闲的时候,他会来的吧?” “您能把他在博多的地址告诉我吗?我想给他寄些东西表示祝贺。” 椎名翻开记事本,把九州分公司的地址告诉了里子。 “在椎名先生手下待过的人都很有出息啊!” “没有的事儿!他以前就很优秀!” “可是,还得有上司的提携不是?” 里子虽然不知道详细内情,但大野一直像心腹一样鞍前马后跟着椎名,这一点却是不争的事实。 里子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问道: “您刚才在莲花寺的院子里说,工作和公司的事情很可怕,您那话是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太突然,椎名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把端起的酒杯又放下了。 “一言难尽啊……” “您工作那么顺利也害怕吗?” “现在顺利也等于说今后不会比现在更好。” “可是,您说那话是不是有点儿太奢侈了?” “确实有点儿奢侈,但谁能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椎名先生不是驾驭公司的高层吗?您岂不是在那里杞人忧天?” “或许有点儿杞人忧天,但小心行事、事事留神是永远错不了的。” “只要有椎名先生在,一定没问题!” “我一个人的力量有限。再者说了,也不会永远都像现在这样顺利的!” “可是,下一步您就当社长了,不是吗?” “哪有的事儿!公司里优秀的人还有很多呢!说不定哪一天我会被派到比博多还要偏远的小小的分公司里去。” “那怎么能行!您不待在东京或京都这样的地方可不行啊!” “我也想那样,可我毕竟也是个工薪族啊!” 里子瞬间看了椎名一眼。她一直以为像椎名这种一流公司的专务身份是永远不会变的。 但是,那只是她自己在那里想当然,虽说是公司的董事,既然身在公司这么一个组织里,就难保何时何地会有什么变化。那种人在公司身不由己的残酷,或许椎名本人最为清楚。 “像椎名先生这种身份的人也会有那种情况吗?” “那可说不准啊!” “真到了那种时候,我帮您!” “那就谢谢你了!” 椎名苦笑了一下,喝了一口葡萄酒。 那种有点儿困惑又有点儿羞涩的笑容,让里子感到莫名的喜欢。她觉得,那浅浅的笑容里面藏着一种不同于侮蔑和自嘲的谨慎、自控深思熟虑的男人的含羞与妖冶。 “我喜欢椎名先生整天游手好闲!” “这可愁死我了……” “我可以再问您一个问题吗?您刚才说我的事情您也害怕……” “啊!我说的不是你的事情,而是和你的事情!” “有什么不同吗?” “我不是害怕你,说实话,怕你的话就不会和你见面了。但是,我和你之间的事今后会怎样,想想就害怕。” “……” “或许是因为我喜欢你吧!” 里子匆忙垂下了眼帘。 椎名一开始的解释像是明白又像是不明白,像是蒙上了一层雾幔不是很明确。但是,就因为他说的“喜欢你……”这一句话,里子一下子放下心来了。不管中间的经过如何,男人只要说那么一句话,女人就能完全理解了。 “我绝不会给椎名先生添麻烦的!” “你或许不会给我添什么麻烦,问题是我可能会给你添麻烦!” “要是被椎名先生添麻烦的话,您添多少我都不嫌麻烦!” 里子这句话脱口而出,说完了才猛然惊觉自己这句话说得太大胆了。 这样的交谈或许不应该在这种明亮的西餐厅里,而是应该在更加幽暗的烛光里或在二人缠绵的床上。 “我给客人端杯咖啡或红茶来吧!” 服务生走过来问两人需要点儿什么,里子好像遇到了救星一样,连忙点点头。 出租车向新干线车站驶去,里子坐在车里,心里洋溢着满足感。 男人真实的心情虽然没法去探寻,不管怎么说,他说“喜欢自己”,还说“想到以后的事情就害怕”,里子只听到这句话就很满足了。 里子觉得自己仅凭那么一句话就欣欣然喜不自胜可能有点儿太天真太单纯了,但她无论如何也按捺不住从内心深处飘出来的那股喜悦。 “今天的聚会,您一定会喝酒吧?” “怎么也得喝一点儿吧……” “一定不要喝多了!还有,您可别被那些漂亮姑娘迷住了心窍,能不能跟我保证不看她们的脸?” “不可能不看过来斟酒的姑娘的脸,不过心思不会被她夺走的!” 里子挺直腰板坐着,悄悄地把小手放在椎名的膝盖上。 出租车到达车站的时候是十二点五十。 椎名上次来的时候,里子送他到车站,没有下车就回去了。但这次不同,车一停下,她马上就下来了。 进站看了看新干线的时刻表,下一趟“光号”是一点五分发车。里子买了一张站台票,进了站台。 月台上也溢满了晚秋明亮的阳光。 “这下子终于可以摆脱烦人的女人了,您一定松了一口气吧?” “那叫什么话……” “现在上车,傍晚就能到东京吧?” “四点左右吧!” “我也坐这趟车一起去吧!” 里子那样说,椎名只是看着站台前方的天空,一言不发。 这个人绝对不会说“你坐上去吧”。尽管嘴上说“想到和你之间的事情就害怕”,可永远不会迷失自己。里子觉得他这一点很可恨,可也觉得绝口不说的椎名很让她放心。 “年内还能再来一次吗?” “我倒是想来……” “要是来不了的话不用勉强答应,我满心期待却不能见面的话反而更难受……” “一月份的话我想能来。” “您可一定要来!新年的时候舞伎们都会把秀发高高绾起,花簪子上面的稻穗上方安上一只没有眼睛的白鸽子,然后让客人给鸽子画上眼睛。穿着黑色的绣着家徽的和服,那简直是太漂亮了!” “你家料亭休息到哪天?” “新年放三天假……” “那个时候恐怕不能见面吧?” “您真的能来吗?” 椎名点点头。 “可是,您的家人呢?” “我妻子一直在静冈的娘家,女儿要去海外旅游。” “您夫人不在东京吗?” “说是心脏不好,最好住在暖和的地方,从两年前开始,一直在静冈娘家静养。” “天啊!您平时都是……” “和女儿在一起,雇了一个阿姨照料家务。” 里子这还是第一次听椎名讲他家人的事情。过去就一直想问,可是见了面就没法问,对方突然主动说出来,里子忽然有些慌乱。 “那么说,新年就您一个人了?” “去年的新年,二号那天有事儿,是在酒店里过的。今年还没决定好。” “您最好还是去您夫人那里陪着她!” “那不是你考虑的事情!” 椎名话音刚落,列车进站台了。旁边的人都拿着行李向车门走去。 “那么我们就再见吧!” 椎名一只手拿着大衣和提包回头看了一眼。 “我说……” 里子刚想说什么又不说了。她还有很多想问的事情,可列车一停,乘客们已经开始上车了。 “这次非常开心!谢谢你!” “您可一定要再来啊!” 听里子那么说,椎名点点头,上了车,在车门口又回了一次头,然后就消失在了车厢里。 初春篇 京都的元旦那天,晴空万里,风和日丽。 不过,天气晴好好像是全国性的趋势,电视上说北海道时隔八十八年迎来了一个没有雪的新年。 元旦那天早晨,在茑乃家很稀罕地母女全聚齐了。 话虽如此,家人回家过年的方式却是各不相同。 还在寒假中的槙子,二十九号那天和大学的朋友一起回到了家里,据说老家在福冈的那个朋友在家里住了一晚上就走了,槙子则留在家里过新年。 赖子在银座的酒吧一直营业到二十八号,接下来就是酒吧和自己住的公寓的大扫除,还要给客人们送上新年的问候,到了三十一号的晚上才终于赶上了回家过年的新干线。 里子当然是在京都老家里了,料亭营业到二十九号的晚上,三十号那天才和服务员及厨师们一起急急忙忙地对店里进行了大扫除。 去年的新年,赖子去了欧洲,槙子去北海道滑雪,家里只剩下母亲阿常和里子夫妻俩,实在是冷冷清清的。正因如此,今年三个女儿都在家聚齐了迎接新年,阿常自然是兴高采烈、喜上眉梢。 京都的那些老字号,庆祝元旦的诸般事宜也是非常细致的,一点儿也马虎不得。母亲阿常六点钟就起床了,穿好和服,到院子里对着新年第一天的太阳双手合十,然后去井台打水,把若水(元旦早晨汲的水)供奉在神龛和佛龛前面,在厨房的炉灶旁边和厕所的角落里点上长明灯,供上盐巴。这几个地方都被认为是家里的鬼门。茑乃家宽宅大院,从本馆到住宅挨着供奉,也是一件不轻松的事情。 等忙活完这些的时候,赖子和槙子她们也起床了,开始做庆祝新年的准备。 里子把一楼里面的榻榻米房间又收拾打扫了一遍,然后开始准备菜肴。 菊雄在玄关挂起了有图案的幕帘,把屠苏酒摆在壁龛里,把挂轴和匾额挂了起来,那副匾额是阿常为了过年特意拿出来的。因为赖子在三姐妹中是长女,毛笔字也写得好,所以就由她把家里每个人的名字写在箸纸(装筷子的纸套)上。槙子则忙着往房间里拿垫子,把红白两色的吉祥福玉在壁龛里摆放好。(福玉原本是艺伎们年终问候时,茶社为了犒赏艺伎一年的辛劳而赠送的吉祥物。福玉直径大约二十厘米,外层为煎饼皮,玉内部嵌入干支贡品、七福神等,以此来祈祷来年。) 不一会儿就过了十一点,等阿常的妹妹阿清一到,茑乃家庆祝元旦的仪式就开始了。 因为茑乃家属于世家,每个人的座次从一开始就是定好的。 首先,背对壁龛的上座由母亲阿常来坐,妹妹阿清坐在她的旁边。阿清是小阿常三岁的妹妹,现在住在北白川,从很早以前就是教授“歌泽”小曲的师傅。因为她是孤身一人,从几年前开始,她每年元旦都出席茑乃家的庆祝仪式。 北白川的姨妈的旁边坐的是菊雄,接下来是长女赖子,然后是里子和槙子按照年龄依次而坐。 按照往年的惯例,阿常今天还是在无地和服外面套了一件带图案的短外罩,姨妈和女儿们也都是一身正装和服,带子的左边插着一把折扇。 十张榻榻米大小的和式房间的两端分别放着一鼎宣德香炉,里面焚着“梅香”,香烟袅袅。 看着全家人都聚齐了,北白川的姨妈跪着向前挪动了一下,向阿常问候新年。 “新年伊始,祝您新年快乐!去年一年让您诸般惦念,非常抱歉!今年还请您多多关照!” 阿清虽然已是快六十的人了,可她还是挺直腰板,口齿清楚地说完,轻轻地低头行了一个礼。 阿常对阿清点点头说道: “祝你新年快乐!你也是上年纪的人了,今后可要多多保重身体!” 阿常语气缓慢从容不迫,确有大店老板娘的威严和气派。 姨妈说完了,这回该轮到菊雄了,他跪着往前挪动了一下。菊雄今天虽然也穿了一件大岛的捻线绸和服,但他脖子细长,和服在他身上总是显得有些松松垮垮的。 他对阿常讲的那些祝贺新年的言辞是千篇一律的。在北白川的姨妈听来,菊雄的声音太细,感觉有点儿口齿不清。 “……请您多关照。” 菊雄说完,像舞台上的旦角一样微微一拧脖子,低头给岳母阿常行礼。 “全家人都指望你了,多多拜托!”阿常用温柔的语气说道。 阿常的应答多少有点儿因人而异。因为是新年了,所以她不能严厉地责备晚辈,但有时候还会温和地加进几句自己的意见。 菊雄虽说是上门女婿,但毕竟没有血缘关系,看得出阿常是想在三个闺女面前抬举一下这个女婿。菊雄给阿常问候新年之后,转过身对着北白川的姨妈又重复了一通同样的客套话。 按照茑乃家庆贺新年的规矩,晚辈要向所有的长辈问候新年。所以,越是小辈,问候新年和低头行礼的次数越多。 但是,也不知为什么,茑乃家的新年问候不是用京都方言,而是用普通话。 菊雄说完之后就轮到长女赖子了。她因为讨厌京都的繁文缛节和陈腐规矩才离开了京都,但唯有这新年的问候是另一码事。 赖子和菊雄一样向母亲问候新年。 “你今后要多加努力!也别忘了京都老家,一定要常回家看看!” 阿常虽然语气委婉柔和,但还忘不了最后加上自己的意见。 赖子接下来向姨妈和菊雄问候新年,两人都只说了句“祝你新年快乐!今年也请多多关照”,没有像阿常那样提什么意见。 接下来就是里子了。 “……去年一年让大家为我担心了……” 里子刚说到这里,坐在旁边的槙子忽然捂着嘴低下了头。 就在刚才母女几个还大呼小叫吵闹不休,这会儿却一本正经地跪坐在那里互致问候,槙子觉得这很滑稽可笑。 去年新年的时候,槙子之所以去了北海道,也是因为害怕听了这陈词滥调的新年问候自己会笑出来,所以才逃了出去。但是,阿常却一笑不笑地板着面孔,按照老规矩慢慢地点点头。 “希望你和菊雄夫妻关系更加和睦,生个好孩子,也让我看看第一个孙子的模样!” 槙子听到中间终于忍不住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里子明明不怎么喜欢菊雄,可还在那里乖顺地给母亲低头行礼,槙子觉得太可笑了。 但是,如果是阿常明知如此故意这么说,这句话就太具讽刺意味了。 接下来轮到槙子了,她憋住不笑,一本正经地向母亲问候新年。 “……今年也请您多多关照!” 槙子强忍着不笑终于说完了,正长出一口气。 “你也好好用功学习,早点儿毕业回京都来!” 槙子忍住不笑低头行礼,然后按照顺序分别给北白川的姨妈和菊雄问候新年。 每年一到元旦这天,槙子总觉得老小最吃亏。 今天也是如此,自己得向五个人问候新年还要低头行礼,可没有一个人给自己问候新年。 槙子也想有那么一个人给自己说上一通问候新年的话,但那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得等姐姐们有了孩子,而且在孩子长大之前是没什么指望了。 不管怎么说,阿常的应答虽然简短却一语中的。对赖子说“不要太要强”,对里子说“早生个孩子”,对槙子说“认真学习”,这几句话正好击中了每个人的弱点。 确实,一旦成为一个母亲,即便什么都不问,她也早就看穿了几个闺女的生活。尽管阿常是自己的母亲,槙子一想到这里,就觉得阿常是个很可怕的人。 新年问候结束之后,家人就准备交杯换盏喝屠苏酒了。 把放在壁龛里的朱漆的酒盅分给众人,菊雄先给阿常斟酒。然后按照顺序互相斟满酒之后,阿常说了一声“新年快乐”,那就像一个暗号似的,大家纷纷应声端起了酒杯。 每人面前摆着一张黑漆的饭桌,上面的箸纸上分别写着各自的名字。 “还是赖子姐姐的字写得好啊!” 菊雄看着箸纸上的毛笔字出神,里子在一旁揶揄道: “实际上应该是男人来写才对!” “不行,我可不行!毛笔字写得好是娘胎里带来的!” “你别学什么小曲了,去练练书法不好吗?” 阿常刚才还让两口子要孩子,两个人这就开始火花四溅了。 “嗯!这道菜很入味儿!” 北白川的姨妈从放在中央的多层食盒里夹了一口红烧菜肴,对那道菜的味道赞不绝口。 “今年实在太忙了,什锦年菜也准备晚了,这是昨天才做好的。” “可是,忙不是挺好的吗?” “都托你的福啊!” 阿常和阿清老姐俩互相点头称是。 黑漆饭桌上盛着文蛤汤的碗上绘着梅花,盛着干青鱼子和沙丁鱼干的盘子上绘着松树,盛着醋拌萝卜丝的小钵上绘着竹子,松竹梅这岁寒三友的图案都凑齐了。还有,多层食盒的周围用金水和朱漆绘着华美的描金画。 这些器皿和屠苏酒的酒盏都只在新年的时候才用,那是茑乃家从开料亭之前就代代相传的名器。 “哎?那个挂轴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呢!”槙子看着壁龛里的挂轴小声说道。 挂轴上的图案让人想起正月里安静祥和的田园风光,图案的上方有白鹤在展翅飞舞。 “那是你父亲喜欢买下来的!” 母亲虽然这样解释,槙子还是不太明白。 “感觉白鹤自己在那里装模作样,好像很傲慢不逊啊!” “你那样理解就不对了!不是有句话叫‘白鹤高翔不逐群’吗?” “那是什么呀?” “就是说,聪明的白鹤不会落下来和那些凡夫俗子交往,她只想自己远远地离开静静地待着。” “天哪!那么说我们这些人就是‘群’了?” “我是希望你也能像白鹤一样高雅聪慧才挂在那里的!” “你让槙子变成白鹤我觉得够呛啊!” 里子在那里插科打诨,在座的人哄堂大笑。好像久候多时了似的,菊雄从身后拿出一个白色的纸包。 “母亲,这是大伙儿孝敬您的新年贺礼!” 厚厚的和纸里面包着每个人送给母亲的喜封,上面写着每个人的名字。 每年到了新年的时候,子女们就商量好金额,把喜封里的钱送给母亲零花。阿常倒也不是缺少零花钱,但得到了子女们孝敬自己的零花钱还是很高兴的。这次大家商量的结果是每人拿出五万日元。不过,里子和菊雄两口子共同拿十万,槙子还是学生就让她拿一万。 “谢谢!那我就收下了!” 从孩子那里拿到喜封的阿常,就像回归童年一样笑逐颜开。 “这是送给姨妈的……” 这个喜封里面是三万,菊雄、里子和赖子每人拿了一万。 “这可怎么说,怎么还有我的!真是不好意思!” 阿清恭恭敬敬地接过喜封,不住地低头行礼表示感谢。 “哎呀!该给槙子压岁钱了吧!” 听阿常那么说,槙子高兴得直拍手,好像就等着母亲这句话了。里子在一旁满脸不悦地说道: “这也太偏心了吧!只有她一个人有压岁钱!” “说什么哪!我不还是个学生嘛!一分钱的收入也没有。” “你别胡说了,母亲不是给你寄了很多钱吗?” “我说姐姐啊!现在住东京可费钱了!光公寓的房租就……” 槙子刚说了一半儿,发现赖子正看着自己,很尴尬地用手捂着嘴,跪着挪到阿常面前。 “谢谢母亲!” “按说过了二十岁就不该给你零花钱了,可你还是个学生,就算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吧!” “我明白!” 槙子恭恭敬敬地从母亲手里接过压岁钱。 “明年真的能大学毕业是吗?” “当然,您就看我的吧!” 槙子再次低头行礼,正要退回去,北白川的姨妈从带子夹缝里拿出一个红包。 “这个是给槙子的,就是有点儿少!” “天啊!谢谢姨妈!非常感谢!” 槙子满面笑容,转脸看了看旁边的菊雄。菊雄看她那猴急的样子,一下子笑了出来。 “你放心就是了!我这里也早给你准备好了!” 说着又拿出来一个喜封,槙子今天是大有收获。 “还是姐夫心眼儿好啊!” 看到槙子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里子满脸不高兴地说道: “槙子是为了压岁钱才回来的是吗?” “没有的事儿!我是一心一意想见母亲和姐姐们才飞跑来的!” “满嘴谎言!” 里子生气地转过头去,槙子又转过脸来问赖子。 “我说,能不能请赖子姐姐也赏我点儿压岁钱啊?” “没有!” “怎么会没有啊?我刚才还那么认真地请姐姐们‘今年也多多关照’呢!” 槙子既然那么说,赖子也无可奈何地从带子夹缝里把早就准备好的喜封拿了出来。 结果,姊妹三个里面最沾光的是槙子,最倒霉的或许就是里子了,她和菊雄两口子要拿双份的钱。 但是,改变一下看事情的角度,因为他俩今后是要继承茑乃家全部家业的,所以出点血也是没办法的事。 喜封都给完了,接下来一家人就开始互相斟酒推杯换盏了,家宴上欢声笑语甚是热闹。 “天啊!太让人怀念了!那个我可以拿一个吗?” 槙子直起腰来看着摆在壁龛里的吉祥福玉。 按照每年的惯例,自家人的庆祝仪式结束之后,留在京都的服务员、厨师还有那些常年出入茑乃家的商贩们都会到家里来拜年,热热闹闹一直待到傍晚时分。这些福玉原来是为他们的孩子准备的,看到槙子拿了一个,里子和赖子也都伸着手说:“我也要!” 直径有将近三十厘米的红白福玉剖开后,会出来各种各样的小物件。 槙子的福玉里面出来的是在茶会上用的折扇,赖子的福玉里面出来的是小方绸巾,里子的福玉里面是个玩具小布袋。 “什么呀!这不是小孩儿玩儿的东西嘛!以前福玉里面不是装了好多好东西吗?” “里子姐姐今年不走运啊!” “闭上你的乌鸦嘴!大过年的,净说些不吉利的话!” 听着女儿们的笑语喧哗,阿常心满意足地端起小碗吃起汤圆似的煮年糕来。 元旦的庆祝活动结束以后,赖子、里子和槙子商量好,三人一起去八坂神社做新年伊始的第一次参拜。 “稍等一下!我怎么喝酒喝得有点儿头昏脑涨的!”姊妹中间酒量最小的里子两手捂着绯红的脸颊说道。 “那有什么关系!到外面冷风一吹,马上就好了!” 听槙子那么说,里子打开小粉盒,往脸上轻轻搽了点儿香粉。 “要不我也跟你们一起去吧!” 菊雄看样子也坐不住了,里子边照镜子边说道: “那可不行!我们都商量好了,就我们姐妹三个去!过会儿不是富子和村上她们要来吗?你和母亲一起在家陪客人就是了!” 菊雄满脸遗憾的表情,三个人也不理会他,匆匆忙忙做好了出门的准备。 “好了,妈妈!我们要出发了!” 三姐妹按照顺序给母亲鞠躬出去了,阿常满面春风地说道: “路上小心点儿!” “妈妈,我们会给您求支上上签回来的!” “街上人挤人,小心别让别人把烟头儿扔到和服袖子里去!” “没事儿的!您放心好了!” “妈妈,我们走了!” 三姐妹欢天喜地地出门去了。 从早晨起一直很晴朗的天空,过了中午,飘来了几片云彩,但阳光依然很明亮。从东山山脚往下俯瞰,京都的大街小巷在元旦的晴空下静悄悄的。 从茑乃家到八坂神社并不怎么远。三个人沿着高台寺前面有石墙的小路下去,上了东大路向祇园走去。 赖子穿着一件大岛绸的和服,里子穿着一件枯草色的捻线绸和服,外面套着淡茶色的短外褂,槙子穿着一件特别适合年轻姑娘的宽袖和服。 迎面走来的那些人手里都拿着破魔箭和气球,一眼就能看出他们这是已经去神社参拜完了往回走。迎面走过来的人和三姐妹擦肩而过的时候都会情不自禁地回头看。其中还有人直接就站住了,用三人都能听得到的声音惊叹:“太漂亮了!” 姐妹三人都意识到她们正被大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看着。但表面上都装作漠不关心,只是默默地目不斜视地快步往前走,那种冷漠好像更加吸引路人的目光。 但是,来到八坂神社的石头台阶下面的时候,三姐妹想装模作样装矜持也不行了。 周围一带虽然实施了交通管制,但路上挤满了前来初次参拜的人,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想靠近台阶都不容易。三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爬上了台阶,但前后左右被挤来挤去,从带子到发髻都快被挤得变形了。 刚才横排着并肩走过来的三姐妹,这下子也只能竖着排了,而且还被挤散了,首尾不能相顾。槙子使劲儿按着宽袖和服的袖子,从后面紧追前面的两个姐姐。 虽然有警察出来把上台阶的人和下台阶的人分成了两边,但警察也被人群挤得摇摇晃晃站不住。 有人来这里好像是为了享受被挤来挤去的乐趣,而不是为了什么新年的初次参拜。 穿过牌楼总算来到了神殿跟前,可想进去参拜祈祷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总算把香火钱投进了香钱箱,正在双手合十祷告的时候,冷不丁就会被旁边的人挤到一边去。 在那种拥挤中,三姐妹仍然正儿八经地摘下围巾,击掌合十参拜神灵。 在这一点上,因为姐妹三人从小时候就被母亲领着来到这个地方,举止作法都受到了母亲严格的教诲,这个习惯已经深入骨髓,参拜神灵是丝毫也不敢马虎的。 槙子先参拜完了,转头一看,赖子也已经把脸抬了起来,只有里子还在那里深深地低头祷告。 “姐姐,咱们回去吧!” 槙子大声招呼两个姐姐,三人终于从神殿前面拥挤的人群中逃了出来。 通道的右侧有卖护符、绘马(为了许愿或还愿而献纳的木版画片)、破魔箭和神签的。摊子前面也聚集了很多人。 赖子和里子买了护符,槙子买了一支破魔箭,然后三人分别求了一支签。 结果槙子抽到的是大吉,赖子是中吉,里子是小吉。 “哇!我太高兴了!今年还是有好事儿啊!” 槙子高兴得手舞足蹈,里子面无表情地一边把神签叠起来,一边不服气地说道: “求签这种事情抽到差一点儿的反而比较好,不好的签可以让你处处小心。” 神社参道的两边是一个挨着一个的摊子,除了卖面具、气球和玩具的摊子,还有卖甘酒和棉花糖的,甚至还有摆摊算卦的。从牌楼向左去的路上是卖短弓和打气枪的摊子。 围着那些摊子的几乎都是小孩儿,也有在孩子的央求下从后面伸着脖子往里看的大人。 “这么多人是从哪里来的啊?” “可能从京都以外的地方来的人更多吧?” 三姐妹小时候的八坂神社,即便是元旦,也没有这么拥挤,比现在要安静得多,但空气里也因此弥漫着新年的那种紧张的气氛。 但是现在简直就是在人山人海里走。 “这也太累人了!” “要不要去喝咖啡?” “还是去吃豆沙水果凉粉吧!” 听从槙子的建议,三人下了台阶,向加茂川方向走去。 八坂下面只有一家甜品店开门,可店里满是参拜完准备回家的人。三个人运气不错,在店中间的地方找到了一张空桌,姐妹三人隔着桌子面对面坐了下来。 “上次我们仨聚在一起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来着?” “去年春天嘛!四月二十四号,是铃子的七周年忌辰。” “从那以后都快一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听赖子在那里叹息,槙子也感慨万分地说道: “近来日子过得太快了,真让人受不了,我又长了一岁!” “槙子妹妹都那么说的话,我们可怎么办啊!” “我也想干脆变得和姐姐们一样大,可这是我学生时代最后的一年了!” “你少在那里阴阳怪气的!” 姐妹三人里面,数里子最喜欢甜食,简直是见了甜品不要命,接下来是槙子,赖子则属于那种没有就算了的人。有趣的是,三人的胖瘦也是依照那个顺序,里子最丰满,接下来是槙子,赖子是最瘦的一个。 “抹那么多蜂蜜,里子姐姐还会发胖的噢!” “上面写着纯蜂蜜不会让人发胖的!” “可是,菊雄喜欢胖一点儿的吧?” “他喜不喜欢无所谓!” 话题一转到菊雄身上,里子马上就不高兴起来。赖子和槙子可能知道这一点,接下来什么都不说了。 以前小时候,加上铃子,四姐妹经常在一起说话聊天,有时候还争吵。但现在即使三人聚在一起,也只是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或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小道消息。虽说年龄大了成了大人,说话的时候不会伤害对方了,但姊妹之间也因此变得生分了许多。 “我们出去吧!” 三人刚吃完,门口已经有下一位客人在等着了。 一开始说好的是AA制,结果是赖子结的账。结完账走到外面,里子和槙子异口同声地说:“谢谢姐姐款待!” 唯有这种时候,姐妹之间特别情投意合。 “好吧!咱们回家吧!” “再找个地方喝点咖啡什么的吧!刚才这个地方太吵了,根本没觉得休息过了!” 听里子那么说,赖子有些担心地说道: “我说你啊!客人要到家里来,不回去能行吗?” “不就是富子和村上嘛!有母亲在没问题的!” “可菊雄就一个人……” “没关系的!就新年这么一回,偶尔让里子姐姐解放一回不好吗?不然姐姐也太可怜了!” 槙子见是机会,很机灵地对里子表示同情,趁机讨好里子。 可毕竟是元旦假期,店家都关门了。即便那样,从四条大街的祇园町到河原町大街都是人流如织。人群里有很多身穿和服的女性。 到了河原町大街一看,好像没有能喝咖啡的地方。没办法,接着往上走,最后进了御池前面的皇家酒店。 酒店一楼的快餐厅是落地玻璃窗,窗外的河原町大街看得很清楚。三人选了一张靠窗的桌子,点了咖啡。 女服务员把咖啡端上来以后,槙子突然笑了起来。 “怎么了槙子?一个人傻笑什么?” “不是吗?今天问候新年的时候,母亲说的话太好笑了!” “母亲让你认真学习!” “里子姐姐也是啊!母亲让你和菊雄搞好夫妻关系,好让她早抱孙子!” “真希望母亲别管我的闲事!” “母亲可能前一天晚上就想好说什么了吧?” “一定是那样!就那样她还觉得说得挺好的!” “我就讨厌母亲说这说那,回家过年也心情沉重!” “母亲只是借着过年这个幌子说些自己想说的话,你根本不用往心里去!” “可是,母亲也上年纪了,一定会觉得寂寞吧?” 赖子在那里劝慰,里子马上接过话茬说道: “母亲老则老了,可怎么也得听听我的意见啊!” “我觉得母亲已经比从前明白多了!” “那只是表面现象,还是个老顽固,发起牢骚来没完没了!” 说到这里,里子喝了口水清清嗓子。 “前几天,我给母亲提议要不要在堂屋的旁边给员工们盖一间钢筋混凝土的宿舍,可母亲拼命反对,说没有必要给服务员盖那么漂亮的房子。可现在总不能将员工们塞进昏暗的阁楼里去吧?那样的话,本来想做下去的人也都跑了!” 见赖子点头,里子好像得到了莫大的支持似的继续说道: “我说让那些上早班的员工八点回家她也反对,可现在哪里都是八小时工作制啊!母亲说那太奢侈太懒惰,可她一点儿也不知道,为了招人我费了多大劲儿!” “怎么会那样啊!你实话实说就是了!” “我已经说过好多次了,可母亲就是不明白!我希望姐姐今晚就替我跟母亲说一说。” “可是我平时也不在家呀!” “那有什么关系!赖子姐姐的话,母亲还多少能听进去一些!” “问候新年的时候,母亲也只对赖子姐姐说了句‘要常回家看看’呢!” “毕竟赖子姐姐是老大,又是离开家的人,母亲是不是有点儿怕姐姐?” “绝对没有那回事儿!” 赖子虽然否认,可母亲对的态度比对里子和槙子的态度要客气一些,也是实情。 “不管怎么说,你们都不在家多好啊!就我一个人一直留在家里,我最倒霉了!” 里子要这么说,赖子和槙子两人也没法安慰她了。 “我现在真想把一切都抛弃!” “姐姐,大过年的,就别说那些了,说点儿高兴的事情吧!” 槙子为了换换心情又喝了一口咖啡。 “今晚我们玩儿纸牌(写有和歌的日本纸牌)吧!” “不行!百人一首我早就忘光了!” “好吧!要不就玩儿麻将?” “你学会打麻将了?” “虽然技术不怎么样,可要是赌钱的话,进步很快的!” “可是赖子姐姐不想玩儿啊……” 三人里面,里子和槙子特别喜欢赌输赢,但赖子几乎不玩儿这些东西。她说讨厌输,或许也可以说明她很要强好胜。 “我是没关系,你们叫上母亲和菊雄一块玩儿就是了!” “那多不好啊!菊雄加入牌局的话,就成了两口子和你们打牌了,那多没意思!” “要不就打扑克吧!扑克牌的话,赖子姐姐也能玩儿吧?我们稍稍赌点儿钱!” “说来说去,闹半天还是想从我这里搂钱啊!” “那是当然了!过年就是挣钱的时候嘛!” 槙子说完,忽然想起了去年因为吸大麻被警察抓起来的事情。 “就过年这几天玩玩儿还不行吗?” 槙子一下子变得温顺起来,低眉顺眼地给赖子低头行礼。 “我们该走了吧!” “可是,就这么看外面,怎么也看不够啊!” 听里子这么说,两人同时向窗外看。 仅隔着一层玻璃窗的大街上,形形色色的人在行走。有一家人上街的,有两人同行的,还有单独一伙的男人或女人。 看着窗外的景象,赖子在想东京的酒吧的事情。本打算从四号开始开门营业,可那些陪酒的女孩子们能按计划回来吗?还有,熊仓和秋山现在怎么样了呢? 槙子双手托腮,正在想去年年底见了一面的庆应大学的那个男孩,然后又稍微想了想吉米的事情。 里子右手抓着手袋,正在想椎名的事情。 他这会儿在东京,还是去了在静冈静养的他妻子那里呢?他说过正月三号或许能来,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要是能来的话,年底的时候应该有联系,可他一直没有联系,看样子还是来不了吧?想到这里,里子忽然觉得胸口隐隐作痛,不由地深深叹息了一声。 姊妹三人回到家的时候,以前在店里做过厨师的村上和服务员富子已经来了。这两个人就像家里的亲戚一样常来常往,每年元旦一定会到家里来。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去哪里了?” 听母亲阿常这么问,赖子代表姐妹三人回答道: “我们三人很久没有一起出门了,散了散步,又喝了杯咖啡才回来的。” “妈妈,我们替您求了支签,是大吉啊!里子姐姐求的签是……” “嘿嘿!我是小吉!” 听槙子和里子争先恐后地向母亲报告,年过六十的村上在一旁看着如花似玉的姐妹三人都看出神了。 “真是女大十八变啊!都出落成大美人了!真个是环肥燕瘦,春兰秋菊啊!” “大叔还是那么会夸人啊!” 赖子和槙子两人因为好长时间没见到村上了,所以就直接坐了下来,里子则先上二楼了。 “姑娘们来一杯!” 姐俩接过了村上斟的酒,槙子马上就满脸绯红了,而赖子喝酒一点儿也不上脸。 “还是赖子姑娘喝酒厉害啊!” “没有的事儿!我只是不上脸而已,实际上已经醉得很厉害了!” “看见那些福玉我刚才还和你母亲说来着,过去铃子和赖子两人可没少收集了福玉啊!” 每年到了除夕夜,舞伎们都会到格外关照她们的茶屋去喊一声“多多拜祈”,挨家转,收了很多福玉。 “多多拜祈”的意思就是希望来年有很多美差降到自己身上,得到的福玉的多少也是舞伎受欢迎程度的一个标志,有一次赖子得到了将近二十个福玉。 “和那时候相比,赖子姑娘有点儿瘦了啊!” “您说我骨瘦如柴没有魅力是吗?” “那可不是!赖子姑娘身材纤瘦更加妩媚动人了!今年多大了?” “那个您最好别问!” 可能是因为话题都集中到赖子身上了吧,槙子把手插进带子与和服之间的缝里说道: “天啊!穿这玩意儿太辛苦了!我上楼把和服脱了!” “槙子要是去做舞伎,现在也应该到了襟替的时候了吧?” “是啊!正想让大叔这样的人给我做主人呢!今后可要多多拜托您了!” 槙子动作夸张地给村上鞠躬,阿常却在一旁叹息着说道: “偶尔穿一次和服,马上就叫苦连天,即便去做了舞伎估计一天也坚持不了!” “可是,女孩子如花似玉的多好啊!我家全是男孩子,他们待在家里的话,就像多了几根电线杆,影影绰绰,气氛沉闷,哪有一点儿情趣风韵啊!” “可是,男孩子以后指望得上啊!都会成为仪表堂堂的男子汉!” “不是的!养儿子也有养儿子的麻烦,与其养一个不三不四的儿子,还不如生个漂亮闺女,长大了找个像菊雄这样的好女婿多好啊!” 突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菊雄抬起脸来问道: “啊?是吗?” 他喝屠苏酒喝得满脸通红。 “什么‘是吗’,那还用说嘛!” 菊雄惊慌失措的样子非常滑稽可笑,在座的人又是一阵大笑。 到了晚上,北白川的姨妈也回去了,剩下的只有自家人了。除了阿常之外,大家都脱下了和服,换上了轻便的衣服。 因为是元旦,晚饭也没有特别准备。一家人虽然都坐在了饭桌前,每人都专挑自己喜欢的红烧菜、醋拌萝卜丝或白薯泥来吃。 因为阿常和菊雄两人一直陪着村上他们,所以好像没什么食欲,只喝了一点儿清汤就草草吃完了。 “我说,咱们打麻将吧!” 槙子大声提议,可马上响应的只有菊雄一个人。 “妈妈不玩儿吗?” “打麻将太费脑筋太累人了!还不如看看电视好呢!” “赖子姐姐呢?” “我不是说过了嘛!那些赌输赢的东西我不行!” 最后只好把村上的长子叫来了,加上里子、菊雄和槙子正好四个人,麻将桌上的战斗马上开始了。 赖子在边上看了一会儿,中间去了二楼里子夫妻俩用的起居室。 因为房子在大院子的深处,到了元旦的深夜就变得很寂静,什么动静也听不到。拉开窗帘向外看去,草木枯萎的庭院前方,夜色笼罩下的山峰像一面黑色的墙壁挡在那里。 赖子自己动手冲了一杯咖啡,按下了电视机的开关。电视上出现的画面好像是艺人的特殊技艺表演大赛。赖子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门口旁边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因为母亲阿常也住在同一栋房子里,一楼和二楼的亲子电话是连着的,这会儿电话好像是转成楼上了。接还是不接?赖子犹犹豫豫地接起了电话,电话里突然传来了男人的声音。 “我是茑野!” “新年好!我是椎名!” “哦……” “你是里子姑娘吧!” “不好意思!请您稍等一下!” 赖子和里子的声音很相似,从小时候起就经常被人搞错,现在电话那头的人好像也搞错了。 可是,他元旦的深夜打来电话…… 他开口就说自己是椎名,还称呼里子为姑娘。 赖子顺着楼梯往下走,忽然意识到那个人就是里子领着去过银座酒吧的那个男人。 楼下的客厅里欢声笑语甚是热闹,四个人正在麻将桌上酣战。 “里子!有电话找你!” “谁来的……” 里子盯着麻将牌,连头都不回。 “别问了,快去接!” “马上就叫和了!稍等一下不好吗?” 里子依依不舍地站了起来,赖子给她使了个眼色让她上二楼。里子好像马上就明白了是椎名打来的电话,面部表情一下子僵硬起来,朝二楼跑去。 “好吧!我替她打吧!” 看那个样子,电话好像一时半会儿打不完。赖子直接坐到了里子的位子上,扫了一眼里子的牌。 因为赖子是突然上场,还搞不清楚什么形势,看样子菊雄快叫和了。赖子想,只要别点炮就行了,可没想到第四圈儿他就听牌了。 “怎么办?我好像摸到了一张点炮的牌!” “你直接打出来就是了,反正那个位置一直在输!” 听菊雄那么说,赖子就把那张牌打了出去,没想到还真点炮了。 “菊雄啊!我可真玩儿不过你!” “满贯!多谢照顾!” “什么呀!先赊着!” 四人重新洗牌,把牌都码起来了,还不见里子回来。可是众人战得正酣,好像都忘了电话的事情。菊雄好像运气不错,这下子又叫和了。槙子刚点了炮,里子就回来了。 “不好意思了,姐姐!” 可能是心理作用,里子满脸通红。 “你不在的时候,我给菊雄点了个大满贯!” “没关系!赖子姐姐喜欢的话就接着玩儿吧!” “不行!我一直在输!” “姐姐输的钱当然我来出!” “算了吧!还是里子妹妹来玩儿吧!” 赖子离开了座位,里子坐下来。 “里子好好打!” “姐姐,刚才谢谢你了!” 里子再次给赖子低头致谢,声音里透着一种兴奋。 或许是让姐姐给自己传了椎名来的电话而有些惶恐吧,平时的话,要是点了满贯,里子会很生气,可她竟然说自己拿钱。 看样子里子和椎名先生关系非同一般啊…… 赖子一边回想着在酒吧里见过的椎名的模样,一边爬楼梯回到二楼。 赖子在二楼客厅里边喝咖啡边看电视的时候,母亲阿常忽然敲门进来了。 “你原来在这里啊!” “他们还在打麻将?” “看那个阵势,还不得打通宵啊!” “大家还真是喜欢啊!” “这西式的沙发我是真不喜欢啊!” 阿常说着,又在沙发上盘起了腿。 “您要喝点儿什么吗?” “给我来杯茶吧!” 赖子泡了一杯煎茶端给母亲,阿常抿了一小口说道: “你明天不去给你师傅去拜个年?” “我真是好久没有问候师傅了,只有教我敲鼓的师傅那里我一直想去一趟!” 做舞伎的时候,除了舞蹈之外,赖子还学过鼓和三弦琴,但现在还在坚持的只有鼓了。 “你还是打算三号回去吗?” “酒吧四号就开门营业了!” 阿常点点头,好像自言自语一样说道: “你要是能回到京都就好了!” “事到如今,我回来能干什么?” “当然是帮着打理店里的生意了,你要是能回来我就太高兴了!” “妈妈,里子妹妹和菊雄都在家里,我怎么能再回来帮忙呢?” “你说的也是啊!” “那还用说嘛!我要是那么做的话,里子和菊雄都会生气的!” “可是,里子天天牢骚满腹,菊雄也指望不上啊!” “可是,即使我回来也不能厚着脸皮多嘴多舌指手画脚吧?母亲也这么大年纪了,干脆把店里的生意都交给里子不好吗?” “要是能交给她的话,我马上就想交给她!可里子还是个孩子,做事那么不稳当,我是看不下去啊!” “正因为您认为她还是个孩子,所以才觉得她做事不稳当啊!好像很多事情,里子也有她自己的想法啊!” “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见母亲从和服袖子里掏出了烟,赖子拿起茶几上的打火机,一边给母亲点烟一边说道: “里子很头痛,说想给员工盖一栋钢筋混凝土的公寓,可因为您反对,所以没法办。” “说得轻巧,要建那么一栋公寓又得花五千万!改建了这栋房子,刚刚把贷款还上,要建公寓还得再借钱啊!” “银行能贷款不是吗?” “那还用你说,去银行申请的话,当然会贷款给我们的。可是贷款没有白贷的,每月的利息就不是个小数目!” “有什么不好吗?银行若是肯借钱给我们,我们去借就是了!” “你不在家才说话那么轻巧,你知道贷款五千万的利息是多少吗?” “可是,现在是最难招人的时候!如果您想让优秀的员工一直在咱家干下去,至少应该把住的地方弄好吧?富之井和河村不是说她们都有员工专用的公寓吗?” “别家是别家,我家是我家!还有,咱家也不是没有让员工住的地方啊!楼上不就是吗?” “我说妈呀!现在还有谁家的员工住东家的阁楼啊!要让员工住宿,就必须像模像样地另外建一栋公寓,不然没人会来的!在东京雇佣很多员工的地方,都有很气派的公寓。” 看表情,阿常好像还想说点儿什么,可一时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只好欲言又止了。 “就说员工工作时间的问题,我觉得正常工作时间必须是八个小时,超出八小时的部分或者给加班费或者给车费……” “是里子那么说的吗?” “她倒没说这么清楚,可母亲的做法是不是有点儿过时了?” “连你都那么说吗?” 阿常从年轻时候起,就独自一人打理这么一家大料亭,这会儿却被孩子们批评,她确实有点儿挂不住。 “反正我是老脑筋了,是个碍手碍脚的老太婆!” “妈妈!我说的根本不是那个意思嘛!我只是说您也好好听听里子的意见!” “我真是什么都够了!” 阿常抓着领边,使劲儿摇头,那是她情绪激动时候的习惯。看到母亲这个样子,赖子心想,是不是自己说的有点儿过了。 “我觉得母亲和里子妹妹都想把茑乃家搞好,你们俩的心情是一样的。只是做法有点儿不一样,互相沟通一下,就明白对方的想法了不是吗?就说里子妹妹,她也是信赖母亲才坚持到今天的!” “我不知道那是真的还是假的,在为店里的生意着想这方面,她连我的一半儿都没有!” “绝对没有那种事情!” “那你说,她为什么抛下店里的宴席不管出去玩儿?大白天就一声不吭地出去……” “里子妹妹做过那种事情吗?” 赖子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回想刚才在电话里听到的椎名的声音。 “里子妹妹和菊雄两个人处得不是很好是吗?” “我也不是很清楚,她很任性,我要是菊雄的话,早就赏她两个大嘴巴子了!” 确实,这么一位刚强的母亲,难保不会做出那种事情来。赖子又抬头看了一眼母亲,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双鬓上,丝丝银发甚是扎眼。 正月初二也是一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 可能是因为昨天晚上打麻将打到半夜的缘故吧!里子和槙子两人都九点多了还在蒙头大睡。 只有阿常今天早晨六点就起来了,去井台那边提来初水,然后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儿。要是平日的话,为了不让家里人睡懒觉,她会故意弄出很大动静来,不是使劲儿打开雨窗就是大声咳嗽。可现在毕竟是新年,她尽量保持安静。 十点的时候,赖子先起来了,紧接着里子和菊雄也起床了,十一点的时候,全家人就聚齐了。 “昨天晚上你们玩儿到几点?一点的时候我还没睡。” 听赖子这样问,里子回答说:“三点多吧!我说不玩儿了吧!可槙子非要坚持玩儿!” “不是的!姐姐不是也玩儿得很起劲儿吗?” “那还用你说!那不是赌钱嘛!” “到底谁赢了?” “是姐夫赢了,两千日元!” “什么?就赢了那么一点儿……” “最后大家输赢都差不多,就是一场白忙活!” 大家一边热烈地谈论着,一边挨个走到佛龛和神龛前面双手合十,然后坐在了饭桌前。 只有菊雄喝了点屠苏酒,姊妹几个开始吃煮年糕。 “天啊!年糕不行啊!” 担心发胖的里子把年糕扒拉到一边儿,只拣萝卜和小芋头吃。 “吃着煮年糕才觉得是真的回家来了!” “那好啊!我天天给你做煮年糕,你回来吃就是了!” “那怎么能行啊!一年一次还差不多!” 听着槙子和里子姐俩在那里唇枪舌剑,阿常的脸上溢满了幸福和满足。 吃完早饭就过了中午了,一家人优哉游哉地享受这午后的慵懒时光,有人在舒舒服服地看电视,有人在兴味盎然地看报纸。突然大门口的门铃响了,里子走出去,过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是园艺师小田先生来拜年,说是今年也请多关照!” 里子把小田临走时留下的名片递给了阿常。 “他西装革履的真稀罕!我还以为是哪里的社长呢!” “虽说就是个花匠,可现在都是社长了!” 说话间门铃又响了,这次是槙子出去看,原来是“角屋”的掌柜来拜年,茑乃家长年从他家采购山珍海味。 来拜年的人都是在大门口说几句话就走了。 京都的人一般不会因为是新年就跑到别人家里闹腾。年初的头三天,都是自家人舒舒服服地在家里放松休息,上门拜年的顶多也就是亲戚或亲朋至交。 茑乃家一年到头总有那些经营食材、食器和家具的商家进进出出。那些店家的掌柜到了新年的时候,会正儿八经地来拜年,但都是留下名片就走或只在大门口说几句拜年的话。 “那么,我们一家人来个新年第一次茶会吧!” 吃完不早的早饭,稍微休息了一会儿之后阿常如此提议。每年正月的初二或初三在茶室里点茶是茑乃家相传多年的习俗。去年因为赖子和槙子都没回来,所以没有举行。 “那么,现在就开始准备吧!” 看着姐妹三人今天都在家,阿常忽然有了举办茶会的想法。只见她第一个站起来,到里面的房间去换衣服去了。 茑乃家的茶室在靠近庭院假山的一个地势稍高的地方。战前的时候,上辈人模仿高台寺的时雨亭建起了一座茶室,十五年前又翻盖了一次。 如果客人提出要求,有时候会把茶室对客人开放,也有时候在茶室前面举行野点(茶道用语,在野外用绿粉茶点茶,野外的茶会)。 槙子最头痛的,就是元旦给母亲问候新年和这个新年的初次茶会,但是,一家人聚在一起点茶确实不错。 在正月清爽的空气里跪坐在窗明几净的茶室里,感觉心灵都被洗得一尘不染了。 三十分钟之后,阿常、菊雄和三姐妹都聚集在了茶室里。 阿常换上和服坐在了点前(茶道用语)席上,作为茶会的正客,菊雄、赖子、里子和槙子一字排开。 因为都是自家人,所以就省去了向男主人问候和欣赏挂轴这些繁文缛节,直接开始点前。 母亲的点前,赖子已经看过好多次了,但不管哪次看,母亲的点茶的动作都是那么娴熟优美赏心悦目。 母亲使用小绸巾(茶道里面用来擦或接茶碗的小绸巾)的动作很美,节奏不急不缓妙不可言,一招一式雍容典雅从容不迫。不管怎么说,有过技艺表演经历的人的点茶,某些地方就是与众不同,赖子对此很是心悦诚服。阿常的点茶之所以如此赏心悦目,或许和她曾经学过京舞有关系。 按照茶道的流程,点完茶,把茶碗放在正客面前,待众人喝完茶,阿常环视了一下众人说道: “这茶碗为赤乐(粗陶器的一种,在无地泥胎上涂上氧化铁黏土为其上色,然后涂上透明釉烧制而成),是乐家五代传人的作品。这是从你们老爷爷那辈传下来的,现在已经很难见到了。” 听母亲如此说,大家再次细细观察手中的茶碗,赤乐的那种素雅浑厚的朱红色泽,在午后的阳光里浮现出来。 “这个枣形茶叶罐是宗哲的作品,这个水罐是永乐和全的作品,都是你们的老爷爷买齐全的。” 阿常手中的那个枣形茶叶罐,黑漆的罐身上撒着金粉绘着梅花的描金画,水罐上的图景则是鲤鱼沿着五彩缤纷的溪流溯流而上。 “这些都是现在很难凑齐的珍品,大家一定要多多珍惜!” 阿常给女儿们说着话,或许她在想自己某天死了之后的事情。她又把这些陶器一件又一件地拿在手里爱不释手地抚摸了一会儿。 “好吧!下一个让赖子点茶吧!” “好的!” 赖子闻言给母亲低头行礼,膝行靠近点前的席位。 赖子在做舞伎的时候就经常参加茶会,表演都舞(京都艺伎的舞蹈)的时候也经常点茶,但因为好长时间不表演点茶了,所以心里有些没底。 但是,这个时候要是再不温习一下的话就彻底忘了。 赖子刚开始点茶,槙子突然噗嗤一下笑出了声。阿常瞬间用锐利的眼神儿瞪了她一眼。 “怎么了?” “没什么,不好意思!” 看着自家人在这里静静地点茶,槙子好像觉得很滑稽可笑。但她马上就做出一副乖顺的表情,低着头拼命忍住不笑。 “很精彩!槙子要不要表演一下?” “不,就别让我献丑了吧!” “天天晃来晃去光知道玩儿!要不学学茶道什么的,将来可是嫁不出去的!” 最后,洗耳恭听了一番牢骚和教诲,新年的茶会就结束了。 回到房间,赖子立马决定到住在冈崎的教她敲鼓的师傅家里去拜年。 槙子上了二楼的客厅,正在和东京的朋友煲电话粥。 阿常和里子在楼下接待前来拜年的艺伎千鹤和豆弥,不时地还要去大门口接受那些长年出入茑乃家的商人的新年祝词。 千鹤和豆弥两人都是相交多年的老朋友了,这两个人也经常出入茑乃家,但更重要的是,她俩是里子找借口外出时经常利用的很重要的两个人,里子自然是热情有加,殷勤招待。 过了一个小时左右,赖子回来了,紧接着两个艺伎也回去了,菊雄却开始忙着做出门的准备。 “你到哪里去?” “那些学小曲的朋友们说是要一起聚一聚,我去看看!” 他围上围巾,提着高档白兰地,欢天喜地出门去了。 “姐姐,咱们晚上吃什么?” 听里子问,赖子一边脱下和服换上衬衫和牛仔裤一边回答说: “过年的饭不是还剩了很多嘛!我们吃那些剩饭就行了!” “今天咱们三人喝酒吧!” “母亲呢?” “说是要到嵯峨野的叔叔那里去,刚才就走了。” 里子说完,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这下子好了,那些烦人的都走了,我总算可以松口气了!听我说,今晚就咱姊妹三个好好热闹一下吧!” 里子说完马上去了厨房,开始把过年饭往饭桌上摆。 三十分钟之后,赖子、里子和槙子姐妹三人的新年会就开始了。 饭桌上,除了从除夕夜就看熟悉了的那些饭菜,还摆上了啤酒、威士忌和清酒。 “赖子姐姐要喝什么?” “我喝啤酒就行了!” “里子姐姐当然是清酒了?” 槙子要喝白兰地加水,杯中酒是三人三样,姐妹几个共同举杯。 “新年快乐!” “祝我们三人身体健康!” “为了三人的阿米(情人)!” “什么呀?阿米是什么意思?” “就是喜欢的人啊!” “天啊!槙子有情人吗?” “我都这个年龄了,没有才奇怪呢!” “不会是那个头发蓬乱的小子吧?” 里子想起来,去年在东京的酒店里和槙子见面的时候见到的那个和槙子在一起的男孩子。 “他算什么呀!他不过是我们的亲卫队!” “亲卫队?” “乐队男孩儿,就是个跟着跑腿儿打杂儿的!” 槙子说完,急忙给赖子解释说: “我已经不和那些人交往了,早都断了联系了!” “是吗?那现在是谁啊?” “是个庆应大学的男孩儿,那可是个正派的小伙子啊!” “哎哟!你可真会换啊!” 里子好像很惊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槙子轻轻摇晃着杯子里的冰块说道: “如果不经历各种各样的男人,回头哭泣的只有女人了!” “你说得倒轻巧,很快就会摔跟头的!” “那个不用担心!这些事情我会比姐姐玩儿得更巧妙!”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抱歉问一句,姐姐婚后是不是觉得很失败?” “槙子你……” 赖子责备槙子说话没礼貌,槙子嘴里说着“请原谅”,给里子的酒杯里倒上酒。 “可是,姐姐有喜欢的人对吧?” “你说什么呢!” “那有什么关系嘛!我们可是姐妹啊!” 槙子忽然改变了一点儿态度,一边嚼着酒杯里的冰块儿,一边说道: “我认为,在结婚之前最好和各种男人交往,好好研究一下男人!” “说什么研究,没有那么简单吧?” “那有什么难的?不管是什么样的男人,只要你觉得他是个研究材料就可以研究嘛!” “槙子妹妹真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可能还没真正喜欢过哪个男人吧?” “我也爱上过男人,可是,一个女人如果迷恋上了男人就没什么好事儿了。你会对男人唯命是从,变得和奴隶一样。我可不想变成那样的女人!” “如果能喜欢一个人到了不惜为他做奴隶的程度不是也挺好吗?” “姐姐可真够传统的!” “是不是传统我不知道,可我觉得应该珍惜喜欢一个人的那份心情!” 和槙子争论的过程中可能变得有几分兴奋了吧!里子一口气喝干了杯中酒,转脸问赖子: “姐姐怎么想?” 突然被里子问起,赖子稍微思考了一下说道: “我认为,即使喜欢一个男人也应该适可而止。如果进去得太深就会憎恨和嫉妒,会发生各种各样的事情,还会有一些无谓的争执。” “是吧!还是赖子姐姐和我的想法一样!” 槙子好像甚得我意的样子连连点头,赖子好像视若无睹继续说道: “到了某种地步就不要走得太近,是不是保持一定的距离更好?” “那样做也没有什么麻烦事,自然很轻松,可是那样的话,到什么时候也没法和男人变得亲密,当然也不可能结婚了,难道不是吗!” “我现在根本没有结婚的想法!”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赖子点点头,里子却是一脸的不相信。 “那么说你是一辈子一直独身了?” “是不是一辈子我也不知道,至少现在是那个想法。” “赖子姐姐是讨厌男人吧?” “那倒不是!我也喜欢男人,只是不相信他们而已。” “不相信……” 里子小声嘀咕了一句,抬头又看了赖子一眼。但是,赖子也不回答,只是默默地喝啤酒。 就在有些冷场的时候,槙子叹息着说道: “明明都是亲姐妹,可大家的观念大相径庭啊!” 就槙子的这一句话,姐妹三人面面相觑,接着哄堂大笑起来。 正月初三的下午,赖子开始做回东京的准备。 赖子在里面的和式房间里正往行李箱里塞衣服的时候,母亲阿常走了进来。 “今天不回去也行吧?” “可是,明天酒吧就开门营业了。” “是吗?” 随着年龄的增长,阿常好像也变得容易感到寂寞了,但她再也没有说什么。她站在那里,看着赖子往行李箱里装东西,过了一会儿,好像忽然想起来似的回到了自己房间,然后拿来了一卷绸缎。 “这个你拿去吧!” “啊?给我吗?” “因为是白坯料子,你想染什么颜色就染什么颜色!” 这卷儿料子是绫子,足有一匹。 “妈妈,太谢谢您了!” 赖子双手举着面料,低头给母亲行礼。 去年铃子七周年忌辰回来的时候,母亲也送给自己一块印着樱花和远山图案的绉纱面料和一条盐泽的带子。阿常虽然装作满面冰霜,可总是送给自己东西。 过了一个小时左右,赖子正要出门,母亲阿常到玄关来送她。 “不要太要强!多注意身体!” “母亲也多多保重!” 赖子说完就走出了玄关,里子一起跟了出来。 “姐姐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是啊!我想在樱花开的时候回来。” “姐姐可一定要回来啊!咱们再去原谷一起喝酒!” 听里子的声音有些发颤,赖子斜着眼看了她一眼问道: “看样子你有什么好事儿啊!” “啊?为什么那么说?” “我也说不上,反正看上去生机勃勃的!” “是吗?” 里子在那里装傻,可她那温柔得快要溶化的表情和欣喜雀跃的小碎步都透出一种和平时不一样的弹性和张力。 “真好啊!” “哪有什么好事儿!什么都没有!” 既然里子不肯说,赖子当然也不想刨根问底。毕竟都是大人了,至于应该怎么做,按说彼此心里都明白。 槙子一是因为年轻,再加上她好奇心旺盛,所以什么事情都要插嘴,但赖子除了必要的事情之外,什么都不说。那当然也因为年龄和性格上的差异,但从根底上来说,赖子还有一层顾虑,那就是她和里子毕竟是同母异父。 穿过院子出了后门,约好的出租车已经在那里等着了。赖子从里子手里接过行李箱说道: “多谢里子妹妹!多保重!” “姐姐也多保重……” “有空再到东京来吧!偶尔出来散散心也挺好的!” “我会的!” 里子点点头,赖子则坐进了出租车的后座上。 “再见!” 在正月凛冽的寒气里,里子向坐进出租车里的赖子挥手,出租车向着高台寺的坡道开了下去。 赖子走了三天之后,槙子也走了,京都的家忽然冷清下来了,但里子却是欢欣鼓舞心花怒放。 就像被赖子看穿的那样,七号那天椎名要来京都。 元旦那天夜里来电话说好像能来,三号的早晨又打来电话,很清楚地说要来京都。 里子从那一刻起,一直欢欣鼓舞,就像有一头小鹿在心头活蹦乱跳。 很快就能见到椎名了,里子在为此感到高兴的同时,心里开始萌生出一丝小小的不安。 那种担心从十二月末就开始了,转过年来,那种担心变得越来越明确了。 去年十二月中旬的时候,里子发现例假没来。 按照经期的规律,按说十号前后就该来例假了,可是都过了中旬了还没有来。过去例假一直很准时,即使晚了,顶多也就四五天。 可不知为什么,这个月都到了二十号了却一点儿来例假的迹象都没有。 去年年底之前,还以为是年末的忙乱使得经期有点儿紊乱,可转过年来依旧迟迟不来,里子开始不敢想得那么乐观了。 例假显然已经晚了半个多月了。 里子想了想她和椎名的鱼水之欢。 如果是怀孕了,应该是十一月份他来看红叶的时候。 那时候也因为椎名到得晚了,两人一见面就直接去了酒店的房间。两人好像都难以抑制住相思之苦,迫不及待地在床上翻云覆雨颠鸾倒凤,那种急不可耐就像干柴遇到烈火。 那一瞬间,里子也忽然感到了一种不安,但因为危险期以前出现过一星期的偏差,里子心想不会那么巧吧!当时没怎么把这个事情放在心上。 或许当时自己太轻率了…… 元旦那天晚上椎名来电话的时候,里子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个事情。但是,她确实没有勇气在电话里把这个事情告诉他。 不管怎么说,过完年之后去医院看看吧…… 年末的那段时间,里子一直想着那个事情。 夏天以来,自己和菊雄根本就没碰过身子,如果说现在怀孕了,无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菊雄的。现在这个样子只能去堕胎了,但光想想,里子就浑身颤抖。 自己会被怎样麻醉?会以什么样的姿态被做手术呢?还有,做了堕胎手术,能不能一直瞒着菊雄和母亲呢?里子每天晚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因为不安和恐惧越来越睡不着了。 但是,躺在床上一边想一边抚摸自己的肚子的时候,这里面真的有一个孩子吗?里子渐渐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刚结婚的时候,自己和菊雄什么都不注意也没怀上孕,可到了现在,忽然有了身孕!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如果说这里面有个孩子,那会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呢…… 里子虽然被这种不安所折磨,但她的内心深处还有一种怜爱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的心情。 说不定这是上苍赐给自己的一种缘分…… 想到这里,里子又觉得把肚子里的孩子做掉有些可惜。 如果想去堕胎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去,根本不用惊慌失措。 里子决定不再去想那些多余的事情。 如果真的怀孕了,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怀上了就怀上了,就这样把自己喜欢的人的孩子留在自己的身体里吧! 现在这里面有他的孩子!里子光想一想就觉得很幸福了。 流掉还是留着,以后慢慢想就是了!一旦下定了决心,里子又浑身溢满了兴奋和喜悦。 赖子刚才说自己好像有什么好事儿,她不过是看穿了自己和椎名相会的日子不远了,绝不会察觉自己的肚子里还怀着他的孩子! 想到这里,里子觉得自己拥有一个周围的人谁也不知道的、只属于自己的秘密,愈发兴奋更加心花怒放了。 正月初七那天,椎名为了参加关西地区财界人士的新年会,好像到大阪来了。 下午在中之岛酒店的宴会结束之后,他领着五个客人到茑乃家来了。 “椎名先生来了!真是久违了啊!” 阿常去宴会厅给客人打过招呼之后回到账房,用打探的表情看着里子说道: “山福的社长也和他在一起,你快去打个招呼吧!” “梅善堂的仓本先生不是来了吗?我去那边之后再过去打招呼!” 里子故意说得很冷淡,阿常有些狐疑地走开了。 自己喜欢的人来了,里子反而觉得不好意思马上就过去。一是担心发髻和和服是否得体好看,二是不知道走进宴会厅的那一瞬间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当然要按照顺序从上座的客人依次打招呼问候,其间偶尔和他四目相对,要是被别人察觉了怎么办呢?里子心里颇感不安。 里子决定先去梅善堂掌柜的宴会厅里去给客人斟酒,就当先演练一下去了椎名他们的宴会厅之后该怎么做。 “里子姑娘,近来好像变得越来越妩媚了,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儿啊?” 仓本从上往下仔细打量里子,里子很是忐忑不安,唯恐被他看穿自己肚子里怀着孩子。但她那含羞的模样好像让她显得更加妩媚动人了。 “现在正是女人鲜花般盛开的时候啊!” 被和仓本一起来的朋友目不转睛地盯着看,里子满脸含羞地早早逃了出来。 回到账房对面的休息室,里子又照了照镜子。 她今天穿了一件灰底印着点点梅花图案的和服,腰间束了一条浅朱红色的织锦带子。前胸的素雅色调和下摆的点点梅花形成鲜艳的对照。里子侧过身子检查了一下带子的形状,紧闭双唇,那神情就像要上阵一样,踏着小碎步袅袅婷婷地到了走廊里。 椎名的宴会厅是右边最里面的那一间。 里子走进去,发现已经来了三个艺伎和三个舞伎,宴会的气氛已经很热闹了。 “欢迎各位的光临!” 里子站在围屏前面先深鞠一躬问候全体客人,然后向着背对壁龛而坐的主客再深施一礼。 看样子,今天椎名还属于招待客人的一方,这会儿正坐在靠近入口的末座上。但五个人好像都是他关系亲密的朋友,没有那种拘谨的气氛。 “小老板娘怎么姗姗来迟啊!我们已经等候多时了!” 从前就认识的山福的社长第一个给里子打招呼,把里子介绍给众人。 “这位是这里的小老板娘,现在是京都女子的花魁!” “哪有的事儿!社长您……” “来!我给你倒一杯!” “那可不行!还是我来给客人斟酒吧!” 里子走到背对壁龛而坐的六十岁左右身体清瘦的男人旁边。 “那位是光荣物产的濑户社长,虽然面相善良,但有个爱玩儿女人的毛病,你可要小心了!下一位是日东制器的小林专务,他是个基督徒,按说不会染指女人,但我不敢保证!” 山福的社长按照顺序给里子介绍在座的人,席间不时爆发出阵阵欢笑声。 最后轮到椎名了。 “我还不知道这个人常来这里,你也看到了,他是个质朴的很不错的男人,所以很有女人缘。都这把年纪了好像还能挑逗起女人身上的母性之爱,但那是他的手段而已,小老板娘可要多加小心噢!” 社长说完看了里子一眼。 “你不会是已经迷上他了吧?” “您说什么哪……” 里子慌忙摇头否认。 “什么呀!小老板娘!你怎么脸颊绯红啊?” 里子不理会他,转身给右边的小林专务斟酒,可能是因为紧张吧!拿酒壶的手在微微颤抖。 “原来如此啊!椎名先生坚持要到这里来,原来都是为了这位小老板娘啊!” “社长啊!真是久疏问候了!您是不是在嫉妒啊?” 千鹤见状连忙出面调和,里子终于喘了一口气。偷偷看了一眼椎名,他满面微笑什么也不说。 里子心想,只有自己一个人成了众人调笑的对象,可他也不站出来帮自己一把,真是太过分了!但是,守着这么多人,这话也不能说出来。 里子故意不看椎名那边,只是一个劲儿地给山福的社长和其他男人斟酒。她的这种举止反而表明她是有意识地这么做,估计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里子的举止很不正常,但里子已经顾不上想那么多了。 里子进来之前,客人们好像一直在谈论舞伎的姿态,小林专务看着身旁的舞伎说道: “那么说,我今天来是赶上了一个最好的日子喽!” “一点儿不错!我们只有过新年的时候才穿这身衣裳!” 千鹤代表舞伎向客人们介绍。 正月里门前挂稻草绳(新年挂在门前取意吉利)的那段时间,舞伎们会穿鲜艳的带有家徽的和服,正月初七的开业典礼和正月十五那天要穿黑色的带有家徽的和服,发髻也和平时不一样,舞伎们正月里要绾起高高的奴岛田发髻。 只傻傻地看的话可能会看不出来,前面的梳子和点缀着松竹梅的簪子都是玳瑁制成的,右边的金属垂帘的上面插着稻穗,稻穗头上点缀着一只小鸽子。 “这只鸽子怎么没有眼睛啊!” “那是要让正月初遇到的喜欢的人给画上眼睛的!” 听千鹤如此解释,在座的男人们一下子活跃起来。 “有没有人想求我?我给她画上!” “可是社长啊!你要是替她给鸽子画上了眼睛,从襟替开始要一直照顾她才行啊!” “那怕什么!怎么样?” 听社长这么说,身旁的舞伎笑着把稻穗递了过去。 里子拿着砚台盒从账房回到宴会厅的时候,发现椎名正拿着身旁的舞伎的稻穗细细观赏。 “好吧!我替你画上吧!” “请您给鸽子画上两个可爱的小眼睛!” 听舞伎如此要求,山福社长用毛笔给鸽子画上了两个圆圆的小眼睛,在鸽子的胸部又画上了三座连在一起的山峰,那是他自己公司的标志。 “社长,那可是很贵噢!” “没关系!没关系!因为这是公司的标志,费用当然是公司出了!” 席间又是一阵欢笑声,接下来光荣物产的濑户社长给鸽子添上了眼睛,然后把自己名字中的一个字写了上去。 “椎名先生,你没事儿吧?” “我可要告诉给您那位生病在家的夫人!” 山福的社长在一旁开玩笑,椎名只是笑着画上了两只小眼睛,然后写上了自己名字的第一个字母,悄悄地把稻穗还给了身旁的舞伎。 虽说是让喜欢的人给鸽子画上眼睛,可这毕竟只是个余兴,如果客人非要坚持给鸽子画上眼睛的话,舞伎是不好意思拒绝的。 因此,也有颇受客人青睐的舞伎每次去酒宴陪侍都要在稻穗头上安上一只新鸽子,但这里面原本包含一种誓言,给鸽子画上眼睛的人必须关照那个舞伎的一切。 他竟然在自己面前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做那种无法无天的事情,这算怎么一回事! 别的客人倒也无所谓,可椎名也那么做,莫非他不明白从去年年底就烦恼不已的自己的心情?里子在旁边越看越生气。 椎名他们的宴会结束的时候是九点多一点,大家好像已经商量好了,接下来和艺伎、舞伎一起去一家叫“金清”的茶屋。 “小老板娘也一起去吧!” 临近宴会结束的时候,千鹤邀请里子和她们一起去,山福的社长也马上跟着附和。 “说的是!偶尔也下山去给我们服务一次嘛!” 山福的社长说话很直接,其他的客人也都纷纷邀请里子一起去。 “不好意思!我还有几个别的客人……” “那没关系的!剩下的事情都交给大老板娘就是了,我们说借您姑娘一用总可以吧?” 社长直接那么说,阿常也没法反对,只好笑着点点头。 “你看看,大老板娘都说行了,你快去准备一下!” “多谢您!可我真的还有点儿工作要做,我过会儿再去好吗?” “真的吗?” “是的,我一定会去的!” “好吧!你可要快点儿啊!我们这些人都是老朽了,可不能等太久啊!” 社长开了一句玩笑,紧接着站起身来。 好像众人都没有察觉,这一切都是里子和千鹤昨天晚上商量好的。 当里子听椎名说今晚要来茑乃家的时候给他提了一个要求,希望他宴会结束后十点半之前回酒店等她。 椎名当时好像担心里子是不是真的能出来,可里子觉得求千鹤帮忙的话总有办法。看样子两人商量好的计策完全成功了。 即便那样,里子也没有马上跟着去,她决定先装出一副顾忌阿常的样子,稍晚一会儿再出去。 不愧是两个女人商量出来的计策,可谓周密细致,天衣无缝。 把客人送走之后,里子又给母亲说了一声:“我这就去了!” “早点儿回来!” 阿常态度有些冷淡,可也没反对。 里子临出门的时候也给菊雄说了一声,然后上了车。 “金清”位于祇园的凿开的山路上,是山福社长格外偏爱的一家茶屋。 里子去了以后发现,大家都把酒换成了威士忌,艺伎也多了两个,都是里子认识的人。 “小老板娘还真来啦!太了不起了!” 山福社长很高兴,马上招手让里子坐在他旁边。 “我一会儿就走了!” “急什么嘛!偶尔放松一下不好吗?” “小老板娘,您喝点儿什么?” 听舞伎问自己,里子要了一杯很淡的威士忌加水。 椎名坐在中间隔着山福社长的一个座位上,正和一个名叫豆香的艺伎说话。感觉不是椎名和她说话,而是艺伎主动跟他搭话。 见那个艺伎不是刚才椎名给她的鸽子画眼睛的那个舞伎,里子稍稍放下心来,但还是有些挂怀。 但是,山福的社长一个劲儿地跟她说话,里子根本顾不上竖起耳朵听他俩说什么。 说话间到了舞蹈表演的时间,艺伎和舞伎们纷纷站起身来去了休息室。 两间相通的和式房间的右侧并排坐着弹三弦琴的人和唱小曲的艺伎,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舞伎们出现了。 开始的舞蹈叫《御所车》,接下来的舞蹈叫《十二月》。 都是常在新春表演的舞蹈。 这些小曲把男欢女爱之事比作一年中的十二个月,幽默地表现了出来,客人们都笑眯眯地看得如痴如醉。 里子一边看着舞伎跳舞,一边悄悄地把表从带子夹缝里拿出来看了一眼。很快就到十点了。 他能巧妙地从这里溜出去吗? 里子若无其事地偷偷瞄了椎名一眼,他目视前方正看得入迷。 两支小曲跳完了,众人一齐鼓掌喝彩,山福的社长自告奋勇要唱一首《白扇》,一个叫染乃的艺伎站起来给他伴舞。 里子又悄悄看了看表,已经是十点十五分了,椎名还在那里目不转睛地观看舞蹈。 他不会把十点半在酒店幽会的约定忘了吧…… 里子很着急,觉得这个时候自告奋勇唱小曲的社长很可恨。 社长唱完了《白扇》之后,关于下面唱什么曲子,众人又开始争执起来。 社长明明还想再唱一支小曲,可他让小林专务也唱一首。专务好像学过一点儿清元,看样子也想唱,可是因为曲子太长了,他正在沉思犹豫。就在这会儿,众人又喝起了白兰地,气氛越来越热闹了。 这个样子的话,他或许很难脱身了…… 正当里子准备放弃的时候,椎名悄悄地站了起来。 关于接下来让谁唱什么小曲的问题,众人正在争执不下,所以几乎没人察觉椎名的举动。 最后大家决定让山福的社长再唱一曲,这回有三弦琴伴奏。 社长这回唱的是《初雪》。 但是,这回或许是没有舞蹈的缘故,众人不像刚才那样老老实实地听。社长对着弹三弦琴的艺伎唱,其他人都在和艺伎们聊天。 《初雪》唱完了,可椎名还没回来。 又过了五分钟左右,里子站起来,到楼下去问老板娘。 “椎名先生呢?” “刚才回去了,说是明天一早还有事儿,要先走一步。” 里子点点头,回到房间向正在和艺伎聊天的社长告辞。 “社长,真是不好意思,我这就告辞了。” “什么?这就要走了吗?” “谢谢您的一番盛情,我回去还要收拾,明天还有事儿!” “你丈夫是不是很啰唆啊?” “那倒不是!那么,大家慢慢玩儿!非常感谢,我今天晚上很高兴!” 里子对着众人再次深鞠一躬,走出了房间。 从“金清”出来以后,里子用附近的公用电话给椎名住的酒店打了一个电话。 里子告诉了椎名的名字,接线员马上把电话转到了椎名的房间。 “您已经回酒店了吗?” “我一直在等你!你现在在哪里?” “我刚从金清出来,现在马上过去,要不要买点水果什么的?” “不用了,什么都不要!” 里子问清楚了房间号,坐上了出租车。 本来约好的是十点半,可里子到了酒店房间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她敲了敲门,好像里面的人一直在等着,门一下子就开了,里子看到椎名就站在自己面前。 里子直接扑进了椎名的怀里。 “我一直好想你……” 里子感觉跑了很长的一段路,可实际上从祇园到酒店开车也就几分钟。从六点就想见他,但迟迟不能单独和他在一起,可能是那种焦灼让她这样感觉。 “外面很凉吧?” “嗯……” 里子连点头都顾不上了,直接钻进了被窝里。 整个身子被他夺了去,里子在床头灯淡淡的光线里再次抬头看着椎名那发白的喉结。其实不用再看,上面的脖子、面部的轮廓,还有宽阔的胸膛里子都知道。 沉浸在交欢之后的那种心满意足的感觉里,里子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什么事这么好笑?” “没有……” 里子轻轻地摇摇头,她想起了山福社长说的那句话。 社长说:“你丈夫很烦人吧?”他真是完全估计错了。他们中间的谁也没想到,自己现在正在这样的地方和椎名幽会。 里子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好笑。 “开始的时候,我还担心你跑到哪里去了!” “我也觉得那样做挺对不住大家伙,可不那样的话,我根本脱不了身啊!你出来的时候,跟大家打招呼了吗?” “说真的,我也想一声不吭地跑出来,可是你不是先悄悄地开溜了吗?我也一声不响地跑出来的话会被人怀疑的!” “山福的社长没发现我不在了吧!” “我认为他已经发现了,可他什么都没说!” “那就好!” “可是,大家伙还都在那里,你那样中途开溜没事儿吗?” “我事先已经跟他们说过了,告诉他们我明天一早有事儿要先走一步。我明天再给社长打个电话。” “谁也不知道咱俩这会儿正躺在一个被窝里吧!” “为了幽会,你是越来越有坏心眼儿了!” “还不是你让我长的坏心眼儿!” 里子现在已经能够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直呼椎名为“你”了。里子又被椎名紧紧地搂在怀里,她觉得快喘不上气来了,肚子好像也要被挤瘪了。 里子慌忙扭动上半身,从椎名的两条胳膊中挣脱出来,大大地喘了一口气。 “啊!太难受了……” 里子仰躺着看着天花板,雪白的天花板上映出了台灯圆圆的影子。她看着那个影子,心里正在犹豫是不是要把怀孕的事情告诉他。 椎名听到了这个消息会说些什么呢?里子很想看看他的反应,可另一方面她又觉得害怕。 “我说……” 里子一开始支支吾吾,接着心一横就说了出来。 “如果我有了孩子怎么办?” “孩子?” 椎名的上半身微微一动。 “怀孕了吗?” “还不知道,不过……” “是不是例假晚了?” “有一点儿。” 里子尽管知道椎名正用关切的眼神注视着自己,可她还是闭上了眼睛。 “去医院了吗?” “还没有。” 椎名把手放在里子的肩膀上,说道: “真的没错是吗?” “万一是怀上了的话,怎么办?” “你问我怎么办……” “……” “不管怎么说,先去医院看看吧!” 里子点点头,椎名叹了一口气: “我绝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反而很感谢你!” “感谢?” “一开始的时候我也很吃惊,但现在已经平静下来了。既然是怀孕了,那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 “听到这样的消息,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不是……” 接下来就是一阵沉默。 里子挺起身子看了看床头柜上的表。 十二点半了。 山福的社长他们是不是已经回去了呢?家里人是不是都已经睡下了?不久之前自己还在那些地方,这会儿却觉得那个世界是那么遥远。 “明天你几点回去?” “我打算坐十点的新干线。” 里子点点头站起身来,拿着衣服走进了浴室。 因为是从暗处来到了明处,里子觉得浴室里的荧光灯格外刺眼。里子用浴帘遮住光线,开始洗淋浴。 虽然刚才把重大的事情告诉了椎名,里子这会儿心情反而很沉静。从年底开始就一直萦绕于怀烦恼不已的事情终于说了出来,里子有一种释怀的感觉。同时,椎名听到这个消息时的沉着淡定也让她感到高兴。 重新整理好发髻,穿上和服回到卧室,发现椎名已经穿好西装在椅子上坐着了。 “你这是怎么了?”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一个人能回去!” “不!我送你回去!” “真的没事儿的!你就在房间里休息吧!” “明天我想延到中午,还能再见一面吗?” “你不是有工作吗?还是早点回去的好!” “可是……” “我的事情你不用担心!真的没有问题!” 里子在一种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清爽的心情里,穿上短外褂,拿起了围巾。 第二天早晨,漫天的雪花飘落到京都的大街小巷里。 从东山的高台俯瞰下去,家家户户的房顶和八坂塔也蒙上了皑皑白雪。茑乃家的庭院也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只有院子里的池塘还露出黑乎乎的轮廓,大片的雪花飞舞着落进池塘里,就像被黑洞洞的池塘吸进去一样。 昨天夜里,里子从椎名那里回来的时候还没下雪,所以应该是半夜两三点以后才开始下的吧。 从年末的二十九到三十,雨夹雪一时间变成了雪,但很快就变成了雨。所以说,这应该是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看着外面大雪纷飞,里子最先想到的就是新干线的事情。京都下这么大的雪的话,关原一带一定积雪很厚了。当然,新干线不能按时发车,他傍晚之前或许回不去了。 即使看着雪景,纷繁的思绪最终还是归结到椎名身上。 昨天晚上临别的时候告诉他一定要按计划早点回去,椎名说延迟到中午也没问题,可里子说不用勉强,婉言拒绝了。 但是,天下雪了,一想到椎名被堵在了这座城市里,里子的心又开始动摇了。 但是,雪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从八点左右开始就变小了,不多久微弱的阳光就从云缝里照射下来。虽说是进入小寒的雪,看样子也没有下一整天的气力。 才过了二三十分钟雪就开始融化了,玻璃窗也被水滴濡湿了。 伸头看了看卧室里面,菊雄好像还在睡。里子泡了一杯咖啡,一个人边喝咖啡边想椎名的事情。 他现在在干什么呢?要坐十点半的新干线的话,这会儿就该起床了。里子心想,或许应该把下雪的事情告诉他。 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里子决定还是先给车站的问询处打个电话,问一问新干线的情况。但是,可能是因为下雪询问的人太多吧,电话一直占线。 里子死了心,刚把电话放下,忽然听到母亲在楼下喊自己。里子答应了一声,下楼一看,母亲穿着大衣正准备出门。 “我去黑谷寺参加年初的第一次茶会!” 阿常和同年代的人聚在一起,租用黑谷寺的茶室每月举行一次茶会。平时的话,她会在头一天晚上告诉里子,可是昨天夜里里子回来的太晚了,好像没有机会跟她说。 “下大雪了,可是雪中茶会也是别有一番情趣啊!” “您几点能回来呢?” “中午稍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阿常出门走了,里子忽然觉得一下子解放了。 早知道是这样的话,从一开始就和椎名约好见面就好了!不!或许现在再约也不迟。 但是,现在如果听到他的声音,势必就要和他见面。那么的话,昨天说的不能见面就成了假话。 但是,里子更担心的是自己把可能怀孕了的事情告诉了他,说了那个事情之后,一大早又跑到他那里去,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厚脸皮的女人? 犹豫再三,里子又给车站的问询处打了一个电话,可电话还是占线。 里子再次放下电话,抬头看了看窗户。外面阳光明亮,池塘边上的雪已经开始融化了。或许有微风吹过吧,偶有枯枝上的雪飘落在地上,那时候,竹叶上的积雪会成团地掉下来。 看着院子里的景象,里子决定到医院去一趟。 好多天前就想着要去,可是迟迟下不了决心。 虽说只是检查一下,可里子心里还是很害怕。到了医院自己该说什么?检查要花多长时间?里子心里一点儿数都没有。还有,会不会被什么人看到呢?里子心里也有些许不安。 但是,总不能这样无限期地拖下去。 幸好今天母亲不在家,因为下雪医院或许很空。还有,现在去医院的话,这座城市里还有椎名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倒不是说他在身边会怎么样,但只要想想他在自己身边心里就觉得踏实。 下定了决心,里子开始换衣服。 从去年年底开始,里子就从电话簿里查医院,或者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注意观察妇产科医院的招牌。 如果可能的话,很想让别人给介绍一家,但唯独这种事情不好轻易地张口去求别人。 一个人思来想去,最后选中了一家叫奥田的妇产科医院,从崛川通大路往西一走,就是那家医院了。 里子并非知道那家医院,也没听说那家医院怎么好。只是因为那个地方离东山比较远,而且位于大路里面的僻静的小巷里,白色外墙的三层楼看上去很干净。 里子在那家医院的门前下了车,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没有人往这边看之后,推开了医院的大门。 进了医院,入口的右侧是候诊室,候诊室的对面是接待处。 “请问您怎么了?” 接待处窗口里面的一个女的问里子,里子小声说:“我好像是怀孕了……” 她好像对里子这样的患者已经见惯不怪了,她让里子在另一张纸上写下姓名、住址和年龄,然后把里子写好的内容抄在病例上,告诉里子稍等一下。 可能是因为下雪的缘故,上午的候诊室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个五十来岁的妇女坐在长椅上候诊。 里子在长椅的一头坐下来,默默地看着窗户。窗玻璃上也满是阳光,水滴在顺着玻璃往下流。玻璃窗外好像是中庭,能看到山茶花的绿叶和黑色的围墙。 候诊室左边的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中的景色让人联想到白浜一带的海岸。画的旁边是一个嵌进墙里的时钟,表针正指着十点五分。 如果现在告诉他自己来医院了会怎么样呢…… 里子那么想着,看了一眼接待处旁边的公用电话。 拨通电话的话,马上就能听到椎名的声音。里子正望着电话出神,忽见里面的门一开,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里子站起来,跟在护士身后往里走。 医生是个四十五六岁的中年人,留着胡子,身材微胖,看上去很壮硕。里子当然不觉得他面熟。 “您请坐!” 里子按照护士的指示在圆凳子上坐了下来,医生看了一眼病历问道: “这回是第一次怀孕吧?” 医生的声音很温柔,和他的威猛的外表很不相称。见里子点头,医生拿起笔,开始问里子最后一次例假是什么时候,还问她有没有孕吐等妊娠反应。 医生的问诊结束后,护士把里子叫到围帘的背影处,让她脱下内衣爬到检查台上去。 里子的目光落在右边临时放衣物的浅筐上,等护士走开之后,解开了牛仔裤的扣子。 因为下雪的缘故,里子今天是穿着毛衣和牛仔裤,外面套了一件大衣出来的。她觉得这身打扮谁也认不出她是茑乃家的小老板娘,但通过病历上的姓名和住址一查的话,马上就知道了。 但是,关于那些事情医生什么都没问。里子脱下内衣,不知所措地刚蹲下来,就听见围帘外面护士的声音。 “请你爬到台子上去!” 里子冲着声音的方向点点头,抬头看了看检查台,然后慢腾腾地爬了上去。 “把腿再劈开一点儿……好的,就那样,全身放松!” 护士的手触到她的大腿内侧的那一瞬间,里子本能地并拢了双腿,但护士马上就把她的膝盖掰开了,里子无助地闭上了眼睛。 后来的事情她几乎记不清了,里子有一个习惯,无助的时候就小声叨念:“老天爷啊,求您快点让这一切结束吧!” 正在里子闭着眼睛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叨念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了护士的声音。 “可以了!” 听到护士那么说,里子连忙并拢双腿,像仓皇逃跑一样从台子上滚了下来。 穿上内衣和衣服,再次坐到圆凳上的时候,医生一边往病历上写着什么,一边说道: “还是要恭喜你啊!” 里子好像瞬间听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满脸惊恐地看着医生的脸。 “很快就要进入第三个月了,照现在这个情况,预产期应该在八月中旬。目前的情况一切正常!” 医生或许是想让里子放松下来吧,他说话的口气很轻松。 “因为这是第一次怀孕,当然最好是生下来了,您打算怎么办?” “……” “现在难以马上决定吗?” “是的……” “那么您回家和丈夫商量一下,回头再来一次吧!” 医生说完,又在病历上写了些什么,然后把病历递给了护士。 “您好好想想,请回头再来吧!” “谢谢您了!” 里子鞠躬行礼,连医生的脸都没看,匆匆走出了诊室。 从医院出来,外面的阳光很耀眼,地上的积雪开始融化。一栋房子的门前有孩子们在堆雪玩儿,一辆车为了不溅起雪水慢慢地从旁边开了过去。 里子马上往右一转,走到一条看不见医院的小路上才稍微放慢了脚步,然后朝着大路走去。 虽然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可被医生清清楚楚地说出来,感觉完全不一样。之前只是模模糊糊地想象,但现在却成了不容怀疑的事实,逼到了眼前。 医生问自己怎么办,莫非他已经知道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普通孩子?抑或是对所有怀孕的女性都那么问? 可是,这样下去到八月份孩子就生出来了。孩子真的能从自己身体里生出来吗?她感到不可思议,可又不能不相信。 怎么办呢…… 里子边想边走,不一会儿就到了大路上。 因为大路上车水马龙,路上的积雪几乎都融化了,只有家家户户的房顶和过街天桥上还有一点儿残雪。在上过街天桥的台阶边上有个电话亭。 里子忽然很想听听椎名的声音。已经过了十点半了,也不知道他还在不在。说不定已经离开酒店了,但只是确认一下也好。里子那样下定了决心,转身进了电话亭,拨通了酒店的电话。 接线员马上接起了电话,转到了椎名的房间里,可是没人接电话。电话响了十几声之后换成了接线员的声音。 “房间好像没人接电话!” “客人已经退房了吗?” “请您稍候!我给您转到前台去!” 过了片刻,前台的工作人员接起了电话。 “您要找椎名先生是吗?客人已经走了。” “请问是什么时候?” “我想就是刚才。” 前台的工作人员不可能把客人退房的时间都记那么清楚。里子说了声“谢谢”,挂断了电话。 他是坐十点的新干线回去了?还是正在某处的街上溜达…… 里子从电话亭里出来,看着车水马龙的大路发呆。 知道椎名不在了,里子这会儿格外地想见他。 我经历了那样的痛苦,那么想见你,你现在去哪里了? “混蛋!混蛋!大混蛋……” 里子嘴里嘟囔着准备从过街天桥上走过去。 刚爬上台阶就脚下一滑差点儿摔倒,里子还是气哼哼地快步走过了过街天桥,下了台阶,举手拦住了一辆开过来的出租车。 “请去京都站的八条口!” 说不定他现在还在车站上!一定要在!里子心里叨念着,双眼直视前方。 可能是因为下雪的缘故吧!路上很拥堵。里子为了抑制住焦躁的心情,闭上了眼睛,可放心不下,还是忍不住要四处看。 穿过拥堵不堪的国道一号线,出租车一到站,里子马上从车上下来,快步向检票口走去。 正面的问询处和右边检票口的前面都贴着告示,上面写着在关原附近因为下雪的缘故“光”号要晚点一个到一个半小时,“回声”号要晚点两个小时左右,请乘客谅解云云。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候车厅里人头攒动,比平时拥挤多了。 里子拨开人群寻找椎名。从检票口那边走到左边的小卖部,又买了一张站台票进了站,从二楼的候车室到站台都找遍了。 但是,没有看到椎名的身影。 这会儿,新的一列“光”号到站了,紧接着又发车了。 里子又去候车室找了一遍,确认没有之后走出了检票口。 他如果这会儿坐车的话,一定会从这里过…… 里子就那样在问询处的旁边等着,但椎名一直没有出现。 他知道火车要晚点,说不定他一到火车站就坐上了开来的普通电车,可那样的话,他给酒店留下个只言片语的口信也好啊! “真是个冷酷的人……” 里子知道那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强词夺理,可她忍不住还是想说出来。 又等了十分钟,大厅的时钟指向十二点的时候,里子终于死了心,坐上了在站前等着的出租车。 “请去东山的高台寺!” 里子仰靠在后座的靠背上,没能见到椎名的悲伤又涌上了心头。 “我这么拼命找你,你怎么早早就回去了呢……” 里子小声叨念着,内心深处渐渐萌生出一个决心。 “这么难以相见的话,我干脆把孩子生出来!” 她之所以下这样的决心,当然也因为想见而不能见的懊恼,但原因不止如此。 既然是一个不能完全握在自己掌中的男人,至少也要把和他一模一样的孩子留在自己身边。里子觉得,那才是她和这个男人之间不可改变的最确实的羁绊。 李花篇 京都的春天是从二月末的梅花祭开始的。 因为菅原道真是二十五日在太宰府去世的,所以,按照惯例,每年都是在梅花盛开的二月二十五日,在北野天满宫的神社院内举行梅花祭。 和历年一样,今年也有好多人蜂拥而至,在梅花树下设下了野点(茶道用语,野外的茶会)席,上七轩的美伎们在席前为客人们点茶奉茶。 千鹤在上七轩有朋友,应千鹤的邀请,里子下午也去了梅花祭,但目的不只是观赏梅花。 跪坐在红毛毡上品尝了舞伎们奉上的香茗,从神宫院子里出来以后里子向千鹤提出了邀请。 “我们喝杯咖啡再走吧!” 现在才下午两点,离傍晚的准备工作还早,两人都有时间。 从北野神社的牌坊向南走,不一会儿就到了今出川通大街,走进一家面朝大街的咖啡馆,两人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面对面坐下了。 “大白天在这样的地方见面也是久违了!” 正像千鹤说的那样,两人见面的时候一般是晚上,而且很多时候其他客人也在一起。 “天气倒是不错,就是风还很凉啊!” 隔着玻璃窗往外看去,外面阳光灿烂好像很暖和,可路上的行人还都穿着大衣。 “不过,天冷的日子也没几天了!” 千鹤端起服务员端来的咖啡喝了一口说道: “这段时间你是不是有点儿瘦了?” “是吗?” 里子在那里装糊涂,但她知道千鹤的眼睛在看着自己,不由地垂下了眼帘。 “好像只有脸瘦了啊!” 千鹤还在大惑不解地小声嘀咕,确实,里子胖乎乎的小脸最近面颊消瘦,下巴也尖起来了。但是从肚子到腰好像肥胖起来了。不过,因为穿着和服,下半身好像还看不出来,但脸上的变化是掩盖不住的。 “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没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里子对千鹤笑了笑,但马上变成了一副认真的表情。 “你听我说啊!我今天真的有事儿想和你商量商量!” “什么呀?说来听听!” 里子本打算今天找千鹤商量的,可被她这么一问还是有些犹豫。她搅了搅杯子里的咖啡说道: “这个事儿我还谁都没有告诉,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可一定要保密噢!” “知道!你相信我就是了!” 里子把视线转向明亮的窗户,下定决心说道: “你听我说,我怀孕了!” “怀孕?” 千鹤好像被自己惊讶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环视了一下周围。 “祝贺你!那不是好事儿嘛!” “可是,不是……” “不是什么?” “不是菊雄的孩子!” 千鹤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里子说道: “天哪!谁的……莫非你怀的是椎名先生的……” 千鹤为了镇定心神喝了一口冰水。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一月初吧!” “天啊!那么说现在已经……” “四个月了。” 千鹤就像看一个怪物似的又看了里子一眼。 “你得快点把孩子流掉!” “我没打算堕胎!” “你净说些没用的!生下来想怎么办?” “把孩子养大啊!” “那怎么行啊!要是被菊雄知道了……” 千鹤把说了一半的话又咽了回去。 “你想对外宣称那是菊雄的孩子把孩子养大?” “那可不行!我从去年夏天开始就一直没和他发生关系!” “天啊!那就更不行了!” “可是,我想把孩子生下来!” 里子又说了一遍,把嘴唇咬得都要出血了。 自从一月的那天没能见面分别以后,椎名已经来了好几次电话了。 每次都是那些问寒问暖的不疼不痒的话,最后一定会问:“去医院了吗?” 一开始的时候,里子总是回答“还没有”,后来就改成了“没问题”。 从电话里就能听出来,如果不小心说漏了嘴,他马上就会担心,说不定立马就会跑到京都来。 “在医院做了检查,医生明确说了没问题是吗?” 椎名不放心又确认了一遍,里子还是重复那句话“没问题”。 说实话,“我怀孕了”这句话都到嗓子眼儿了,可里子就是不肯说出来,因为说出实情的话,只会让椎名惊慌失措。他那么一个大忙人,里子不想让他为这种无谓的事情担心。 可是话又说回来,若告诉他自己没怀孕让他安心,里子又觉得有点遗憾。只说是“没问题”,不想把最后的真相告诉他。 里子也想通过那样做,维系住椎名对自己的关心。 二月初椎名又打来电话的时候,里子在电话里回答说:“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请不要担心!” 这样一来,椎名好像又变得担心起来了。来电话的时候都七点多了,可他突然说现在就去坐新干线来京都。 对方的认真让里子很吃惊,她说了好几遍“请放心”,可椎名又开始担心了。 “真的什么事儿都没有是吗?” “没事儿的!不用担心,忙你的工作吧!” “三月我过去,到时候可别把我吓坏了!” “可是,椎名先生还是反对我生孩子啊!” “难道不是吗?你也是结了婚的人……” “是吗?我不是跟你说了不用担心吗?” “那么说你还是怀孕了是吧?” “没有!不过,生孩子这事儿遭人反对,女人反而会更想生的!” 里子故意说了句捉弄人的话,挂断了电话。 椎名还是放心不下吧!三天后和五天后又来电话了。现在是公司的年度末,他好像很难离开东京,可从电话里就能听出来,他因为不能见到自己好像很着急。 里子为能频繁地听到椎名的声音而感到高兴,可她又觉得他有点儿可怜。 “我原来是想象妊娠!” “真有那种事儿吗?” “医生也是那么说的!” “身体没什么异常吗?” “我现在这个样是活蹦乱跳!” 椎名好像终于放心了。 他重复了好几遍三月份一定去,然后挂断了电话。 从那以后,里子在心里发誓,今后再也不让椎名为自己担心了。 但是她并没有对生孩子的事情死心,岂止是不死心,里子这段时间光考虑如何把孩子生下来了。 当然,如果现在说要把孩子生下来,众人都反对这一点是明摆着的。赖子和槙子就不用说了,母亲要是听说了这件事情,说不定会当场气昏过去。 里子心里也很明白,以现在的身份把椎名的孩子生下来,纯粹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和一意孤行。 但是,把好不容易怀上的心上人的孩子流掉也太痛苦了。 和椎名幽会的次数屈指可数却怀上了他的孩子,里子觉得这是某种缘分。还有,反正要生孩子,要生就生个自己最喜欢的人的孩子。 有了这次的事情以后,椎名今后一定会变得越来越谨慎。下次再让他给自己的时候,估计他是不会让自己怀孕的。 这回或许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次机会了…… 里子决定再也不考虑堕胎的事情了。 但是,要说怎么把孩子生下来,里子心里一点儿谱也没有。 就像千鹤说的那样,里子也想过谎称是菊雄的孩子,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可是自己和菊雄这半年就没有过一次房事。他在外面喝醉了回来,有时候也会很执拗地求欢,可自己总是推说困了或身体不舒服冷冰冰地拒绝他。有时候还很过分地说“没那心思”。一直那么态度明确地拒绝他,事到如今,怎么能说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呢? 里子曾经也有个想法,在菊雄向自己求欢的时候装出接受他的样子,然后说服他让他相信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但那种做法也太自私任性了。 还有,即使能骗得过菊雄,可自己这个怀着心上人的孩子的身体是不可能接纳其他男人的。 要是那么做的话,还不如干脆对丈夫实话实说,把孩子生下来呢! 当然,里子不觉得这件事情会风平浪静地过去,菊雄就不用说了,母亲也会大为震惊,家里出一场大乱子是必定无疑的。 弄不好的话,不只是离婚那么简单,说不定还会关系到茑乃家的生死存亡。 “可是,我也不是为茑乃家活着的……” 里子就是靠着这个信念,一个人留在家里忍了过来,可以说到了现在,这种想法让里子变得很坚强也很顽固。 窗外春光明媚,里子今天穿了一件浅茶色的捻线绸和服,系了一条深蓝色的带子。千鹤则穿着一件白色的大岛绸和服。看着在窗边相对而坐的两个女人,谁能想象得到她们在谈论如何瞒着丈夫生下情人的孩子这样深刻的话题! 服务员过来给两人的杯子里添了冰水就走开了,千鹤好像又重新考虑了一遍这件事情,抬起脸问里子: “那么说,椎名先生还不知道你已经怀孕了这件事情吧?” “我什么都没跟他说!” “可是,他下次来的时候不就知道了吗?” “知道了就知道了,有什么关系!” 听里子的口气颇有些无所谓的味道,千鹤叹息了一声说道: “可是,这件事情迟早会被菊雄和你母亲知道的吧?” 菊雄倒是无所谓,这件事情反倒难免先被母亲知道。 “有没有孕吐什么的?” “偶尔想吐!” “现在的话,休一天假还能打掉吧?” “我已经不考虑什么堕胎的事情了!” “你可别那么说……” 千鹤好像比里子还要惊慌。 “这可怎么是好啊……” “我想找间公寓!” “找到公寓又怎么办?” “离开家住到那里。” “你又说那话……” 千鹤抬头看着里子,心想这人是不是疯了。 “所以我有个事儿想求你帮忙,有合适的房子的话告诉我一声!” “那不算个事儿!想找的话要多少有多少。可是,你母亲和菊雄能答应吗?” “即使他们不答应又怎么样?我离开家不就完了嘛!” “……” “肚子里怀着外人的孩子,而且这个孩子越来越大,我怎么能在家里待得住呢?” 千鹤心想,里子说的也是,可是在到那一步之前,没有什么办法可想吗?她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母亲若说行的话,我想在店里工作到不能工作为止。” “可是等你不能工作了怎么办呢?” “我有些储蓄,以后就老老实实地在租来的房子里待着就是了。” “你真那么想吗?” “这种事情我怎么会说假话呢?不过我只跟你一个人说了!” “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可是……” “搬到公寓里以后,说不定比以前更要麻烦你了!我希望你能说服菊雄和我母亲,也希望你跟我当个中间联系人。” “传个话什么的都是小事一桩,可是……” 说到这里,千鹤为了稳定心神又喝了一口冰水。 “可是,生下来的孩子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户口什么的……” “当然让孩子随我的姓。如果是个男孩儿的话,我打算从椎名先生的名字敬一郎中取两个字给他取名敬太郎。” 既然她的决心都到了这个程度,事到如今,自己再说这说那也没用了,千鹤正要放弃,但还是有些不能理解。 “孩子没有父亲也行吗?” “我会把孩子培养成堂堂正正的人,我觉得孩子不会因为没有父亲就会变得乖戾!” 千鹤点点头,脑海中浮现出宴席上椎名那温良谦恭的身影。 “椎名先生要是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我绝对不会给他添麻烦!” “可是他知道了的话,不会保持沉默吧?” “……” “椎名先生也怪可怜的!” 千鹤嘴里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里子看着窗外,点点头。 千鹤喝了一口变凉了的咖啡,心里默默地想。 里子如此心意已决,到了这个时候,或许自己再说什么也没用了。她已经下了那么大的决心要把孩子生下来,自己就算拦住了她,可如果她以后后悔了可怎么办?男女之间的事情,第三者终究是不会明白的。那是当事人自己决定的事情。 但是,即使理解了里子的做法,自己也尽力去帮她,可还有一件事千鹤想落实清楚。迄今为止,一直有所顾忌没能告诉她,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有必要如实相告,听听她的想法。 千鹤又喝了一口冰水,镇定一下说道: “里子下了那么坚定的决心,是不是还是因为菊雄的事情啊?” “没有的事儿!我只是喜欢椎名先生而已……” “你说的我明白!不过,你下决心的背后是不是也因为你听说了菊雄的事情?” “菊雄的事情?什么事情?” 里子满脸惊讶地反问千鹤,千鹤压低声音说道: “里子你应该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 “原来你不知道啊!” “什么事?你说清楚点儿!” “……” “你快点儿说嘛!” 在里子的追问下,千鹤终于下定了决心,抬头又看了里子一眼。 “你要答应我不能生气啊!” “绝对不生气……” “听说菊雄和先斗町的艺伎关系非同一般。” “……” “不过,这都是我听别人说的,不知道是真还是假。只是有那么一种风言风语,你从谁那里都没听说过吗?” 这件事情里子可真是第一次听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千鹤。 “也可能是误传!” 迄今为止,菊雄确实去参加过小曲爱好者的聚会或出去喝过酒,但一般十二点之前就回家了。虽然也有时候是一帮艺伎把他送回家,但看不出来他和哪个艺伎特别亲密,也没发现有特别的女人给他打电话的迹象。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听说是叫豆久什么的。” 要是那个艺伎的话,里子也认识。那是个文文静静、不显山不露水的女人,应客人的召唤也来过茑乃家好几次。年龄大约二十三四岁,作为艺伎已经独立门户了,按说也应该有主人。 “从什么时候?” “我听说是从去年年底开始的……” 祇园町的艺伎常来茑乃家,先斗町的艺伎也有来的,其中豆久应该算是来的比较多的。要那么说的话,从去年秋天开始确实再没看到过她。 那么说,莫非从那时候开始,她和菊雄有了那种关系? “我真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啊!” “请原谅!我还以为你知道所以才说了出来,你可别生气!” “我怎么会生气呢?你告诉我反倒是个好事!太谢谢你了!” “话虽如此,菊雄偶尔出一次轨也只是单纯的拈花惹草而已,他不是当真的!看菊雄那个样子就知道,他很迷恋你……” “……” “虽然只是我的推测,菊雄一定是被一起学小曲的朋友哄劝着去的,他没办法只好陪着他们去玩儿。我想事情不过如此!” 千鹤安慰里子,可菊雄和那个艺伎关系亲密好像是真的。 “我净说些多余的,请你原谅!” “哪里!千鹤用不着向我道歉啊!” 里子极力想保持冷静,可她端着咖啡杯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里子打车先把千鹤送回去,等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开始重新思考刚才听到的事情。 这段时间,菊雄外出的次数确实越来越多了,他出门的时候都会说明理由,不是和学小曲的朋友聚会就是和老客户去喝酒,但里子从未过问过他去哪里。 虽说菊雄掌管账房事务,但他不在也没什么关系,所以即使他外出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里子做梦也没想到,菊雄竟然会出去拈花惹草。说句实话,里子原本就认为菊雄根本没有拈花惹草的本事。 但是,刚入而立之年的一个男人,若是长期没有夫妻生活的话,谁也受不了。因为对方从不强行求欢,自己就简单地把其中的原因归结为对方清心寡欲性欲不强,看来是自己的想法错了。 听千鹤那么一说,里子才明白过来,如果妻子一直拒绝同房,丈夫就会跑到别的女人那里去,可以说那是自然而然顺理成章的事情。 可即便如此,那两个人是怎么走到一起去的呢? 因为豆久来过茑乃家好几次,所以她当然有过和菊雄说话的机会。但是,她一般都是和朋友一起来,到客人的宴席上去陪侍,一结束马上就回去了。 里子不认为菊雄有那样的胆量,竟然在阿常和里子的眼皮子底下寻找时机和豆久定下约会的时间和地点。 作为两人走到一起的机会,可能性最大的或许还是小曲学习会。 菊雄去学小曲的那个地方,先斗町的艺伎们也常去。原本在茑乃家就常见面,在学习小曲的地方又经常碰在一起,说不定两人是在那期间变亲密的。 还有,因为豆久是个做艺伎的,如果召她来宴会陪侍,那么任何时候两人都可以见面。 要那么说,这段时间菊雄去先斗町的次数确实增多了。 关于这一点,菊雄是这样解释的,因为祇园町那个地方不但阿常和赖子以前常去酒宴陪侍,而且也认识太多那些常来茑乃家的艺伎,所以他才去先斗町的。 但是现在回头想想,他那套说辞或许就是个借口。 是自己太不小心了…… 和丈夫一起生活一起工作,却没有察觉丈夫的出轨,只能说自己太愚蠢太糊涂了。 但是,说实话这半年里子的脑子里根本就没有菊雄。每天考虑的都是椎名的事情,所有的关心都朝向了椎名那边。 这要是结婚之初或半年前的话,说不定马上就识破了。本来就不是什么花花公子的菊雄出去拈花惹草,按说稍微一留心就能发现。 之所以没有发现丈夫的出轨,只因为自己的身心都被椎名夺去了。 在这个意义上,自己根本没有责备菊雄的权利。 千鹤说是去年年底听说了菊雄和那个艺伎的风言风语,而菊雄开始频繁地往先斗町跑是秋末以后的事情。虽然中间有点时间差,但无疑那是里子和椎名有了肌肤之亲开始拒绝和丈夫同房之后的事情。 不管结果如何,把菊雄逼到出轨之路的是自己,也就是所谓的自作自受。 但是,丈夫出轨的对象竟然是豆久让里子感到很意外。豆久确实肤色白皙长相也不错,舞也跳得好,待客好,和她的年龄不相称礼仪作法也很讲究。但她并不怎么引人注目,给人的印象很淡。或许是因为那种温顺谨慎的性格吧!她是那种提起名字才让人想起来是谁的女性。 倒也不是对丈夫的出轨对象吹毛求疵,里子觉得,先斗町应该有比她更雅致更出众的女性。倒也不是说豆久不好,但很难说她是人人都点头表示不奇怪的那种出轨对象。 可是细细想一想,豆久这样的女人或许正适合菊雄。 迄今为止,菊雄作为一个上门女婿,夹在刚强的岳母和一旦迷上了谁就死心塌地痴心不改的妻子之间,这么多年,或许是累了。对于一个只能靠唱唱小曲来消愁解闷的懦弱男人来说,豆久那种温顺质朴的女性或许更让他喜欢。 “原来是这样啊……” 里子一个人小声嘀咕着,扭头看了看车窗外面。 出租车正从东山通大路拐到通往高台寺的路上。 车窗外依然是阳光灿烂,但对现在的里子来说,明亮的阳光都那么令人郁闷。自从听了千鹤说的那些事情之后,里子甚至觉得周围的世界都忽然变了。 她觉得路上的行人都在望着自己这边说自己的坏话。 连自己的丈夫出轨了都不知道,还痴迷于其他的男人…… 因为之前她不知道,所以还能泰然自若,现在知道了,却发现都不敢在外面走路了。不仅如此,甚至在家里和员工们打个照面都觉得害臊。 里子还在沉思的时候,出租车到了茑乃家门口上下车的地方。 从通往后门的栅门穿过院子回到家里,里子直接上了二楼。幸好菊雄不在,可能是去厨房那边了。 为了换衣服,里子走进了里面的卧室,在双人床的一头坐了下来。 一个有外遇的男人和一个出轨的女人竟然一直一起睡在这张床上,一想到这里,里子就浑身发抖。 不知道今后应该怎么办,反正不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就这样过去。 千鹤说,即使菊雄和豆久之间发生过关系,也不过是单纯的出轨。千鹤还说,即使他在外面拈花惹草,那也不是他自己喜欢去做的,实际上他还是喜欢自己。里子觉得,千鹤说那些话即便是为了安慰自己,至少也有一半儿是对的。 但夫妻两人分别和他人发生了肉体关系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并且自己还怀上了别人的孩子。 里子忽然觉得这个看似风平浪静的茑乃家,就像一个住着妖魔鬼怪的瘆人的洞窟。 “怎么办?” 里子小声嘀咕着,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椎名的脸。 这个时候要是他在自己身边该是多么有底气啊!如果他住得近,里子恨不得马上就飞奔到他的身边。 见到他倒不是能解决问题,但至少可以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 “你是怎么想的?” 里子自言自语,这会儿格外地想见到他。 哪怕只听听他的声音也好! 里子穿着外出时的和服回到客厅,拿起了电话,瞬间犹豫了一下,然后毅然决然地拨通了椎名公司的电话。 电话里传来短促的呼叫音,紧接着接线员接起了电话。 里子说“这里是茑乃家”,让接线员找椎名接电话。 “专务现在出去了,要不要我给您传个口信?” “不用了,谢谢!” 里子慌忙放下了电话。 椎名不在,里子觉得有些遗憾,可另一方面又觉得像是舒了一口气。如果他在的话,说不定把一切都如实告诉他了。控制不住感情或许把菊雄的事和肚子里的孩子的事情都一股脑儿地说出来了。 “自己不是早就决定不给他添麻烦吗?” 里子自言自语着走到了窗边。 可能是稍微起风了吧!窗户下面的罗汉松的叶子在轻轻摇动,前面的梅花树开满了雪白的梅花。 不知不觉间,庭院已是春色满园了。看着下面静谧的庭院,里子的心情总算平静了几分。 “事到如今,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用不着惊慌。既然已经下决心把孩子生下来了,就只有一直往前走了!” 里子又开始考虑菊雄的事情。 如果他和别的女人出轨,那样也没什么不好。既然自己对别的男人以身相许,得此报应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换个角度去考虑,丈夫的出轨对自己来说反而是件好事。 自己过去一直无视菊雄,可实际上,心里一直觉得很对不住他。不管自己对丈夫有没有爱情,可毕竟是自己在任性而为,里子心里有一种对丈夫的歉疚。 但是,这样一来的话,两人就算是扯平了,里子的心情确实一下子变轻松了。就像肩上的重担卸下来一样,里子觉得自己心里的歉疚被抵消了几分。 世上的事情就看你怎么想了,过去一直犹豫不决的事情,这下子或许可以义无反顾地去做了。如果那样想的话,菊雄的出轨不一定就是个负面的事情。 即使肚子大了也没什么好怕的!如果被母亲和丈夫问起来,就如实相告,然后就离开这个家。 如果走到离婚那一步,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对你来说像豆久那样温柔善良的人或许比我更合适!” 这不是什么讽刺挖苦,里子现在心里真的那么想。 梅花祭的三天之后,母亲喊里子去她房间一趟。那天菊雄去学小曲正好不在家。 里子下楼去了母亲的房间,发现母亲正把腿伸进被炉里看电视。 “坐下吧!” 阿常关掉电视,给里子泡了一杯茶。 午后的家里冷冷清清的,院子里的梅花树透过拉窗映在榻榻米上。 等茶水稍微凉了一些,茶杯里飘出阵阵氤氲的茶香,阿常把茶杯放在里子面前,自己也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 “里子啊!是不是该恭喜你啊?” 果然就是那个事!里子垂下了眼帘。 里子早就做好了哪天被问起的思想准备,也预料到了第一个问自己的是母亲。虽然已经想好了该怎么回答,可真到了关键时候还是很紧张。 “我说得对吧?” 母亲问了两遍,里子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这做母亲的老早就觉得不对劲儿!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到的?” 按照上次医生说的推算,应该快满四个月了。但里子故意在时间上作了点假。 “现在是第四个月的月初。” “果然如此……” 阿常又看了里子一眼问道: “已经去医院检查了是吧?” “嗯……” “你怎么不早点儿说?早知道的话,我也好做些准备,也好照顾一下你的身子!” “……” “那倒也没什么!毕竟是个可喜可贺的事情!菊雄也是的,什么也不说,真够见外的!” “妈妈!关于这个事情,我有事儿想和您商量商量!” “你不会说要把孩子打掉吧?” “您稍等一下!” 里子重新坐直了,眼睛盯着泛着淡茶色光泽的被炉的一点说道: “这个孩子不是菊雄的!” “你说什么?” “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菊雄的孩子!” “天哪!那是谁的?” 阿常把端起来的茶碗又放下了,往前探出身子问道。 “您能不能镇定一点听我讲?” “别啰唆了!快点儿说!” “是椎名先生的孩子!” “椎名先生?东京的……” 这个事情太令人震惊了,母亲好像说不出话来了。就那样过了片刻,阿常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你说的是真的吗?” “嗯……” “菊雄也知道吗?” 里子垂下眼睛,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你……” 因为事情太突然,阿常好像一时难以整理心情。沉默了片刻之后。 “你为什么要做那种……” “……” “你不想打掉孩子是吗?” “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生下来?” “我想生下来。” “傻瓜……” 听母亲那严厉的口气,里子吓得一缩脖子。 “你这是在说什么?世间的事情有的可宽恕,有的不可宽恕。一个有丈夫的女人怀上了别人的孩子,这种事情就不可宽恕!那样做就会成为世人的笑柄,一辈子都会受惩罚,到死都不会被原谅!” “我死了也无所谓!” “里子……” 阿常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怒气冲天两眼血红,脖子都在轻轻震颤。 “我不答应!” “我绝不给母亲添麻烦!我就这样离开家,在外面租间房子,在那里做好生孩子的准备。菊雄那边我会好好跟他说清楚的。” 里子说话就像放连珠炮一般,阿常只是抬头盯着空中的一点,身子纹丝不动,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听。 “这是我一辈子唯一的请求,我已经决定了,求求您了!” 里子从被炉里抽出身子,双手按着榻榻米,对着母亲深深地垂下了头。 “请您原谅!” 但是,阿常一言不发,两人之间沉默继续。 母女俩就那样面对面僵持着,母亲装作什么都没听见,把脸扭向一边,女儿只是一个劲儿地低头。 突然,院子里传来了尖锐的鸟的叫声,然后寂静又来临了。过了一会儿,阿常深深地叹息一声说道: “你要那么做,菊雄可就毁了,这些你都明白是吗?” 母亲这次的声音比刚才镇定了几分。 “你会成为众人的笑柄,亲戚邻居没人会搭理你了!” “……” “孩子生下来也是个私生子,一辈子都会被人指指点点。这个你也知道是吗?” “对不起……” “我反对!你要生的话,现在马上就从这个家里出去!” “可是我想生。” 里子再次低头恳求母亲,可阿常也不答话,站起来径直去了里面的房间。 这下子就剩下里子一个人了,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摇摇晃晃地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虽然刚才一直坐着,这会儿才发现自己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 终于说出来了,这下子心里痛快多了,可是话已经说出去了,有句话叫“开弓没有回头箭”,里子也有一种紧迫感。 今后到底该怎么办呢…… 无情的现实是,即使自己一动不动,肚子里的孩子也在片刻不等地一天天变大。 “剩下的只有一步步往前走了!” 里子自己给自己鼓劲儿,可母亲说的那些话还是让她挂怀不已。 说实话,里子对母亲的看法或许有些太乐观了。尽管想到了会被母亲疾言厉色地训斥,可她还是一直在期待母亲最后能妥协让步,原谅自己。 看母亲刚才的样子,那种情况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母亲态度很坚决,说得也很清楚,如果要生下这个私生子,就必须离开这个家。尽管里子对此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可真的被母亲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她还是有些害怕。 今后自己一个人能走下去吗?前面还有什么样的苦难在等着自己呢?光想一想就觉得心里没底。还有,母亲竟然说未出生的孩子是私生子,这件事情也让里子感到震惊。 到目前为止,里子一直没有考虑过孩子的户籍问题。不,虽然考虑过,但她只是简单地认为,让孩子姓自己的茑野这个姓就行了。 但是,如果母亲反对的话,恐怕那也很难了。 更让里子忧虑的是,要是被称为私生子的话,孩子也太可怜了。 可是,一个做母亲的人怎么能毫不在乎地说出那种话来呢?即便母亲那样说是为了让自己死心,可将来出生的孩子是和她有血缘关系的外孙啊! 母亲说那个未出生的孩子是私生子,实在是太过分了! 如果菊雄知道了,北白川的姨妈和亲戚们,还有赖子、槙子都知道了的话,问题会越来越大,所有的人都会反对自己。 不顾那么多人的反对,坚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到底有多少意义呢? 是不是应该老老实实地听从母亲的建议,把这个孩子打掉呢…… 这个时候悄悄地把孩子打掉的话,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知道这事儿的人只有母亲和千鹤,相信她们两人不会把这件事情传出去的。只要把孩子做掉,一切都消失于黑暗中,自己和茑乃家都会平安无事。 但是,这个时候把孩子流掉的话,迄今为止的一切坚持就毫无意义了。还有,好不容易长这么大的孩子也太可怜了。 到今天为止,已经考虑过好多次,烦恼,迷茫,最后才决定要生下来的。户籍的问题属于自己的考虑不周,周围的反对和责难都是自己早就想到的。 自己想到了前方会有莫大的苦难等着自己,也想到了所有的条件有可能是最差的。 但是,周围的人越是反对,条件越是恶劣,里子越有斗志。她不想输给这些事情。 “既然母亲说要断绝关系,说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是私生子,那么自己就一个人把这个孩子抚养成人给她们看看!自己不会输给任何人,一定把孩子培养成好孩子,给她们看看!” 里子对自己说。 周围的人都说三道四,那不过是按照世间的常识来判断事情。 但是,爱情不同于常识。 爱情原本就不可以用常识来衡量,能用常识来衡量的,就不是爱情。爱情是超越世间的想法和常识的。爱情是疯狂,恋爱的女人是疯狂的女人。 爱情这东西越纯粹就越自私越任性。忘记了世间,忘却了常识,眼里只有自己和对方,那才是爱情。不,最后就连对方的想法也会抛弃,情到深处人孤独,茕茕孑立还要继续奔跑。 “今后不想再后悔了!” 那样想着,里子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艘鼓起风帆的船。 一旦到了大海上,就不想再往回返了。 今后不管有多么痛苦的航程在等着自己,也只有乘风破浪勇往直前了。 和并不喜欢的丈夫勉强维持一个徒有其表的夫妻关系,作为茑乃家的小老板娘,即使被人夸美丽漂亮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只有走自己的路!” 里子再次斩钉截铁地对自己说。 那天晚上,菊雄十一点以后回家了。他只穿着大岛绸的外衣,一副微醺的样子,领边还有淡淡的香水味儿。 不知他是和女人跳舞了,还是到豆久那里去了,但那些事情里子都已经不在乎了。 “里子,回来晚了请原谅!” 菊雄用平常的温柔的声音说着,走到正在看杂志的里子身边,想从后面抱住里子。 “别胡闹!” “偶尔亲亲嘴儿有什么不好嘛!” 里子站起来向厨房的洗碗池走去,菊雄还死皮赖脸地跟在后面。 “对我好一点儿嘛!” “我做不到!” “你还是那么厉害啊!” 菊雄叹息着从后面伸过手来要水喝。 “你要喝水的话我一会儿给你端过去。你先在那边坐下!” “坐下干什么?” “我有话跟你说!” 菊雄往上拢了拢长长了的头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里子用玻璃杯倒了一杯水,放上冰块,端到了菊雄面前的茶几上,然后在菊雄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现在要说的事情,你可要好好听!” “什么事儿啊?还那么一本正经的……” 菊雄喝光了杯子里的水,好像喝得很香甜的样子。看着他的喉结上下微动,玻璃杯空了,里子开口说道: “实话告诉你,我怀孕了。” “怀孕?” 菊雄把擦嘴角的手帕放回茶几上,坐在沙发上的他,就像仰视一样看着里子,然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别胡说八道了!你根本不可能怀孕啊!” “我说的是真的!” “可是……” “就是的!是别人的孩子。” 菊雄就那样傻呆呆地看着里子,然后冷不丁地蹦出一句: “真的吗……” “嗯……” “谁的孩子?” “客人的,是一个叫椎名的先生。” “椎名先生……” 菊雄的脸上已经没有了醉意,刚才红红的脸这会儿也变得铁青。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 “请你原谅!” 里子向菊雄低头道歉,菊雄却忽然露出一幅奇妙的表情。 “里子不用向我道歉!” “怎么会!过错都在我身上!” “不是的,是我不好,我出去拈花惹草,里子也做了同样的事情不是吗?” “不是的!” “我都明白!从去年开始你对我冷冰冰的,还拒绝和我同房,都是因为那个缘故吧?” 菊雄可能是想让脑子冷静下来吧,他拿着水杯站起来去了厨房水池那边,喝了一杯水之后又回到了沙发前面。 “别嫌我啰唆,你说怀孕了是真的吗?”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 “真是那样啊……” 菊雄有些孤寂地自言自语了一声,然后说道: “你说的这件事情我再好好考虑考虑!今天太累了,我先去睡了!” 说完推开卧室的门,脚步有些踉跄地消失在了里面。 对丈夫和母亲说出实情之后的整整一个星期,里子每天都是如坐针毡,度日如年。 母亲每天都问“决定堕胎了吗”,然后接着说,“你要是把孩子生下来就没人理你了!” 早上一见面先说这件事情,晚上见了面还说同样的话。看样子,母亲在等着里子改变想法,她好像觉得每天如此重复里子就会自然而然地被洗脑。 当她明白里子不会那么轻易地改变想法的时候,又把住在北白川的姨妈叫到家里来,让她说服里子。 茑乃家的亲戚本来就不多,这样的家丑也只能讲给北白川的姨妈了。姨妈比母亲更思想陈旧,她当然会持反对意见了。 “里子啊!你要是做出那样的事儿,就没法在茑乃家和京都待下去了!你母亲担心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就当是救救你妈妈!” 在茑乃家和京都待不下去暂且不说,甚至还影响到了母亲的健康,被姨妈那么一说,里子心里很不好受。 “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能给年事已高的母亲添麻烦呢?” 姨妈的话自己都明白,可要那么说的话,赖子姐姐和槙子妹妹就没给母亲添过麻烦吗?里子很想那么问姨妈。 “都夸我在姊妹里面是最乖巧听话的一个,别人那么夸我,我也努力去那么做,一直压抑自己。就像休眠火山喷发了一样,我现在也大爆发了!即使现在随随便便压下去,不知哪天还会爆发,这都是明摆着的事儿……” 里子很想那么说,可又担心那样说会和姨妈吵起来,所以什么也不能说。 这不是讲道理的事情,也不是彼此谈谈就能讲明白的事情。 里子觉得身处一个和母亲、姨妈不同的世界。价值观不同,人生观不同的几个人,再怎么谈也没有用。里子心里这么想,只是一味地保持沉默。 “你这个孩子可真够固执的!” 姨妈也被惊呆了,在那里一个劲儿地叹气,可这时候里子要说句什么的话,马上就会遭到反驳,最后被姨妈的花言巧语哄骗住。 和母亲、姨妈两人相比,菊雄显然淡定多了。 被里子告知实情后,他说过要好好考虑考虑,可那以后两人并没有单独谈过。他好像也被母亲叫去过,两人好像商量了许久,但把菊雄的意见总结一下就是,只要把孩子打掉,里子出轨的事情就算过去了。 这种处理方式很宽大,一是因为他自己也出过轨自觉有短处,二是因为他对里子还很留恋。 母亲和北白川的姨妈好像在这一点上也达成了一致。 “菊雄说了,只要你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这事儿就算过去了。那么有宽容心的男人现在也很难找了!” 母亲和姨妈这样对里子说。 但是,里子所希望的并非临时性的解决办法。对于里子来说,那种仅维持一时就万事大吉的时期早就过去了。 说实在的,里子已经没有信心和菊雄继续过夫妻生活了。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即使把孩子打掉了,她也不想和菊雄之间有夫妻生活了,她也不觉得那样自己今后能够幸福。破镜难圆,夫妻关系一旦破裂,即使勉强恢复了也没什么意思。 周围的人都说里子和椎名之间的事情属于出轨,但里子本人并不认为那是出轨,她是真心真意的。 里子和众人的想法好像根本不一样。 和这些人谈也不会解决任何问题。 这样一来,剩下的只有按照自己的想法往前走了。 里子也觉得自己有点太固执了,可别人越是苦口婆心地说教,里子越想从这个家里逃出去。 里子离开东山的老家,是向菊雄坦白一星期之后的三月初的事。 上次去看梅花祭往回走的时候跟千鹤说过这件事情,可那时候没想到事情进展得这么快,情况真是急转直下。 里子此前一直认为,即使已经下了决心要离开这个家,但在真正离家之前,还会有许多烦恼和犹豫。 可等自己醒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已经离开家的自己,这会儿正孤零零地坐在一个不熟悉的房间里。 这一周的忙乱简直超乎想象,里子甚至觉得仿佛一下子过了两三年。 “总算成了自己一个人了……” 里子看着四周雪白的墙壁自言自语。 是千鹤帮她找到了这个房子。 里子在母亲和姨妈的联合攻击之下受不了了,她求千鹤帮忙找个房子,结果千鹤当天就去房屋中介找到了这栋房子。 这栋房子位于从法然院去银阁寺的大路的西面,是一栋三层的小小的公寓楼,所有的住户加起来才十五户。里子最满意的有两点,一是楼很新,二是周围很安静。 这个房子进门就是一个八张榻榻米大小的带厨房的房间,里面有一个八张榻榻米大小的西式房间和一个六张榻榻米大小的和式房间。大体算得上是个两室一厅,一个人住足够宽敞了。 不过,因为定下来的第二天就搬进来了,这会儿还是家徒四壁。 从家里只带来了当前穿的衣服和被褥。 家具和日常用品也没有,因为昨天才慌忙去买,那些东西还没送到。厨房用品也只有茶碗和烧水壶,调味料和盛垃圾的塑料桶也都不齐全。 虽然里子已经决定要离开家了,因为母亲和菊雄一直到最后都在强烈反对,所以离开家的时候只带出来了一点儿东西,和离家出走差不多。 不过,即使家里人让她拿东西,里子也不想把家里的东西带出来。 事到如今,把那些留着和菊雄之间的记忆陈旧东西带出来又有什么意义?从今往后,要让精神焕然一新,走一条崭新的人生之路。即便是为了这个目的,里子也想把家具和墙上的装饰品都换成新的。 可话又说回来,里子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全家人都冷冰冰的,一言不发。或许那时候家人都惊呆了,也顾不上说风凉话了。 “妈妈,对不起!” 里子最后去跟母亲道别的时候,阿常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把脸扭到一边。看到这个情形菊雄也慌了。 “你听我说里子!千万不要做傻事!你不再好好考虑考虑吗?” 菊雄打破僵局那么说,可到了这个地步,里子不可能改变想法。 “我也知道自己很任性,可除了这样做,我没有其他办法,请你原谅!” 里子只说了这么一句,向菊雄低头道歉。 看着里子一个人往车里装衣服箱子和纸壳箱子,领班阿元跑过来问道: “小老板娘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精神错乱了?” “突然离开家,你想怎么办?” “具体情况我早晚会告诉你,这次你就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放我走吧!” 里子甩开阿元到了外面。 大家都呆若木鸡地看着里子一个人在家和车子之间来回跑着搬东西。 不多拿一件就亏了!里子最后是在那种很现实的想法的驱使下来回跑的。 “你真能干!” 终于在房子里安顿下来,千鹤发出了由衷的赞叹。里子自己也觉得是挺能干的。 只能说自己那会儿真的是疯了。 但是,这一个星期,里子没有正儿八经地和母亲说过话。即使在房间里偶尔碰面,她都是慌忙移开视线,尽量不和母亲待在一起。 虽然只是一星期,但里子觉得和母亲的战争已经让她筋疲力尽了。 在这一点上,和菊雄之间也是一样的,这一星期没有进行过任何夫妻之间的交流。夜里也不到床上去睡,一个人在客厅的沙发上睡。 这样的情形要是再持续一个星期的话,里子身心俱疲,说不定真的就发狂了。不管别人说自己任性还是固执,对里子来说这已经是到了极限了。 “不管怎么说,这样就挺好的!” 里子看着雪白的墙壁自言自语道。 搬进公寓的第二天,家具进来了,房间也总算像个人住的地方了。 首先在西式房间里放上餐具柜和西式大衣橱,然后把L型的会客室的组合家具也装上了。在和式房间里放上日式大衣柜,把梳妆台也装好了。把冰箱放在厨房的旁边,把吸尘器也买来了。 还有花瓶、台灯和窗帘等小物件忘了买,但锅碗瓢盆都置办齐了,简单的饭菜可以做了。 里子还买了两个茶碗和两个饭碗,都是成双成对的。 买东西的时候是和千鹤一起去的,里子边选东西,边想象着和椎名一起生活的情景。 “这个东西他会喜欢吗?” 不知不觉间心里就那么想,掂量这个东西椎名会不会喜欢。 “里子,看你生机勃勃的,好像要组建新家庭啊!” “是啊,好不容易买新东西,买个让他喜欢的不是更好吗?” 里子在千鹤面前也能堂而皇之地津津乐道这些事情了。 但是,从家具到所有的家什器具都置办齐全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从家里出来的时候,里子把银行存折和证券凭证都带来了。 存折上的钱是母亲分好几次分给自己的,加起来有五百万左右。有了这些钱,当前不用工作也能生活下去。 证券凭证是父亲去世后分遗产的时候得到的,据说按当时的时价值将近一千万。从那以后物价也涨了,说不定还能值更多。 里子之所以下决心离家出走,说到底是因为有这些钱。 到了关键时候,自己和孩子暂时可以靠这些钱生活下去…… 里子本来是那么打算的,可付了房租交了押金,然后又买了家具,将近一百五十万已经花出去了。 现在存折上的现金只有三百五十万了,里子想到这里,忽然觉得很不踏实。 但是,里子心想,一生中花这些钱也只有现在这一次了。如果就那样待在茑乃家,这些钱说不定只能让它发霉长毛了。 如果是为了生下心上人的孩子花这笔钱…… 这么想就不觉得可惜了。 “千鹤,今天真是辛苦你了!” 所有的家具都进来了,卫生也打扫完了,感觉可以松口气的时候,里子再次向千鹤表示感谢。 “要是没你帮我的话,我一个人绝对做不了这些!” “没有的事儿!里子的坚强很让我吃惊!” “要不要来杯啤酒?” 里子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倒进两个杯子里。 “祝贺你!” “多谢!” 什么事情值得庆贺?千鹤好像也说不清楚,但里子诚实地点点头,把杯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 现在才六点,可周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可能是因为这栋公寓楼是新盖的,将近一半的房间还都空着。 “你已经不去店里了吗?” “已经从家里出来了,怎么还能去呢?” “你说的也是!可是你不在的话,客人们会感到冷清吧?” “反正没几天肚子就大了,也去不成了……” 因为里子穿着和服,所以还看不太出来,但仔细看的话,确实能发现肚子那块儿变大了。 “你妈妈从那以后什么也没说?” “没有……” “菊雄呢?” 里子摇摇头。 “可是,我觉得你母亲和菊雄一定很担心你!” “根本用不着他们担心!” 千鹤点点头,对阿常和里子母女俩的倔强再次感到惊讶。 明明彼此心里都很在意,可表面上就是装作视而不见。母女俩就这样继续斗气的话,最后会是个什么结局呢…… 但是,里子更放心不下的还是椎名的事情。 “椎名先生知道你在这里吗?” “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我不想让他担心……” 里子说完,转眼看着暗下来的窗外。 从茑乃家出来了,就接不到椎名的电话了。 这个房子里也有电话,其实把电话号码告诉他就行了,可是那样的话就得向他解释为什么离开家,为什么没去店里。 如果可能的话,里子很想把离开家的事情瞒着他,可那样的话,什么时候都没法和他联系。 还有,他二月份来电话的时候说进了三月要来京都。说不定他已经往茑乃家的家里打电话了。 里子一直犹犹豫豫,在搬进公寓的第三天给椎名打了一个电话。下午四点之后,公司下班之前这段时间比较空闲,里子瞄准那个时间,把电话打了过去,结果是椎名直接接起了电话。 里子刚脱口而出说“这里是茑乃家”,连忙改口说“我是里子”。 “我打电话是因为您上次说三月份要到这边来。” “不,这个周六就去!我昨天晚上往店里打电话了!” “真的吗?” 里子很吃惊,重新把话筒握好。 “那么说,你是休息了还是出了什么事儿?” “没什么,稍微有点别的事儿……” “那就好!我还担心你是不是身体出了什么状况呢!周六可以是吗?” “嗯……”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没有的事儿!” “我打算晚上五点之前到。我想直接去店里,可一个人去不合适吧?” “我去车站接您!” “可是,店里的生意怎么办?” “没关系的!吃饭的地方我安排别家。” “那么就拜托了!我打算坐新干线两点从东京出发,上车后再给你打电话!” “不好意思,电话能不能打到这里来?” 里子把公寓房间的电话号码告诉了他,椎名重述了一遍电话号码,紧接着问道: “这是哪里?” “是朋友的家,到时候我就在这里。” “就因为我要去,你是特意这么安排的吗?” “不是的!先别说这个,您这次来不是为了公司的工作吗?” 在公司里说那种话没问题吗?里子有些吃惊,但这会儿说不定秘书不在他身边。 “酒店还是上次住的那家,我已经订好了。” 椎名说完,像突然想起来似的问道: “上次你说的那个事儿真的没问题吗?” “哦……” “你可别吓我!那么周六我就过去了!” 里子放下电话,一屁股坐在了地毯上。 要说周六的话,那就是四天后了。 看来幸亏今天打了电话。就这样弃之不顾的话,说不定和椎名联系不上就见不到面了。 从一月份和椎名幽会过一次之后,到今天已经两个月没见面了。 再过四天就能相见了…… 尽管心里那么想,现在的里子却高兴不起来。 比起相逢的喜悦,首先袭上心头的是见面时的恐惧。 听电话里的口气,椎名好像对自己怀孕的事情一点儿也不怀疑。他虽然很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但不认为自己真的会怀孕。百忙之中好不容易挤出时间来到京都的椎名,要是知道了里子怀孕的现实会说什么呢? 到时候他会大发雷霆说“你骗我”,还是骂自己“任性胡来”?抑或是目瞪口呆连话都说不出来? 不管怎么说,反正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他一定会让自己把孩子打掉。但是,事到如今,自己不能那么做。 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五个月大了,虽然胎动还不是很明显,但已经能觉到胎儿的手脚在动了。 前几天去医院做检查的时候,医生说:“胎儿发育很正常,过两天就围上孕妇腹带吧!” 里子打算下个戌日就让医生给自己围上腹带。 胎儿都这么大了,现在已经不能堕胎了。他要是非让自己把孩子打掉,自己就和孩子一起死! 现在把孩子打掉,等于夺去了自己的血肉。 都到了这时候了,还让自己堕胎,实在是太残酷了。 但是,事情成了这个样子,责任全在里子自己身上。 要把孩子打掉的话,按说早就可以打掉了,想必椎名也希望自己那么做。 拖拖拉拉到了今天,完全是自己一个人的主意。自己一意孤行,到了现在又说堕胎为时已晚,这种做法实在是太自私任性了。 这两个月里子尽管犹豫不决,但还是悄悄等待孩子长到五个月大。 肚子里的孩子大了,到了已经不能打掉的时候,自己反而心定了。孩子到了五个月大,母亲、菊雄和椎名就不能让自己堕胎了。 对于现在的里子来说,“堕胎为时已晚”这句话,已经成了她的心理支柱。 星期六下午两点多的时候,椎名从新干线上打来了电话,说到京都的时间是五点五分。 “我在检票口等着您!” 里子说完,开始做出门的准备。 现在,谁都能看出来她肚子大了,但穿和服的话,好像还能遮掩几分。 里子昨天晚上就想好了穿什么衣服。她穿了一件绛紫色带飞白花纹的捻线绸和服,系了一条博多的半幅带,打了一个贝口结,外面套上了一件短外罩。深颜色的话还显得比较紧身,如果系一条普通的带子腹部就有点儿勒得慌。在那些穿惯了和服的人看来,里子就是这种穿着或许也显得很奇怪,但里子觉得椎名不会心细到那个程度。 穿好衣服之后,里子站在穿衣镜前从各个角度照了照镜子。 从正面看还不是那么显眼,但把身子侧过来的话,腰部看上去确实显得沉甸甸的。 “真烦人……” 既然怀着孩子,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尽管里子心里很明白,可变得难看的身子还是让她觉得可恨。 四点半的时候,约好的出租车来了。里子坐进出租车,向京都站的八条口驶去。 已经进入春天的旅游季节了,加上今天又是星期六,车站里面很拥挤。 因为好久没有盛装出行了,傍晚时分充满春天气息的空气让里子感觉很惬意,但她又担心会碰到什么熟人。 她虽然觉得离开家了就自由了,但不至于连顾面子的想法都没有了。 离到站还有十五分钟的时间,里子去餐厅喝了杯咖啡,还有三分钟新干线就到站了,里子站在检票口右侧的物品存放柜旁边等着,不多会儿,就看到椎名顺着台阶走下来了。 他穿着料子很薄、颇有春天味道的深蓝色西装,右手提着一个小小的旅行提包和一件风衣。 看着椎名出了检票口正四下张望,里子走向前去说道: “欢迎光临!” “喔……” 椎名脸上的笑容瞬间绽开了。 “等了好久了?” “没有,就一小会儿!” “你还好吗?” “嗯……” 里子一边点头一边迅速和椎名并肩站在了一起,两个人并肩走的话,就不用担心大肚子被他看出来了。 “吃饭的地方很小,我在四条的小谷那个地方订了一家小饭馆,您马上就去吗?” “先去酒店办入住手续吧!办完手续再吃饭!” 椎名走在前面,在站前坐上了出租车。 “真是怡人的好天气啊!我们有两个月没见了吧?你是不是有点儿瘦了?” “是吗?” 光看脸的话好像确实是瘦了,但椎名还没有察觉自己的下半身。 “在新干线上碰巧和山福的社长一个车厢,我俩还谈到了你。” “他知道你是来和我见面吗?” “他当然不知道。我们只是在聊一月份的那次聚会的时候说到了你,他一个劲儿地夸你是个举止稳重的女性!” 现在这么难看夸又有什么用! 里子为了改变话题问道: “您是不是一直很忙?” “这个星期总算过了最忙的时候。今天久违地放松一下,心情很舒畅!” 今天的椎名确实和平日不同,看上去很高兴。可能是傍晚交通高峰的缘故吧!大路上车水马龙。 到了酒店,椎名让里子一起到房间去,里子拒绝了,说就在车里等着。 “吃饭不用那么急吧?” “可是,约好的是六点。” 就这样两人一起去他房间的话,说不定他会迫不及待地向自己求欢。虽说早晚也得脱光被他看到裸体,但里子还不想让他知道这个秘密。 等了十分钟左右,椎名手里只拿着风衣回来了。 “今天你不去店里也行是吗?” “没关系的!” “你这样做会不会又被你母亲训斥?” 里子目视前方不回答,椎名的手向她的肚子伸过来。 里子大吃一惊,慌忙往后一抽身子。 “怎么了?你紧张什么?” “没什么……” “我摸摸你的手行吗?” 里子两眼看着窗外,任凭椎名抚摸她的小手。 出租车上了河原町大街沿着四条往左拐,过了鸭川就停下了。顺着面朝大路的一条窄巷走进去,就是那家叫“小谷”的饭馆了。 拉开格子门就看到一个小小的白木柜台,只能坐五六个人。 “欢迎光临,一直在恭候您!” 店里还没有其他客人,椎名和里子在背对门口的座位上并排坐了下来。 “这家饭馆虽然不大,但料理做得很精致,也很好吃!” “原来如此,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啊!” 椎名好像很满意,对着掌柜夸奖白木柜台的精美漂亮。 店主人心情大好,手脚麻利地把小菜和烫好的一壶酒摆上了。 “你经常来这里吗?” “偶尔来,上次来的时候好像是秋天。” 里子之所以选择了这里,首先因为母亲阿常和领班阿元不知道这个地方,再者因为店里不是桌子而是柜台,不用担心被看到下半身。 “那么干杯!” 椎名端起酒杯和里子轻轻一碰,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好!好喝!这下子终于有了来到京都的实感!” 墨鱼仔的小菜之后,紧接着上来了对虾色拉和樱花慈姑,白菊螃蟹和蕨菜的白醋八寸膳。 螃蟹那赏心悦目的朱红色和摆成樱花形状的慈姑给现场的气氛增添了一份浓郁的春天风情。 接下来是一道汤,汤里配着鲷鱼白、琉璃草和树芽,然后是嫩芽酱烤串鱼片。生鱼片是鲷鱼的松皮鱼片,拼盘是春笋配裙带菜,这道菜也用上了颇有春天气息的树芽。 最后的一道汤是味噌艾蒿丸子汤,主食是米饭加壬生菜和腌黄瓜茄子紫苏叶。饭后清口的汤是一小碗梅干笔头菜汤。 这家饭馆虽然只有柜台,可做出的菜品和一流料亭相比也毫不逊色,椎名一直赞不绝口。 “下次我一个人的时候也来这里吧!” “请您一定要来!我候着您!” 椎名和老板变得很熟络,要了一盒火柴走出了饭馆。 来的时候天空还留着一丝余晖,东山的轮廓也清晰可见,但这会儿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只能看到灯光沿着山麓往上爬。 惠风和畅如同四月中旬,再加上今天是星期六,四条大路上人流如织。 “我们再喝点儿回去吧!就这样直接回酒店太可惜了!上次你领我去过的花见小路那家店怎么样?” “那家店还是算了吧!我觉得还是酒店的酒吧更让人心里安静,你说是吧?” 里子这会儿不想碰见任何认识的人。她硬劝着还意犹未尽想在外面喝一杯的椎名去了酒店的酒吧。 两人在吧台前坐下,椎名点了一杯加水威士忌,里子则要了一杯橘子汁。 “怎么了?你不喝酒吗?” 过了四个月以后,里子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尽量不喝含酒精的饮料。 “你不去店里真的没事儿吗?” “我刚才说了没事儿的!” 里子说得很干脆,可椎名还是有些担心地看着她。 该怎么办呢?自己怀孕的事情迟早会被椎名知道。那样的话,还不如干脆现在告诉他。 可里子还是想能掩盖一时是一时,能不告诉他就先不告诉他。 一个人来到京都,今天的椎名久违地心情舒畅。里子不想在这个时候把怀孕的事情告诉他让他大吃一惊。 对母亲和菊雄可以比较直率地说出来,但对椎名就不太容易说出口。 就这样瞒着他,干脆今后不见面先把孩子生下来算了,那或许是最不让他痛苦、最不给他添麻烦的办法了。 但是,那样的话,今天就是最后一面,今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里子正在犹豫不决思索的时候,椎名忽然问她。 “你怎么了?好像没精神啊!” “没有啊!没有的事儿!” 里子慌忙挤出一个笑脸。 “你是担心家里的事情吧?要是忙的话就回去吧!” “我回去了,然后怎么办?” “今晚再见面也行,实在不行的话明天也可以!” 不知该说他会理解人,还是会为别人着想,椎名这个人从来不强人所难。但是,现在的里子对那种温和善良一点儿也不感到高兴。 她希望他斩钉截铁地说:“今天不要回去!” 里子现在需要的不是什么温和善良,而是一种不容分说的强势。 “我已经不回去了!” “不回去?” “一旦回去了就再也出不来了!” 椎名点点头,喝了一口威士忌说道: “我们走吧!去房间……” 见里子默不作声,椎名拿着账单站了起来。 从酒吧出来,两人向电梯走去,里子边走边觉得肚子里的孩子微微一动。 马上就要和他单独待在一起了,或许那种紧张感传给了肚子里的孩子,里子不由地一下子站住了。但那种轻微的胎动好像一下子停止了。 进了电梯,按下了五楼的键。 电梯里的灯光很耀眼,里子靠在电梯角落里垂下了眼帘。 “今天几点之前回去就可以?” “……” “十二点?” “几点都无所谓!” “你今天有点儿奇怪啊!” 椎名说完,用手轻轻碰了碰里子的肩膀。 “很想两人一起出去好好旅游一次啊!北海道或九州怎么样?” “您说那些有什么用?实际上您很忙不是吗?” “不是的,我这边已经没问题了,问题是你,去旅游的时候住在外面不行吧?” “我没关系的!” “真的吗……” 里子又默不作声了。 现在的话,只要想去,别说什么北海道了,就连外国都能去。但是,自己刚刚自由了,身子却越来越沉了。说是去旅行,那些穿上显苗条的紧身衣服已经不能穿了。 “那,四月末怎么样?” “……” “还是不行是吗?” 椎名刚小声嘀咕了一句,电梯在五楼停住,电梯门开了。两人就那样默默无语地顺着走廊往前走。 房间还是和上次一样的双人间,窗边安着纸拉窗,光看那里的话很像一个日式房间。 椎名很喜欢这种柔和的氛围,每次都订这个房间。里子只留下窗边的小台灯,把其余的灯都关了,借着那点儿亮光把腰间的带子解了下来。 一条又一条,每拽下一条细绳,前面就敞开一点,身体就显露一些。 等把所有的绳子带子都解完了,把腰间的东西和贴身衬衣都脱下来以后,里子又穿上了一件水色的长衬衣。 房间比较安静,才刚过十点,却连汽车的声音都听不到。 里子正把脱下的和服挂在衣架上,就听到椎名喊她。 “过来吧!” 里子也不回答,默默地把带子叠起来。 要是过去的话,里子会珍惜相逢的每分每秒,说不定这会儿早就扑倒他怀里去了,但现在丝毫没有那种迫不及待的忙乱。 现在不管怎么慢条斯理,时间有的是。 时间倒是无所谓,里子只是不想让椎名看到自己隆起的肚子。 里子一边在长衬衣外面裹上孕妇腹带,一边轻轻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从上面看的话虽然不那么显眼,可用手摸一下的话确实能感觉出来。 没问题吧…… 里子歪着头思量的时候,又听到椎名喊她了。 “还没……” 里子脱下布袜,光着脚走到床边。 昏暗的灯光里,椎名正仰躺在床上。 里子慢慢地挨着他躺下了。 椎名的手一下子伸了过来,就像被磁铁吸过去一样,里子的身体被椎名的两只胳膊紧紧搂住了。 “我好喜欢你!” 椎名的手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嘴唇,紧接着就要敞开她的衬衣前襟。 “请等一下!” “不行!” 肩膀被他紧紧按着,里子弯起腿来,拼命往里收腹。但椎名不管不顾,好像要体味一下肌肤相亲的感触,把身体抵到里子身上,两条腿也夹住了里子的双腿。 “真热乎……” 被椎名抱着身子缩成一团,里子忽然想让他从后面进入她的身体。 要是和平时一样让他从前面来的话,肚子里的孩子或许很痛苦。 不管是和菊雄还是和椎名,里子还从未用过那种体位做爱,但在书上看过,也听人说起过。那种姿势要把后背暴露给对方所以很是羞耻,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但是,那样的事情怎么能说出口呢? “我太想要了!” 背后椎名的手慢慢往下滑,摸到腰部的时候,椎名忽然低下头来想吸她的乳头。 自己的肚子好像要被他看到了,里子瞬间感到了一种不安,不由地扭动身体。 “不要!” 里子现在不需要温柔的爱抚,她觉得还不如干脆一点儿马上就来真的。 “抱紧我!” 里子主动仰面躺下,把椎名的胳膊拽了过来。 椎名顺从地趴到里子身上,抱紧了她。 里子的脑海里瞬间闪过孩子的事情,但那一闪念马上就消失在了男人那如狼似虎的阳刚之气中,接下来开始奔向着那个永远未竟的梦幻世界。 要把某种紧张保持到男女交欢之后好像是不可能的。不管如何紧张,鱼水之欢的满足之后,瞬间还是会放松精神的。 而且,和男人相比,女人更不容易清醒。男女交欢的喜悦是那么深不可测,从愉悦的深渊里爬上来需要时间。 当然,那不是一段很短的时间。虽然只是一瞬的空白时间,椎名的手碰到了里子的肚子。 一开始的时候,他手的动作既不是在怀疑也不是在探摸,好像只是在眷恋女人激情燃烧后的身体的余温。 但是,当知道椎名正在摸她的肚子的时候,里子慌忙往后一缩身子。但她的这个动作反而更引起了椎名的疑惑。 “怎么了……” 椎名的手跟着伸了过来。 里子想躲开,可椎名两只胳膊从后面紧紧抱住里子就像把她倒剪双臂,两只手继续摸过来。 那么小的一张床,而且里子还光着身子,无论如何是掩盖不住的。最后,椎名的手还是顺着里子的腰腹摸了一圈儿。 被他从后面紧紧抱着一动不能动,里子已经是毫无防备了。她已经没有了掩盖的气力和意志。 他想摸就摸,想知道就知道吧!里子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等待宣判的被告。她大气也不敢喘,屏住呼吸等着对方说什么。 过了片刻,椎名轻轻直起上半身,盯着里子的脸问道: “你的肚子怎么这么大?” “……” “是不是怀孕了?” 里子不回答,只是紧紧闭着眼睛。她尽管知道沉默就等于默认,但现在除了沉默没有其他办法了。 “原来还是……” “请原谅!” 一直侧着身子的椎名肩膀一松,再次慢慢地仰面躺下了。 就那样两人继续沉默不语。 里子感觉肚子里的胎儿好像又轻轻动了一下。这次的感觉很清楚,好像从里面往外戳一样。可能是胎儿在伸胳膊伸腿吧!里子再次侧耳细听肚子里的动静的时候,椎名开口说话了。 “现在几个月了?” “五个月。” “为什么一直瞒着我?” “……” “你上次告诉我是想象妊娠!” 不管对方说什么,里子都没有辩解的余地。有过错的是自己。现在不管是什么样的惩罚,里子都打算接受。 “现在也能把孩子打掉吧?” “那怎么能……” “我有一个朋友是妇产科医生。” “我不要堕胎!绝对不把孩子打掉!胎儿在我肚子里已经会动了!” “可是,生下来你想怎么办?” “把孩子养大!” “那是我的孩子吧?” “……” “你怎么跟你丈夫说?” “已经说了,也跟我母亲说了,我已经离开家了。从家里出来,我现在一个人住在银阁寺附近的公寓里。” “……” 沉默了许久,椎名痛苦地呻吟着说道: “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今天您来电话的时候就是打到了那个公寓,我准备在那里把孩子养大。” “你那样做的话,不但回不了家,而且也见不到你母亲了!” “我已经不想回家了!不管众人说什么,我也要把孩子生下来,我已经决定了。” “……” 听里子一口气全说了出来,椎名或许是一时无语吧!什么也没说。两人继续沉默,椎名翻了一个身说道: “非要把孩子生下来吗?” “我一定要生下来!如果你说我肚子大了难看了不想见我,那我也没有办法!” “可是,现在把孩子打掉的话,我俩不光可以出去旅游,还可以去国外。我们认识还不到一年,你根本没必要勉强把孩子生下来吧?” “我也想过和你一起去旅游,哪怕一次也行,但现在我都放弃了。” “根本用不着放弃!现在也为时不晚!如果你真的那么想要孩子的话,我们可以再考虑。” “如果是以后生的话,现在生也是一码事。还有,你现在是这么说,可下次我说想要的时候,你一定不会给我的!” “……” “只要有孩子,我和你分手也没关系!有个和你一模一样的孩子陪在我身边就足够了!” 在淡淡的灯光里,椎名的脸痛苦得变了形,过了一会儿,他用手捂住了脸。 里子忽然觉得椎名好像在哭。 他在拼命压抑着想大喊大叫的心情。女人说要生孩子,自己却无法阻止她,那种让男人恨得牙根儿疼的无计可施令他心急如焚,可他还是拼命压抑着自己。 想到这里,里子忽然觉得椎名好可怜。 “我决不给你添麻烦!我自己把孩子生下来,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 “求求你了!就让我把孩子生下来吧!” 里子忘记了自己还光着身子,爬起来给椎名低头行礼,椎名一言不发,在昏暗的灯光里紧紧闭着眼睛。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